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镜缺11(1 / 2)

卯时初,杨沛随上朝的公卿进入司空府。临到听政殿,却被虎贲挡住——作为月俸两千石以下的邺城令是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他只能在殿陛之下肃立等待。微弱晨光中,儒卿列队于左,武将列队于右,分别穿着黑色和红色深衣缓慢行进在巍峨殿宇间。杨沛屹立不动,看着曙光把听政殿的影子越拖越长。

辰时末,文武百官再次列队下朝。经过杨沛时,曹洪重哼一声,目光里满是嘲笑和戏谑。如果不是在庙堂之上,他很想趁机对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邺令戏弄一番。

政务繁杂,版牍劳形。曹操觉得有些头疼,习惯性地依在靠枕上用力捶打额头。

“华佗呢?他怎么还没到?”曹操突然咆哮。

张平哆里哆嗦地上前:“太医令已去谯郡多日,尚不见有消息送回,想是路途遥远......”曹操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张平下去。

“......邺令杨沛还在殿外侯着呢。”张平陪着小心。

曹操勉力坐起:“快宣他进来。”张平出殿后,他还特意整了整进贤冠。

“邺令杨沛拜见司空。”阳光充沛地照进大殿,迎着刺眼的光线,杨沛的影子有些模糊。

“孔渠何事?”曹操垂下眼帘,拿着一卷竹简翻看。他有意冷淡杨沛。这样的狷介之士,表面不宜待之太谦。

“臣有要事奏禀。”杨沛扯着嗓子回奏。

曹操把目光从竹简缓缓移到杨沛脸上:“你乃邺令,有事不决找魏郡太守去。”

“此事体大,非太守可决。”

“奏章呢?”

“此事只宜口禀。”

“说吧。”曹操闭目揉捏着印堂。

杨沛清清嗓子,口若悬河地背诵已经准备好的辞令:“建安八年以来,邺城淫祀渐多。巫祝多阿附贵戚,官巫勾结,狼狈为奸,赃污狼藉,奸邪鬼神横行,百姓叫苦不迭。更有甚者——勋贵私建生祠,拐买小儿以为生祭......”

曹操突然睁开眼睛:“勋贵,你说的勋贵是谁?!”

杨沛沉吟不语。

曹操冷笑:“好一个强项令,原来你也有惧怕之人。”

“若是臣说了,怕此事会不了了之。”

曹操皱眉道:“杨孔渠,我早就说过,‘拨乱之政,以刑为先’。昔日我误践百姓麦田尚且割发代首,何况他人?说,生祠供奉何人?”

“生祠名唤仓舒祠,供奉的是仓舒公子。”

曹操惊愕站起:“是何人所建?”

“环夫人。”

“胡言乱语!你可知妄奏之罪?”曹操把一卷竹简扔向杨沛。

“巫祝供言,建祠生祭全是环夫人指使。”杨沛手捧绢帛,面无惧色。曹操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慌乱过。即便是黄沙穿甲,锋刃交身之际,他也总能从容待之。可今天,眼前的绢帛变成了锐利的箭镞直穿肺腑,让人心生惊怖。

“臣请司空下诏捣毁淫祠,禁断淫祀,杀绝巫祝,惩处祸首,肃清妖邪......”

“来人,把这个狷狂之徒投入廷尉狱!”曹操一把将几案掀翻。

杨沛却不依不饶,一路被虎贲拖拽犹自喊声不绝:“臣求下诏捣毁淫祠,禁断淫祀......”

曹操眼前骤然一黑,像是堕进了万丈深渊。四周黑障重重,杂草丛生,潜蛟乱舞。他像是一尾孤独的鱼,四处乱撞,极力挣破令人窒息的粘稠黑暗。幸好,有一双手缓缓将他从水底捞起,又温存地托向清明。

光影虚幻中,卞夫人正俯身凝视。看到曹操醒来,她挥手令太医们退下。

曹操强撑着坐起,招手唤过张平:“你去把奉孝、公达、文和、季珪他们几个叫来。”

卞夫人冲张平摆摆手,对曹操道:“生祠的事妾已经知道了。此事若在朝堂之上议起,那如鸾如何处置?仓舒如何处置?夫君岂不陷自己于两难?”

