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朱弦断10(1 / 2)

春夜寂寂,弦月临空。四更天时,一个婢子提着灯笼匆匆登上殿陛。张平正抱着麂尾依墙打盹。婢子壮着胆子将他唤醒:“中贵人,醒醒,快去向司空报喜!”

张平揉揉眼问道:“河东刚刚报捷,哪里又打了胜仗?”

“什么胜仗?是公子妃生了位小公子!”婢子道。

“司空说了,非军国要事不可打扰他,环夫人也在呢。”张平打着哈欠又蹲了下去。

听政殿的窗子渗出灯光。“外面谁在吵嚷?”曹操的声音透着疲惫。

张平狠瞪婢子一眼,低声禀报:“恭贺司空喜得麟孙。”

“你这奴婢怎么不早回禀?!”依稀能听到曹操在手忙脚乱地穿衣。

“您说除非军国要事......”

“无知的奴婢!宗室血胤有续不就是军国要事吗?”曹操披衣趿鞋开了门,“快去把我那麟孙抱来——哎呀,我怎么忘了?新生小儿肌肤未成,不能见风!”只得悻悻回到殿中。

殿门大开,擎灯被风吹得或明或暗,白色帷幄轻轻漾动。张平向帷幄偷偷瞟了一眼,他知道此时那位性格乖戾的环夫人一定在压抑着嫉火。

曹操徘徊两步,对张平道:“甄妃为我曹氏延续血脉,此功殊大。你让丁仪明日写表,荐她为贵人,授紫绶金章,禄粟五十斛。”张平低“诺”一声。

曹操又向门外侍立的婢子招手:“你过来。”

宫女垂首拢袖而入。

曹操瞟一眼帷幄:“掖庭之事全由大夫人做主。你回去告诉夫人,可从民间找几个稳重的嬭母。再告诉繁钦,小儿所费财赀皆由司空府金曹支出。”

婢子称“诺”,退出殿门。

曹操向张平挥挥衣袖:“你也去吧,把殿门关好。”

沉重的殿门把夜风隔绝在外,帷幄里簌簌作响,传来环夫人的振衣声。妒火让她肺腑生烟。这个新生小儿是曹氏的长孙,而他的父亲曹丕又是长子。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这是宗室铁律!环夫人掀被坐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鸾。”帐外,曹操在叫环夫人小名。

她呢喃一声,打着哈欠下了床榻。见曹操据席而坐,忙大惊小怪地为他披上袍子:“哎呀,夫君怎么又起来了?”

“告诉你一件喜事!”曹操放下手中毛笔,“甄妃生了一位麟孙!”

环夫人心里酸涩,脸上却堆着笑:“恭喜夫君,妾明日一早就去探望甄妃。”她依着曹操坐下,耳鬓厮磨,心里却怨怅不已。月光顺着窗牖缝隙洒落,大殿的幽暗处像是镶了一层银饰。

“夫人且先去睡。”曹操又提起了毛笔,“我要为麟孙想一个名字。”环夫人应付了几句“早早安歇”之类的话,一转身脸上却带了重重恨意。

曹操独对孤灯思忖良久,在竹简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叡”字。

一大早,繁钦和陈群匆匆进了东宫。寝殿前站着两排婢子,几个年纪稍大的嬭母不时进进出出。见到两人,有女官迎面挡住:“大夫人和少夫人俱在寝宫,两位进不得。”

恰巧曹丕出殿,繁钦和陈群连声低唤“公子”。曹丕一把一个拉了两人到廊下说话。

“恭喜公子弄璋之喜!”繁钦和陈群一揖到地。曹丕连忙还礼。

“此子生得正是时候!”繁钦喜道,“昔日周公制礼,立嫡以长不以贤,此乃百王不易之制!今公子与小公子俱为嫡为长,世子之位已在掌心了!”

曹丕道:“话虽如此,怕只怕我那位庶母又来作祟。”

“环夫人还真出来作祟了。”陈群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她身边婢子来报,这几日她常去朱虚侯祠降香,还在密林深处为仓舒公子建了座生祠。”

“果然入我之毂了!”曹丕大喜,“只是此事如何才能让父亲知道?”

陈群道:“公子勿急,此事尚不到火候。若是我等上表,反倒露了马脚。不如再添一把柴,等到火燎大厦,司空自然就会知晓。”

正说话间,只见张平手捧竹简快步而来,边走边唤“公子可在”。繁钦和陈群连忙躲到廊柱之后。

曹丕迎上行礼。

“公子多礼。”张平捧送竹简,“司空闻说公子喜得麟子,高兴得彻夜未眠,还亲自为小公子取了大名。”

曹丕躬身接过:“我即刻进殿谢恩。”

张平道:“公子不必着忙,此时司空正和奉孝先生议事,午后去见不妨。”

送张平出了阙门,曹丕快步回到廊下。陈群顾不得礼节,一把取了竹简展开,见是一个正中的“叡”字,随即哈哈大笑。

“长文何故发笑?”曹丕忙问。

陈群展示竹简:“《中庸》有云,‘能为聪明睿知’。‘叡’字是臣下颂君之词,想来司空已有立公子之意了!”

繁钦道:“昨晚是环夫人侍寝,赐字之事她必然知道。这无异于火中投薪,女人的妒火一定会把大厦烧塌的。”

三人嗤嗤地窃笑。

看到有嬭母捧着浴盆经过,三人忙整顿装容,拢袖肃立。

郭嘉进听政殿时尚有醉意。

曹操闻到酒味,脸色凝重:“奉孝昨晚又饮酒了?”

