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朱弦断10(2 / 2)

环夫人觉得周身一阵阵发凉。

漳河两岸新柳尚未萌芽。耕籍这天,乡民们早早守候在籍田旁,都想一睹大汉武平侯的真容。这是唯一可以亲见曹操的机会。平时狩猎、出巡,虎贲都要沿途警陛,百姓只能远远观望。而耕耤礼则大为不同。因为天子或者诸侯要亲耕籍田,以示劝农,所以兵卒并不会像往常那样驱赶百姓,而只是在籍田和道路上横亘一队。

卯时初,城门洞开。一辆巨辇由虎贲护卫着驶向籍田,紧跟其后的是朝臣公卿。太常丞喝一声“奏乐”,立时鼓乐喧天,箫管大作。烟尘散尽,辇停田边。头戴九冕冠,身着绀色深衣,腰挂赤色组绶的曹操走下车凳。籍田之中早就站着两位农人,年长的手拉耕牛缰绳,年轻些的架着木犁。走至田埂上,曹操向阳而立。太常丞奉简宣读:“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今有大汉武平侯、司空、行车骑将军曹,扶犁亲耕,以示劝农......”宣毕,乐府夹垄讴歌,曹操绾袖进田。他从年轻农人手中接过鞭子,在空中熟练地甩了一声响亮。耕牛奋蹄,曹操顺着陇田扶犁来回走了三遭。

太常丞忙跳到田里揖拜:“司空够了,够了。”

曹操挥鞭不顾:“《礼记》云,‘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我安敢越制?”

扶犁亲耕已毕,两位农人向曹操跪拜。曹操微笑扶起,并深深三揖。百姓们顿时一阵惊呼。他们想不到位列三公的曹操竟然会对农夫行礼。太常丞又喊一声“诸官耕种”,满朝公卿戴巾帻,穿葛袍下田扶犁耕种。

曹操携三子上台观耕。

太常丞宣布礼成,乐声顿止,周遭寂静。

曹操环四周而揖礼:“诸位父老,可知方才我为何对乡老作揖?农,天下之本也。由此论之,天下农人就是我的父母,我岂能不揖?”

四周百姓山呼,海啸般由近及远。

曹操又道:“今北方乌桓扰边,劫掠州郡,我欲讨之,又顾惜民力,奈何?”四周寂静无声。

“曹丕、曹植。”曹操高唤。两人出列揖礼。

曹操道:“你二人是我曹家男丁,依律该服役修凿运渠。今日回城后整装,明日随青州士卒去北地凿渠。至于冀州百姓,就让他们安心务农吧。”

兄弟两人匍匐称“诺”。百姓拜伏,又是一阵振聋发聩的“万岁”声。

“父亲,我也是曹家男丁,北地凿渠怎么没有我?”曹冲仰脸问道。

曹操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笑道:“你太小了,等长高些再去吧。”

曹冲不服:“昔日甘罗十二岁拜为秦国上卿,他不过长我一岁,我如何去不得北地?”

曹操抚顶大笑:“吾儿有非凡之志!好,你就随两位兄长去长长见识。”又向护卫的青州兵大喊,“青州诸军,我曹氏一门三男丁,都要去北地凿渠,你等此去不孤矣!”

三军无不挥戟欢呼。

台下,荀攸碰一下郭嘉:“奉孝,此番又是你的主意吧?”

郭嘉不置可否地一笑:“主公自承天运,英明神武,何用我置喙?”

