建安宫词 连载

建安宫词

分类:历史军事 作者:西凉大马 字数:5万字 标签:建安宫词,西凉大马 更新:2023-08-18 21:30:31

李志刚,笔名羌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共著有各类文学作品60余部,700余万字,长期以来致力于历史小说创作。代表作:长篇小说《火高粱》《大油坊》《大酒坊》;长篇人物传记《大禅师》等。 ...

建安九年夏日的一个夜晚,被曹军围困八个月之久的邺城终于攻破。

城头残破的战旗在火光中像折翼之鸟颓然飘落,被曹军厚重的战靴踩进了淤泥。从对面的土山上远眺,烈焰把邺城的天空映得一片殷红,犹如涂抹了厚厚的血痂。黑烟从女墙上缭绕升腾,盘结如虬,而后又笔直冲向霄汉。

画角声震。曹操立马土山之巅,用力勒住躁动不安的“爪黄飞电”。这匹马跟主人一样,喜欢狼烟的味道。每当空气中弥漫起呛人的狼烟,它就会昂首嘶鸣,奋蹄欲奔。曹操隐忍不动,他倾听着对面城头传来的刀剑和哀嚎。夜风吹拂长须,露出面颊上的一抹血痕——那是邺城守将利箭留下的痕迹。风中弥荡的血腥味道已经无法引起曹操丝毫的怜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杀戮。

远处的哀嚎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执棒杀人。熹平三年,曹操二十岁。在这一年,他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那时,他就像是一只雏鹰,渴望着纵情翱翔,渴望着早日磨砺出尖喙利爪。宦官蹇硕的叔父违禁夜行,依律当杀。那时,蹇硕为上军校尉,是禁军四园八校尉之首,权大势重。任曹操呵斥怒骂,执刑的小校个个畏缩不前。蹇硕的叔父不由得抱臂大笑,看曹操的目光里满是轻蔑与不屑。曹操一言不发地从小校手里夺过五色棒,缓缓走到蹇硕叔父跟前。两人目光交锋的瞬间,狂妄的长笑戛然而止。蹇硕叔父从这个年轻军校的眼中看到一种让人慑服的威严。曹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高高举起了五色棍。鲜血从蹇硕叔叔的笼冠下渗出,他的笑容渐渐消褪,凝结,轻蔑和不屑瞬间变成了畏惧和臣服。

原来,暴力和杀戮可以终结一切狂妄。

从此,他就喜欢上了战场。只有在这里才能降服人心,无论对手多么坚强。

山下战马嘶鸣,传来扬武中郎将曹洪悠长的喊声:“邺城已破,请司空纳降!”

曹操感到心脏在胸腔有力地勃动,甚至震动得甲胄都在锵锵作响。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鏖战八月之久,终于降服了这座城池。邺城在抱,就坐稳了大汉的中心。如果乘势扫平冀州,他就将雄踞河北,环视四雄!

夜风吹拂,虬髯四散,泼墨一般。

“主公,邺城已得,可喜可贺。”军事祭酒郭嘉笑吟吟地马上施礼。

“三军入城!”曹操用鞭子狠敲马鞍。他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袁绍苦心经营的邺城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还想看一看,敌营的老对手该如何面对惨败。

由于五月间曹军曾经掘开漳河水灌邺城,城外广袤的原野上到处是没入脚踝的淤泥。开路的虎豹骑一路踩着飞溅的泥水扑向城门。吊桥前是两列拜伏在地的河北官员,他们狼狈地匍匐在泥浆中觳觫不已,像是一群面临锋刃的待宰羔羊。爪黄飞电在吊桥前站住脚,徘徊盘桓,硕大的马蹄践踏起泥浆扑打在败官身上。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官员,悄悄抬起衣袖抹了一下脸。那人头戴纶巾,身穿青色襜褕,看样子是位文士。他虽然跪在泥浆里,但却腰杆笔直,头发一丝不乱,跟身旁一众噤若寒蝉的官员完全不同。

“戴纶巾那人,抬起头来。”曹操睥睨下视。

夜风劲吹,火把呼呼作响,跪在泥浆里的文士缓缓抬头。四目相对,似曾相识。迟疑片刻,曹操突然捻须大笑:“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孔璋!陈琳,尚记得中平六年你我曾在何进府邸见过。”