奉孝扶头:“病症日重,只能以酒镇之。”

曹操重重放下竹简:“酒能伐性,色足戕身。华佗说你思虑劳损,加上饮酒失度,才导致体气羸弱,他要你‘志闲而少欲’,奉孝怎么就不听呢?”他招手唤值守虎贲进殿,“值日官!你带人去祭酒府把主簿抓来,推到正阳门外砍了!”

郭嘉惊愕:“主公何故如此?”

“主簿身为佐官不知诫谕主官,不杀而何?”

“主公,主簿多有劝谏,全怪臣自己贪杯,望主公宽宥主簿!”郭嘉伏地叩头,语急声嘶,狂咳不止。曹操忙在他背上轻捶,又摇手示意虎贲出去。

“奉孝,你可知我的一片苦心?”曹操声音低缓了许多,“自先生来我帐下,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我依先生为肱骨之臣。今见面容支离,神志倦怠,我心里犹如火燎油烹一般。望先生戒欲养志,与我共济大事!”

郭嘉口称“主公”伏地再拜:“奉孝自当养性续命,以报主公恩德。”

光影移动,殿外圭表的影子重叠在“午”字上。张平提醒曹操“该午食了”。

曹操道:“把午膳搬到这里来,我要和奉孝共餐议事。”想一想又道,“我向来菜食粟饭,但不可委屈了奉孝。你让膳厨再加一道鹿脯来。”

饭菜摆上,曹操嚼着粟饼在成堆的奏表中翻检——他在寻找一卷粘有红羽的竹简。每个月旦,曹操都将如约收到一份来自南方的密报。关于荆州和东吴的一举一动他都洞若观火。这次,羽檄密报了两件事:一是刘备三顾隆中请得诸葛亮入幕。二是荆州牧刘表病重,并邀刘备摄政荆州。

曹操放下竹简,神情懊丧:“当初不听奉孝之言放了刘备,让我有今日之悔!刘表病重,刘备身边又多了诸葛孔明辅佐。你道刘备如何自矜?他说‘我有孔明犹鱼之有水’。”

“诸葛孔明。”郭嘉搁箸皱眉,“先前曾听人说过,是一位治世奇才。刘备得此人辅佐,实我之大患!”

曹操投箸:“惜乎,不能使此人辅我!”

郭嘉劝慰:“主公勿忧,刘备虽得孔明,但此时兵微将寡尚不足惧,我军宜早作筹划,先定乌桓,后图荆州,而后吞江东,并益州,灭汉中,则天下可定。”

曹操点头:“我欲平定乌桓,可诸将都怕刘表趁虚袭击许都,一旦天子被刘备所挟,只恐天下大势易形。曹仁、徐晃、于禁诸将都有此忧,奉孝以为如何?”

郭嘉笑而摇手:“不怕。刘表此人,坐谈客耳。他自知刘备是世间人杰,若委以重任必不能节制,若轻任之,则刘备也必然不会为他效命。以此观之,主公虽虚国远征,必无后之忧。”

曹操抚掌大笑:“先生一番话,使我胸中茅塞顿开。”他将酒樽举起复又放下,“我也知道奉孝喜饮,奈何你病情未愈,这酒就留到平定乌桓之日再饮吧。”

郭嘉笑道:“臣记下主公这话了,到时咱们君臣再畅饮一醉!”

曹操撑案站起:“胸中块垒消解,咱们到外庭走走去。”

春意阑珊,寒风仍劲,曹操拢着斗篷与郭嘉沿甬道徐步而行:“昨日玄武议政,说起凿渠入海之事,董昭似有难色。剿灭乌桓,劳师远征,平虏渠若是不通则军粮辎重难至,平定辽东之事也必然难成。奉孝可有破解之法?”

“董昭确有难处。如今冀州十室九空,哪里去寻这么多工役来?”

曹操神情嗒然:“这么说今年打不得乌桓了?”

郭嘉笑而捻须:“初平三年,主公在济北收黄巾降卒三十万,号为青州兵。这些兵卒原本是就农夫流民,何不用其代工役之劳?”

“不可。”曹操摇头:“大战方罢,士卒疲惫。加上北地苦寒,恐有哗变。”

“如果让子桓公子也去北地呢?”郭嘉呵呵一笑,“若是公子穿工役之衣,食粗鄙之食,操耒耜,掘土石,士卒之怨必平,平虏之渠必通!”

曹操先是一怔,继而大喜:“这个主意甚妙!就让子桓,不,还有子建,一起去北地凿渠。”

三更天,漏断人静,掖庭一片岑寂。环夫人寝殿外有人轻轻叩门,似有似无地谨慎。抽闩启门,殿外站着气喘吁吁的婢子,还有一个戴着帷帽的“黄门”。

“怎么才来?”环夫人皱眉嗔怪。

婢子连忙掩上殿门:“今夜是邺令杨沛亲自巡城,若不是守门官帮忙,怕是连城都进不得呢!”

“高士,那东西带来了吗?”环夫人心急火燎地问。

“带来了。”“黄门”摘下帷帽,却是朱虚侯祠巫祝。他从袖中掏出布囊:“夫人,这里有两个布偶,背上写有子桓公子和子建公子的生辰。只消把布偶放在枕下,甲乙日咒之,丙丁日针之,不消月余两位公子定然......”

“噤声!”环夫人将声音又压低三分,“高士,你快些教我咒语。”

巫祝掏出两个布条,咬破手指以血涂布:“小士已将东皇太一真言写在绢帛之上,夫人可依言咒之。”

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有小黄门低唤“夫人”。

“何事?”环夫人颤声问道。

“司空要您去听政殿侍寝。”

环夫人慌乱搪塞:“你去回司空,我即刻就到。”听着小黄门脚步远去,环夫人忙命侍女把巫祝送出掖庭。灯光暗淡,手中布偶与她相互凝视,血红的嘴唇像是舐血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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