荀攸频频点头:“此计高明。不但大得民心,就连不愿北上凿渠的青州兵也说不得什么了。”

跟邺城南郊这场声势浩大的“亲耕礼”不一样,北郊的“亲蚕礼”场面冷清了许多。卞夫人率内外官眷祭拜蚕神嫘祖,并采桑喂蚕。除了参加仪式的乡妪,其余围观的妇人都被虎贲撵得远远的。甄宓跟在环夫人身后执礼,她的眼神却不断瞥向队列之外的嬭母。襁褓中的曹叡第一次离开司空府,喧躁的周遭和清冷的天气让他很不适应。鼓噪的礼乐甚至都没能盖住他声嘶力竭的啼哭。

祭礼草草结束。

环夫人冷着脸低声嘟囔:“今日吉日,亲蚕大礼全让小儿给搅了!”这句话一字不落地被卞夫人听到,心里不由得火大。自从有了曹叡之后,环夫人越发变得没有礼法。常常走在嫡夫人之前不说,有时还会越礼抢白。卞夫人向来贤良,不愿在人前失礼,只得一忍再忍。

嫘祖祠座落在密林之间,又距漳河不远。四周草色初绿,林稍染翠,颇为悦目。神祠的巫女早在庭院里备下茵褥和案几,卞夫人与一众女眷依次跽坐,饮茶赏景。没了礼乐呱噪,曹叡也逐渐停止啼哭。女眷们围着甄宓争相逗弄曹叡。环夫人见小儿肥硕可爱,心里不由泛酸,沉了脸闭口不语。

卞夫人一时尴尬,就与巫女说起了闲话,问她“神祠何时所建?”

巫女禀告说“自光武年间就用了”。

卞夫人夸赞神祠年久宏大。巫女却摇头道:“若比起南郊的仓舒生祠来就显得简陋多了。”

环夫人又慌又怒,斥责巫女道:“乱说什么?!敢犯公子名讳!哪里有什么仓舒生祠?若是妄言,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巫女吓得连忙跪地乞命,环夫人气哼哼地转身而去。上了軿车,又觉得心下忐忑。夫君若是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处置?转念又想,夫君深宠仓舒,即便建了生祠又怕什么?又想到刚才内眷争抱曹叡的场景,不由心头火起。掐指算来,今日正是甲乙日,咬牙切齿地命御夫快些回府。

正是掌灯时分。几个小黄门一手捧豆灯,一手拿艾绒在庭院中无声疾走。不一时,甬道两侧的石柱灯全部亮起。温润的灯光在尚带寒气的夜风中悄无声息地流溢,像一团温和的轻烟。寝殿内,甄宓轻拍襁褓低声哼唱:

螽斯羽,诜诜兮

宜尔子孙,振振兮

曹丕悄悄踱到甄宓身后,将手搭在妻子肩头跟着哼唱:

螽斯羽,薨薨兮

宜尔子孙,绳绳兮

甄宓回首莞尔,遂又深深叹气:“明日你又要远去,这次不知何时才归?”

曹丕抚摸甄宓柔发:“天气转暖,北地已然解冻,三个月定能通渠竣工。”

“那我和叡儿又要想你三个月了。”甄宓幽叹。

“这次北上不过是凿渠,又不是征战厮杀,你用不着担心。”

门外,鲁援禀报:“公子,门外有人求见。”

“不见,有事明日再说。”

“来客说非见不可。”

曹丕勃然大怒:“是谁如此跋扈?竟要夤夜相见?”

殿外有人咳了一声:“公子,朝歌吴质前来拜访。”

曹丕“哎呀”一声,整衣启门。甄宓忙抱了曹叡进内室避客。

灯光恍惚间,只见一个身着葛袍的瘦长汉子站在门廊之下。

“好一个吴季重,是你吗?”曹丕执手相见。

“见过公子。”吴质揖拜。

曹丕连忙扶起,端详一番道:“建安九年,我与先生在鄄城初见时便这般瘦,如今外任多年还是如此羸弱?”

吴质故作叹息:“天下羸弱,季重不敢多食。”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殿。

曹丕干咳两声,鲁援退出槛外,拢上殿门。

“季重,此番可是来朝觐的?怎么扮成这般模样?”曹丕问道。

吴质凑近低语:“外任之官不得私见朝中勋贵,我只能装成家仆避嫌。冒险前来,只是有句肺腑之言相呈。”

曹丕亲奉茶水:“季重请讲。”

吴质道:“我在朝歌听闻仓舒公子仁民爱物,颇得司空青顾,颇有立嫡之意。公子须快刀斩麻,除却阻碍,不然悔之晚矣。”夜风从窗牖缝隙吹过,擎灯骤然熄灭,两人隐没在黑暗之中。

曹丕声音阴冷:“庶母为仓舒建生祠之事诸位官眷已然知晓,不日定会传到父亲耳中。到时不用我等动手,环夫人与仓舒必然失宠。”

吴质道:“司空甚爱仓舒,这把火还是太弱了。我看还得添一把干柴才好——此事就让杨沛和崔琰来做吧。”

“那位强项令?”曹丕摇头,“此二人倔强倨傲,执拗起来连父亲都惧三分,又如何肯听我的?”