“那夫人觉得此事宜如何处置?”

“不如训斥如鸾一番,让人拆了生祠就是。”

曹操沉思片刻,突然道:“我若是你,便趁机除了如鸾和仓舒,子桓、子建必有一人立为世子,如此岂不更好?”

卞夫人大惊,忙跪在地上:“妾断无此念。三子谁人当立世子,全由夫君自裁,妾向来不敢过问政事。”

“那我要是欲立仓舒为世子呢?”曹操步步紧逼。

“仓舒有仁爱之心,天赋之智,足可承接大业。”卞夫人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每一字都要吐得异常艰难,“只是......如鸾妒悍成性,一旦册立中宫,必蹈外戚之乱。”此言一出,曹操肝胆欲裂。大汉立国以来,外戚乱政之祸史不绝书。卞夫人出身倡家,绝少外戚。而环夫人是彭城望族,族男士子众多,一旦结党后果不堪设想。

殿外传来小黄门的唱赞:“环夫人候见司空。”

曹操腾地站起,戟指殿外:“张平,你让她在门外跪着思过,没有我的话不许起身!”

卞夫人表面上噤若寒蝉,心底却在庆幸自己的欲擒故纵之计奏效。和夫君的这段对话,她已经酝酿了数天。

直到翌日上朝前,环夫人才被婢子搀回寝宫。曲裾几被磨透,膝盖血痕淋漓。她放下帷幄,大声嚎哭了一场。哭得累了,又躺在榻上胡思乱想。昨日是卞夫人侍寝,定然是她在夫君面前谗言。想至此翻身坐起,从枕下翻出两个布偶怒气冲冲地用发簪一通乱戳。寝殿晦暗,环夫人觉得布偶眼睛里像是流出两滴血来。手剧烈一抖,将布偶远远地抛在榻下。

两名婢子望见披头散发、面目怔忪的环夫人掀开帷幄,吓得不由惊叫。

“把子桓和子建给我拣回来!”环夫人手持发簪,头发遮住了半边脸。缭绕香烟中,鬼魅般可怖。

卯时,天还黑着。曹操让张平在殿门口挂起了“罢朝”的牌子。他罩着一袭玄色斗篷悄悄出了掖庭。听政门外站着虎侯许褚,还有几个举火把的虎贲。曹操上马后,一行人南出司马道直奔廷尉狱。

狱门前,两个抱戟的狱卒睡得正香。许褚上前狠踢两脚,狱卒这才从睡梦中醒来。懵懵懂懂地喝问“是谁”,许褚低声喝令“快些开门”。狱卒见众多虎贲簇拥着一个黑衣人,不敢多问,一个打开大门,另一个去唤值日狱吏。

狭长的狱舍夹道亮着将灭的火把,依稀可见杨沛躺在一堆稻草上酣睡。“把牢门打开。”许褚命令狱吏。

杨沛听到铁索响动,翻身喃喃自语:“你们只管写好供书,我签字就是,何劳夜半再问?”

“杨孔渠,你睡得好自在。”曹操冷笑。

杨沛浑身一颤,腾地站起欲拜。只是手上戴着木拲,一个趔趄摔在稻草上。

“你们全都下去。”曹操命令许褚和狱吏。他推开牢门,走到杨沛身边在稻草上坐下。

“主公不可。”杨沛跪在曹操面前。

“有何不可?我连年征战,卧草食雪是常有之事。”曹操放下斗篷风帽,“主公?你一个小小邺令,又不是近侍之臣,何敢用如此僭词?”

杨沛正色道:“圣人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我以忠事君,何存官秩之分?”