“司空好记性,确有此事。”陈琳垂目抱拳。

曹操驱马围着陈琳转了一圈:“建安五年官渡大战前夕,你代袁本初做了一篇檄文,这文章写得好生厉害。你骂我祖饕餮放横,伤化虐民,骂我父乞匄携养,因赃假位,又骂我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当时我正患头风,侍者为我展读,句句犹如刀砍斧凿。”他冷笑一声,“谁知一怒之下头风病竟然被你医好了。”

陈琳嗒然道:“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曹操俯身凝视:“好一个箭在弦上!”他兜住烦躁盘转的爪黄飞电朝身后喝道,“子建何在?!”伞盖后转过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袍少年,在一众重甲的虎豹骑士中显得十分突兀。“子建,你记性好,把那篇檄文最后一段背给他听。”

少年朗声背诵:“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

“够了。”曹操再次逼视陈琳,“你识得此子否?”

“想来是司空的三公子曹植。”陈琳仰面对视,“少年英才,天下文士哪儿有不知道的?”

曹操用马鞭敲打着掌心:“你的这篇檄文我令诸子不时念诵。它提醒我,海内有人惦记着我的项上人头。陈孔璋,你说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好,今日我就把你悬在城头,百步之内有射中者封千户侯,赏钱千万。”

周遭士卒喧哗,杀声四起。

劲风吹掉了陈琳的纶巾,头发顿时披散而下。他自知必死,不由摇头长叹。

“父亲慢着,我有话说。”曹植跳下马。泥沼没过了他的快靴,走起路来有些趔趄。三军静默,不知道这位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他走到陈琳跟前弯腰施礼:“先生果真是孔璋先生?”

陈琳苦笑颔首:“公子玩笑,哪个愿冒充将死之人?”

“我读过先生诗作,那首饮马长城窟就连父亲也常读呢!”曹植为陈琳绾起散发,别好松动的发簪。

“哦?公子能背诵否?”陈琳笑问,眼角却泪光闪烁。

“当然。”曹植站在淤泥中慨然长吟,“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陈琳哈哈大笑,跟着大声吟诵:“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曹操向后招手,郭嘉策马上前。

“奉孝,你看此人该如何处置?”曹操低声问。

“陈孔璋海内名士,眼下中原未定,主公正是用人之际,不可杀之。一旦杀了,恐天下士人止步矣。”郭嘉禀道。

曹操点头,鞭指癫狂吟诵的陈琳:“那就把此人留下,别叫天下人笑我无气量!他辱我祖孙三代,我却要他从此光宗耀祖!”又冲郭嘉低声道,“还有子建,若是真杀陈琳怕他也不会答应。”言毕,策马先行。身后丢下一句话:“子建天纵之才,真吾子也!”

郭嘉身后的司空军事贾诩听了,脸色微变。火光洞照,他怕人看到,忙借着咳嗽用袍袖遮住了脸。夜风呼号,吹得城头火把噗噗作响。爪黄飞电缓缓走上吊桥,把曹操的身影拉得高大异常。阴影掠过,河北百官个个噤若寒蝉。

“陈孔璋!”郭嘉喝一声。陈琳停止吟诵,目光呆滞地望着郭嘉。两人本就相识——郭嘉原来也曾在袁绍帐下任谋臣。

“奉孝,有死而已,何必声色俱厉?”陈琳闭目。

“谁要杀你?起来,跟着我一起入城。”郭嘉湛然一笑。

“我?”陈琳睁开眼睛,茫然自指。

“对,就是你。今后你我都在司空帐下听命!”

“先生快起!”曹植伸手拉着陈琳,“今后我得与先生朝夕相处矣!”

尽管从中阳门到袁绍府邸的路上尸体枕籍,房舍残破,但高大的城墙和宽阔的街道仍可看出邺城的崔巍繁华。邺之外城,闾阎扑地,邺之内城,钟鸣鼎食。曹操心里暗叹,十四年来袁绍得以横大河之北,合四周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全凭了这座邺城。踞坐此城,则大河之北尽在怀抱。想到此处,曹操不禁豪气满襟,手中的马鞭加了些力道。爪黄飞电一声嘶鸣人立而起,踩踏着袁军尸骸顺着青石大道直奔袁绍府邸而去。

阙门前油松高照,一排虎贲挎刀而立。

曹操勒马喝问:“府前虎贲谁人领军?”