吴质笑道:“公子放心,不用我等说服,他们定然入毂!我已作谶谣一首,令人遍传乡野。”他清了清嗓子低声吟诵,‘仓舒子,得天宠,去吉利,成大统’。司空小字吉利,杨沛和崔琰闻听此谣必然会上奏主公。司空即便宠爱环夫人也不会容忍她有此不臣之心!”

“好一个借刀杀人之计!”曹丕忍不住用力拍案,耳杯被震得重跳一下。屏风后,甄宓遍体生凉,犹如身陷黑渊。

“公子,”吴质的声音小如蚊蚋,“我已打探清楚,仓舒自幼禀赋不足,筋骨孱弱,此去北地若以司空严命为由,促其昼夜劳作......”吴质用力握了一下曹丕的手。

曹丕心中忐忑。若是仓舒有恙,父亲也定然饶不过自己。遂沉吟半晌道:“且待我细思之。”

门外金柝三响。吴质怕被巡夜虎贲遇到,忙起身告辞。临行时,又再三嘱咐曹丕“万不可存妇人之仁”。

擎灯重新亮起,曹丕独坐发怔。甄宓抱着小儿从屏风后转过来,眼中晶亮闪烁。两人默然对视,曹丕这才意识到甄宓很可能已经听到了方才的对话。

“夫人怎么还不去睡?”他故作镇静。

甄宓把曹叡放进摇车,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曹丕。似乎在辨认,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的夫君。曹丕讪讪去抱小儿,却被甄宓狠推一把。

“你让妾陪环夫人去神祠原来是在下饵?”甄宓声音低沉,却刀子般锐利。豁开皮肉,直抵肺腑。

曹丕又羞又恼,拼命压抑怒火:“父亲早晚要一统天下,成就霸业。只要当上世子,这锦绣江山就会托付我手。那时,你将永居椒房,享天下至尊至乐。还有叡儿,他也将成为人君,受四海尊崇,享万民敬仰。如此大好前程夫人何故却之?”

“妾要的是同声相应,同心相知,不要这血染的江山。”甄宓的目光毫不退却。

“真妇人之见也!”曹丕怒气勃发,“我若心慈手软,将来必为砧上鱼肉,到时悔之晚矣!”

“为了头顶的冕冠,你真的不惜屠弟害母?”愤懑和困惑让甄宓泪流满面。

“夫人熟读史籍,必知当年胡亥与扶苏,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之旧事。天下王位,焉有兵不血刃而得者?!”曹丕说得振振有词,小儿被吓得啼哭不止。两人同时俯身去拍曹叡,他们的手碰在一起,又同时撤回。此刻,甄宓觉得对面的男人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像一个从未谋面的路人。她默然抱起小儿,缓步走进内室。

窗外金柝响了三声。曹丕叹口气,以竹简为枕躺在茵褥上发呆。帷幄如烟,却犹如深涧鸿沟,令人难以逾越。

丑时,甄宓从噩梦中惊醒。突然想起曹丕今早远行,连忙赤脚跑上寝殿。

大殿空空如也。

甄宓顿时丢了魂魄,软软地瘫坐地上。以前每次远行,夫君都会深情款款地说起情话,含情脉脉地在她脖颈上,头发上轻吻。可这次,他竟然不辞而别。甄宓突然想起那只香囊。如果这份情还在,他一定会像以往一样把香囊系在肘后。

甄宓疯一样跑进寝室,打开漆奁——那只香囊静静地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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