曹操哈哈大笑:“答得好!孔渠大才,怎可久任县令?我已想好,待平定乌桓之后,可表荐你为京兆尹。”

杨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机警地望着曹操:“昔日主公问臣‘若你为邺令,将以何治邺?’臣答,‘竭尽心力,奉宣科法。’今日主公行惠施利,诱臣以爵,可臣还是不敢违诺。主公要是想保环夫人和仓舒公子,臣倒有个万全之策意——不如把臣一刀砍了,此事自然化解。”

曹操愤然站起,负手在狭小的狱舍里转了数圈:“杨孔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之生死,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杨沛直挺挺地跪在黑暗中:“我料主公定然不会如此。我死则世人必说,杨孔渠见识清明,公允正直,死得其所......”

“世人还会说我徇私乱典,荼毒忠良对吗?”曹操用力拍一下木栅,“世人都说我权掌朝野,杀伐决断,现在却要为自己的内眷向一个县令讨人情!”

“韩非子有云,‘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主公制法而自犯之,何以率下?”杨沛中气充沛,甚至盖过了曹操的声音。

曹操瞬间没了方才的气势,他叹息一声又挨着杨沛坐下:“孔渠,这些道理我安得不知?只是立嗣事关社稷,子桓、子建、仓舒三子人皆有人君之资,目下正是举棋未定之时。安知淫祀之事非他人构陷?我若惩治环氏,恐怕就要断绝仓舒立嗣之路了。”他以手抚杨沛之肩,“我知孔渠乃忠良之士,用法峻急,但为天下计,且宜宽之。”

杨沛道:“且听主公如何打算。”

曹操手道:“我欲令你捣毁淫祠,禁断淫祀,以正民风!”

“夫人呢?”杨沛仍旧不松口。

曹操沉默片刻:“好吧,寻个名目把她关进暴室,禁足百日。如此可行?”

杨沛以首叩地:“主公尚法术,重名刑,将来必成霸业!”

“孔渠这是答应了?”

“臣答应了。”

曹操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晚你在牢里睡一晚,明日就回你的县署去,把邺城周围的淫祠一个不剩地捣毁。”

“主公,我戴着木拲双手难曲,如何睡得着?”杨沛笑嘻嘻地举着手臂。

“来人!把木拲打开!”曹操暴喝。

北去泒水的路上,曹丕变得异常古怪。他通常会独自走在队首,或者落在队尾,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宿营时鲁援伺候洗脚,心不在焉的曹丕一脚踩进热水,烫得踢翻了铜匜。气急败坏之下,还让人把鲁援拖到帐外鞭笞了一通。大军昼夜兼行,整整两日未歇,步卒渐渐拉开与马军的距离。号令兵举着火把流星般前后奔窜,催促快行。步卒们纷纷抱怨上官不恤下卒,两条腿怎么能赶得上四条腿呢?

三更才宿营,卯时又启程。士卒们纷纷议论,大公子怕是疯癫了。

如此疾行五日,大军方到泒水上游。扎营已毕,诸将集合升帐,董昭道:“青州士卒昼夜疾行,今已疲惫。”他看一眼曹丕,“我的意思是让士卒歇息三日再动手不迟......”

“不妥。”曹丕生硬地打断董昭,“开通平虏渠事关辽东战局,如此紧急之事,如何还能歇息?明日开工,十人为伍,每日计算所挖土石,多者赏钱十缗,少者不可用饭。”

董昭大惊:“公子,青州兵本就是黄巾降卒,如果逼得太紧必要生变。”

曹丕慢吞吞地说:“董公虽然多谋,却没统领过士卒。乌合之众,非有赏罚,不能用命。董公何顾虑之多?我宗室三子同样要混编入伍,搬运土石,与一般士卒无二。青州士卒必然感奋,断无生乱之理。”

董昭劝谏:“子桓、仓舒两位公子年幼,如何比得上青州健卒?”

“军法如此,该罚就罚。”曹丕语气决绝,不容置疑。董昭打了个冷战。灯火幽暗间,曹丕那种威严之气神似父亲。若不是颌下须短,董昭险些认作是曹操。沉默片刻,董昭只好应了声“也好”。

散帐之后,曹丕负手出营漫步河滩。徘徊良久,靠在一艘搁浅的破船上抱臂仰望。圆月如轮,银华泄地,远山近水都笼罩在了一片氤氲辉光中。如果是在邺城,逢此良辰甄宓一定会挽着他去花园散步,还会偎在臂弯里浅唱低吟。可如今,月光同照,人却隔了千山万水。

曹植踏着月光踱过来:“兄长这几日心事重重,不知为了何事?”