“禀父亲,是孩儿。”铁甲铿锵,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出队列。

曹操冷着脸:“我问的是哪位领军?!”

少年一怔,随即躬身答道:“裨将曹丕。”

曹操瞥一眼曹丕。见他站在没脚的淤泥当中,兜鍪簪缨也被火燎成了黑色,残破战袍上满是血污,不由心头一痛。他跳下马来,解掉曹丕的战袍,又将自己的战袍为曹丕披上:“可曾受伤?”

“禀司空,未曾受伤。”

曹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跟你说过,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你怎么总不记得呢?”复又提高嗓音,“袁家内眷可在府中?”

曹丕回禀:“回司空,袁家内眷都在掖庭。末将已经把房间收拾妥当,请您今晚在听政殿安歇。”

曹操沉吟一下:“告诉将士们,任何人不许惊扰内眷。今晚我要在校场结营。”

“夜里风大,司空已经苦战数月……”

曹操把马鞭一挡,示意曹丕不必再言。扳鞍上马,吼一声:“虎骑开路,去校场!”

曹丕躬身侍立道旁。他不敢抬头,只听身边马蹄嘚嘚,铁甲锵锵,待到爪黄飞电的銮铃远去才敢举目。旁边有人咳嗽一声,贾诩正乘马而过。

“文和先生。”曹丕抓住马缰。贾诩忙环顾四周,低声道:“今日主公说了一句话。他说——”贾诩的声音又低了一分,“子建天纵之才,真吾子也。”

曹丕心头一凛,怔在原地。

贾诩用马鞭拨开曹丕持缰绳的手:“公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言毕,拍马而过。

曹丕暗自愤懑。建安二年,长兄曹昂在宛城征战张绣时早薨,自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嫡长子的衣钵。世子之位,似乎已在囊中。可四弟曹植却深得父亲宠爱,从军远行向来都是虎贲守护。穿着锦衣玉袍,每日只管在军帐里捧着竹简览书。而自己却如同庶出一般,五岁便开始学习骑射,八岁跟着大军转战。每每对阵,都要混在士卒当中拼砍厮杀。宛城一役若不是自己的马快,怕也跟长兄一样成了张绣军士的刀下之鬼。邺城之战,他跟着偏将军徐晃甘冒矢石,攻城接敌,还险些中了流矢。可父亲在破城之日怎么能对着三军说出“子建真吾子也”这样的话来?还有环夫人所生的庶子曹冲,父亲也爱得犹如掌上明珠。常常抚曹冲之顶说“此子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当是异才”。言行之间,颇有偏宠之意。

曹丕拄剑鹄立良久,顿足喝道:“搬酒,慰劳士卒!”

校场上搭起了中军帐。

曹操卸去甲胄,只穿了一件黑色葛袍凭几挎剑跽坐。常侍张平小心翼翼地拨亮檠灯。他知道曹操有战后沉思的习惯。今晚邺城大捷,主公定是彻夜不眠。曹操挥手让他退出帐外。对于这些奴婢,曹操从来都不正眼相加。人心隔肚皮,焉知这些奴婢是怎么想的?只有剑在手中才不会为人所乘。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常年剑不离手。即便睡觉,床头桁上也要利剑高悬。

曹操蘸着茶水在凭几上画了一个大圆,略一皱眉又在大圆之上画了三个小圆。思忖良久,朝帐外唤道:“来人,传奉孝、仲德、文和三位先生。”片刻,郭嘉、程昱、贾诩躬身进帐。只看了一眼凭几上的水痕,郭嘉就捋须轻笑。

“奉孝笑什么?”曹操问道。

“我笑自己得侍明主。”

“何出此言?”曹操蘸着水的手指本欲落下,闻言又高高抬起。

郭嘉凭几展袍跽坐:“邺城者,天下之腰脊,河北之襟喉。若是平常庸主得了邺城,今夜必定会彻夜长欢。可主公却心怀忧虑,凭几长思,所思者必是天下大势也!”

曹操捻须大笑:“奉孝既然知我,可知几上所画是何意?”