曹丕心头一动。与爱妻骤生抵牾,就如生吞下了一把铁钉,哽噎在喉,穿肠破肚般痛。他确实想找人倾诉,以排遣心中块垒。可三军数万,又有何人可与之言?就连同胞兄弟之间,也因世子之争横生了一层厚厚的隔膜。人心隔肚皮,焉知子建不是在试探自己?况且,与甄妃争吵的原因又如何能对人说?肺腑之言到了嘴边,只能硬生生地咽下:“没什么,只是凿渠事急,心下焦躁。”语气平淡,不冷不热。

曹植发现兄长肘下空荡荡的。甄妃赠囊的故事在邺城士人当中流传颇广,甚至有文士赋诗文以记佳话。曹植自然知道此事,也常见兄长穿甲悬囊行走军旅。可这次远征,他竟然没有佩戴香囊。莫非......

曹丕怕露马脚,冷漠一笑:“子建早些安歇,明日还要做工呢。”言毕,拂袖回营。

营中,有老卒吹埙,呜呜咽咽地让人顿生悲凉。

曹植在月下呆立。除了尴尬,还有怅惘。依稀记得兴平元年,父亲与吕布战于濮阳,他们兄弟两人被乱军冲散,藏在郊外的一堆稻草中躲避敌军搜捕。戈矛乱刺,噗噗有声。曹丕像佑护鸡仔的母鸡一样地把曹植藏在身后。那时,曹丕也不过才七岁。当他们各自拥有了一群近臣,知道了他们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世子之争,这份深情就塌陷成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曹植甚至还认真地想过把机会让给兄长,可每当他表露出一丁点退让,杨修、陈琳、丁仪兄弟就会重新在灰烬上添上一把干柴,让欲念之火熊熊燃烧。不过细想起来,也怨不得这些近臣。在自己心中,不也深藏着为帝为王,建勋立业的执念吗?

曹植不由苦笑,也许这就是宿命。

曹丕把所有的坏情绪都发泄到了劳作上。

他和普通士卒一样穿着葛布短褐,一刻不停地铲土刨石。也不知是否有意,曹植和曹冲并没有被编进一伍。这些青州兵中年幼者不在少数,两个换上短褐的公子混在其中也不觉得显眼。曹植尚好,曹冲由于年幼手脚未免迟缓,一天下来不知挨了督工多少喝骂。

曹丕一镐一镐地刨土,心中怨气蒸腾。那天临行时,他曾从漆奁里拿出香囊,犹豫再三还是放了回去。他想不通甄宓为什么会这样糊涂?一心只想相夫教子,却把夫君的志向当作野心。曹丕觉得必须向甄宓表达这种不满,不然这个女人很可能会因为固执坏了大事。

堪堪近午,董昭大着胆子向曹丕求情:“公子,已经过午了,是不是让士卒吃饭后再干?”

曹丕头也不回地挥镐:“凿通前面那道山梁再歇不迟。”

董昭大愕:“公子,怕是干到晚间也未必能凿通,再干下去士卒要累死了!”

“那你们就歇着去,我干我的!”曹丕气呼呼地将斗笠掷在地上。董昭只得讪讪摇头而去。

远处,一片喧闹。赤膊的士卒从齐腰深的泥淖中抬出一个人。

杨沛来的时候,张平正在为曹操梳理胡须。

曹操从铜镜中看到匍匐在地的杨沛,他并没有急于回头,而是一直到戴上须囊才转过头来。

“主公,捣毁淫祠之事臣已办妥。”杨沛手托竹简。

“那座仓舒生祠呢?”曹操问。

“业已捣毁,巫祝在狱中关押。”

曹操眉头一皱:“巫祝惑民敛财,其罪甚大,还留着干什么?”杨沛低头不语。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