郭嘉道:“我猜这个大圆必是邺城。邺城旁及齐秦,连接殷卫,直通燕赵,邺北有滏水、漳水,南有洹水、淇水、黄河,此地乃天下水陆通衢也,可以据此攻取天下。若事不济,又可凭太行山之高,黎阳津之险得以自保。如此以邺城为据,自然可以进退自如,此大圆不是邺城又是什么?”

曹操抚掌大笑:“正是如此!”又转项对程昱道,“仲德,你来说说这几个小圆是什么?”

程昱长跽抱拳:“主公所虑者必是袁氏三兄弟。眼下袁谭虽然归降,但其心未降,日后定然会伺机而动。袁尚逃往中山国,袁熙据守幽州,袁氏三子势成犄角,不可不防。故而,这三个小圆乃是袁氏兄弟。”

曹操大笑:“方才我还欲画上一个小圆。”他看一眼贾诩,“文和,你说这个小圆该是何人?”

贾诩道:“臣以为第四个小圆是并州高干,他是袁绍外甥,虽然表面归降,终是心腹之患。”

曹操点头:“你们三个知我肺腑。河北平,则六军盛而天下震。袁氏兄弟不除,则河北难得。”

郭嘉拔下发簪拨亮檠灯:“听说袁绍家眷也在邺城。主公要是拔草除根的话,怕是袁氏兄弟定会沆瀣一气,势成犄角。不如以礼待之,待袁氏三子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我军再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一点。”程昱道,“袁绍经营河北多年,河北人士多有倾心者。主公宜广揽袁氏旧臣,为政以宽,若此河北可得。”

曹操站起负手徘徊,沉思良久方道:“奉孝拟令,袁府一切财物园林不可占据,并赠予袁绍家眷缯絮金帛,日常用度。军士有敢擅入者斩!”

郭嘉据案疾书。

“还有一件事。”曹操沉吟一下,“明日我要亲去城郊祭奠袁绍。”

程昱忙抱拳道:“主公不可。袁绍上议神器,下干国纪,实为国贼,若主公亲为祭奠岂非是哀于逆臣之家?”

曹操叹息一声:“我与本初少小相交,后经董卓之乱,我又与他同举义兵。本为故交,天下人总能容得下我墓前一哭吧?”

程昱才要说话,却被郭嘉目视拦住。帐外刁斗声声。

“丑时了,该歇息了。”曹操伸展腰身,面带倦意。

郭嘉扯一下程昱衣襟,又看贾诩一眼,三人躬身告退。

帐外,繁星满天。

“奉孝,你方才怎么不让我劝阻主公?”程昱怨道,“若果真祭奠袁绍,朝野士人怎么看主公?”

“你啊,怎么就猜不透主公的心思呢?”郭嘉低声道,“主公奉天子以令不臣,朝野上下怨主公者多矣。这些人即便再多一层谤言又有何妨?可主公要是在袁绍墓前哭上一场,不知要收拢多少河北人心呢!”

程昱又看贾诩:“文和,可是这个道理?”

贾诩不语,只是捻须微笑。

程昱哼一声:“原来只是瞒了我一个。”

月挂南阙,满地银华。

曹丕满心忧戚愤懑,独自躲在听政殿前的廨房内喝酒。他已经连续几日去行辕向父亲请安,每次张平都传话说“司空在歇息,请公子明日再来”。就连贾诩先生也躲了起来,找又找不见,唤又唤不来。种种迹象都让曹丕心感不安。细想起来,自己虽然是嫡长子,但父亲却从来都没有显示过偏爱。邺城已破,冀州唾手可得,眼见半壁江山入曹门,可全不知这一刀一枪拼来的如画江山将托付于何人。

正想着,窗外突然埙声呜咽。曹丕撑剑起身步出廨房。高大的听政殿阙影嵯峨,在月光下犹如巨兽蹲伏。绕过听政殿就是掖庭,圈禁着袁绍夫人刘氏和一众内眷。

丝丝缕缕的埙声正由掖庭传来。

曹丕立在高墙下静听。那声音悲怆凄绝,在静夜里犹如嫠妇哭泣般苍凉。浮云遮月,埙声呜咽而止。接着是一声女人长长的叹息。曹丕仗着酒意走到掖庭阙门前,两名持戟虎贲连忙打躬。

曹丕摇手示意虎贲不要说话,一脚跨进了门槛。

“公子,司空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入掖庭。”虎贲面露难色。

曹丕瞪一眼,虎贲连忙抱拳撤步。蹑手蹑脚地进入掖庭,只见满庭花草,枝叶扶苏,月光下犹如仙境一般。中庭里是一方满是芰荷的池塘。池边水榭里坐着一个穿红色曲裾的女孩,双脚探在水中捧埙而吹。曹丕连忙停下脚步,撩开纷纭的柳枝,借着月光细瞧。女孩十七八岁年纪,长得秀项修眉,丹唇皓齿,冰肌玉骨,望之犹如画中人。曹丕不由心头一热。

甬道上环佩声响,两个婢子拥着一位贵妇走上水榭。

“夫人。”女孩连忙赤脚站起。池水濡湿了裙摆,只得双手提起。月光下,更显得娉婷窈窕。

贵妇冷哼一声,在石凳上坐了:“甄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知道墙外都是什么人?曹贼的虎贲!那些男人都是饿急了的虎狼,你这么衣冠不整地夜出是想把自己送进虎口吗?”

“夫人……”甄宓嗫嚅着,“妾只是心里郁闷。”

夫人又是一声冷笑:“我当然知道你郁闷。自从你嫁入我家那天起就冷着脸,难道我袁家四世三公的门庭还配不得上蔡令的女儿?我家熙儿又哪里不如你?整天又是悲叹,又是吹埙,你到底想怎样?”

女孩只是垂颈不语。

曹丕吃了一惊,看来这位贵妇应该是袁绍的夫人刘氏,而这个女孩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甄宓。对于甄宓的艳名曹丕早有耳闻。她是汉太保甄邯后人,上蔡令甄逸之女,幼时就聪慧贤德,士人大夫争相聘娶,甄宓却不为所动,自云将来自有大丈夫娶己为妻。几年之后,她嫁入袁家。袁熙虽然长相儒雅,但身体多病,加上性格懦弱多疑,远非甄宓心目中的“大丈夫”。夫妻二人遂琴瑟不调,鲽离鹣背。袁熙任幽州牧后,甄宓不愿随他远去苦寒之地,便借着侍奉刘夫人的名义留在了邺城。

池塘里一只孤鸳在抖水。

刘夫人被水声吓了一跳。她向阙门望了一眼,随即狠狠道:“别忘了你是大将军子媳,州牧之妇,本应该贞静清闲,行己有耻,哪里能这般疯疯癫癫的?记住,不要辱没了我袁家的清名!”言毕,负气而去。

甄宓叹口气,俯身去拧裙摆上的水。

月光透过花木筛了一地斑驳月色。女孩像是月光中的一尾鱼,梦幻般漂浮不定。曹丕知道甄宓欲去,不知怎地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舍来。

甄宓仰面望着圆月,又是一声喟叹。突然轻启朱唇,低声吟唱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曹丕再也忍耐不住,拔下发簪轻敲剑鞘,轻声相和: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谁?!”甄宓突然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短剑来,茫然四顾。看来,她早就做好了不测的准备。曹丕从花木后站了出来。月光下,锦袍高冠,翩翩然若天上少年。甄宓怔住片刻,转身疾走。发髻却被一旁的芙蓉花挂住,仓皇间挣了一下,消失在婆娑花影当中。曹丕缓步走上水榭。甬道上,一支金钗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曹丕俯身拾起,又搁在鼻子下闻了闻。

暗香犹在,似乎佳人未去。

子夜时分,御史大夫郗虑到了行辕。

他身居许都,负有监督朝廷之责。天子与朝臣们的一举一动,甚至饮食用药、私下对话,每日都由斥候携密函快马相报邺城。由此,他成了曹操最信赖的肱股私臣。

郗虑一身商贩打扮,若不是出示金牌,险些被守值虎贲当作斥候捉起来。此时,中军帐里灯火仍然亮着。郗虑绕过坐在门外打瞌睡的张平,蹑手蹑脚地进了大帐。只见灯光之下,曹操凭几而坐,一手扶额昏昏欲睡,几下散落着数卷竹简。

郗虑从桁上取下袍子轻轻为曹操搭上。

“谁?!”曹操抽剑暴起。

郗虑上前稽首:“主公,除了鸿豫这世上还有他人敢闯帐乎?”

曹操忙丢了宝剑,一把搀起郗虑。上下打量几眼,哈哈大笑:“鸿豫为何这般打扮?”

郗虑搀扶曹操坐下:“主公,我在许昌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主公委我以重任,若非万千火急之事,安敢擅离片刻?若是行踪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许昌会出什么乱子呢。”

曹操皱眉:“怎么,朝廷的耳目还盯着你?”

郗虑一笑:“防朝廷的耳目还在其次,还有——”

曹操目光一凛:“谁?”

“文若先生。”

曹操摆手:“鸿豫多虑了,荀彧先生乃是吾之子房。我自始举义兵以来,周游征伐,多亏文和居中持重才有今日之功,你防他作甚?”

郗虑毫不拘礼,偎在曹操侧旁盘膝坐下:“主公,我有两个问。其一,荀彧是哪里人氏?”

曹操道:“天下士人哪个不知道文和是颍川人。”

“那再请问,许攸、郭嘉、钟繇、陈群、辛评等人又是哪里人氏?主公,这些您的肱骨谋臣全是颍川人!”

曹操皱眉道:“鸿豫,你扮成商贩跑到邺城就是为此事而来?自古颍川多士人,这又何妨?”

“主公,我尚有一问呢!”郗虑毫无惧色,反而向曹操挪了挪身子,“请问,颍川距离许都多远?它不就在许都左近吗?主公须知,许都城里除了天子还有董承等一干外戚,这些人朝思暮想的就是——”

曹操示意郗虑噤声,提了剑到帐外左右环顾。见张平仍坐在门口打盹,这才放下帐帘回身。

郗虑低声道:“主公,您目下武靠谯沛,文依颍川,犹如大鹏之两翼。若伤一翼,则主公危矣,霸业危矣。只是,谯沛武将都是宗室血亲,而颍川的士人可就未必全靠得住了。”

曹操点头:“鸿豫,说说你的破解之法。”

郗虑以手指地:“破解之法就在此地。主公只需在邺城扎下根来,颍川之患则必破!”

“你的意思是要我迁都邺城?”曹操摇头,“中平六年,董卓挟天子退守长安,后返都洛阳。建安元年,我又护天子迁都许县,如此已经三番了。若我再次迁都,怕天下士人会骂我有不臣之心。”

郗虑笑道:“何劳天子驹辇?只要主公移驾邺城,则天下权柄尽归主公之手矣。天子仍可留在许都,而主公则驻守邺都,以天子之名号令诸侯。如此,不但可以免却许多朝堂上的繁文缛节,而且还可让颍川士人尽失根本,诚为两全之策。”

曹操徘徊几步,停足捻须:“此计可行。”

郗虑以头触地:“主公,邺城已收入毂中,但冀州未定,人心未稳,臣下有三计可助主公成就千秋霸业。”

曹操拉起郗虑:“鸿豫快说。”

郗虑道:“其一,修筑城垣,开凿渠堰,营建宫室、宗庙、园囿,以成长久之基。其二,须知河北多奇才,主公宜广揽河北人才,以形成与颍川士人抗衡之势。其三,以邺城为基地,撮冀州之众,横大河之北,而后威慑四州,席卷天下,则主公大业可成!”

一番话说得曹操热血沸腾,不由拍案:“有鸿豫之计,则天下大势定矣!”他亲自舀斗中之酒以敬郗虑,“鸿豫请满饮此樽。”

郗虑一饮而尽,抱拳告辞:“主公,我要星夜返还许都。不然,那些外戚又要节外生枝了!”曹操点头,与郗虑携手步出帐外。月光匝地,两人一直走到辕门处才松开手。

郗虑一揖到地:“主公,郗虑就此别过。”

“鸿豫且等。”曹操转身回了军帐。郗虑手拉蹇驴缰绳站在月色里等候。不多时,曹操捧了一件绛色披风快步而来:“鸿豫,这披风是我日常所用。许都路远,不要着了风露。”说着话,亲手为郗虑披在身上。

郗虑匍匐在地,凝噎无语。

朝暾初上,池塘荷叶上的露珠还未散去。甄宓坐在水榭里望着满塘芰荷发呆。昨夜犹如一场春梦,那个锦衣少年梦幻般出现,又朝露般消逝。当时庭中灯火阑珊,她无法清晰地看清少年面目。只记得那双眼睛温润又热烈,炙烤得她血脉呼啸,一腔沉寂的血沸腾不止。红着脸回到寝宫,又忍不住推窗向庭院张望。花木葳蕤,树影婆娑,唯独不见少年身影。一切,都仿佛朝露晚霞,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甄宓一夜枕上辗转,直到平明对镜自照时才发现金钗丢了。忙花径水榭寻了个遍,却依旧不见宝钗踪影。

甄宓叹口气,悻悻然在水榭坐下。

金钗是新婚时袁熙所赠,若被刘夫人发现丢了又少不得一场责骂。怔忪间,有锦鳞突然跃出水面,又噗通一声落下。顿时,涟漪泛起,菡萏摇曳。阙门突然吱吱呀呀地洞开,满耳的战靴笃笃声和铠甲锵锵声。

“袁氏内眷都到厅中来!”虎贲如狼似虎地咆哮。

跟着是女人们尖利的惊叫。

虎贲的长戟被朝阳映照得寒光闪烁,中庭里跪满了内眷婢女。虎贲粗暴的拉扯,让甄宓发髻散落。她跪在刘夫人身旁,长发遮面,闭目垂首。

战靴锵然,周遭一片寂静。

靴声踱来踱去,最终停在了甄宓跟前。

“你抬起头来。”那人命令。语气里既有威严,又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情。甄宓缓缓抬头。目光相撞的刹那,不由神魂飞越。那人就是昨夜的少年。

曹丕蹲下身子,目光与甄宓平视:“我听说,你年幼时曾说过非天下英雄不嫁?”

甄宓垂下眼帘,微微点头。

“如今英雄就在你面前。”曹丕轻轻拢起甄宓发髻,从衣袖中掏出那枚金钗郑重别上,“我垂髫时学习骑射,熟读战策经纶,幼学时随父征战,出入生死,一刀一枪搏了个裨将军之职,可称英雄否?”

甄宓听到了身旁刘夫人压抑的抽泣声。

甄宓抬头冷笑:“我甄宓汉相之后,中山望族,若公子以势相逼,有死而已!”

曹丕一愣,低声道:“若我以王公六礼相待呢?”

甄宓垂目不语。

曹丕站起,挎剑而立:“你等着我下聘,不日你就是我的公子妃!”言毕,率领虎贲出了庭院。

刘夫人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入夜,画角声咽,邺城西苑水陆俱陈。家臣武将共贺邺城初定,曹操新领冀州牧。曹操素来不尚奢华,但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绀色锦袍。他头戴长冠,脚着翘头履居中跽坐。火光映照下,目光烁烁,说不出的英雄气概。正席两旁分坐着曹丕、曹植及一众文武。曹操素来性情洒脱,不拘礼数,酒至半酣命婢子唤出卞夫人侧坐饮宴。

一声筚篥犹如响箭划过空明月色。

篝火跃动,羯鼓声声,十数个长发胡女在火光中婆娑起舞。文武群僚纷纷喝彩。杯觥交错间,只有曹丕紧缩着眉头。此刻,他的心思全在那个叫甄宓的女孩身上。

一曲舞罢,胡女退入幕后。

半醉的曹操执杯环顾:“今日公宴,诸公有何长技,何不献上佐酒?”

席间站起一人,高冠巍峨,长须拂胸,仪态颇为洒脱。

曹丕见是郎中杨修,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杨修人是太尉杨彪之子,好学博才,海内推为名士。他虽然比曹植大十七岁,但两人过从甚密,曹植还常在人前唤杨修为师。曹丕一度想拉拢杨修,但他总是恭敬有加,却从不露亲近之色。由是,曹丕对杨修颇为嫌恶。

杨修执杯立于席前:“主公乃当世之大才,席前岂可无诗?子建公子骨气奇高,词彩华茂,何不让公子赋诗助兴?”

曹操捻须点头,曹丕却心下怦然。他虽然诗文娴熟,但却远不及曹植之才。杨修之意必是想让自己在父亲面前出丑。想至此,不由得手上用力,耳杯里的酒洒了一地。

展开全文

最新章节

为您推荐

小说排行

人气排行最新小说

点击查看更多

点击查看更多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