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城头降幡(1 / 2)

每日卯时上殿,曹丕第一件事就是从堆积如山的竹简中寻找贴有红色羽毛的密函。对于壶关口的一切战事,曹丕都了如指掌。安插在曹操身旁的暗线每日都要向他报送消息——除了战况,还有曹操父子的起居、饮食、言行,甚至帐下诸将行踪都写得清清楚楚。北山狩猎之事在第三天就传到了邺城。曹丕看得心乱如麻,父亲竟称曹冲为“国子”,还说什么“吾儿仁慈”。他心下不由愤然。自己自小长在军中,立勋甚多,可在父亲心目中怎么还不如一个黄口小儿?又见信中写道“近来丁仪与公主颇多亲近,司空也多有嘉勉”,不觉更添一份愤恨——丁仪似乎铁了心要帮曹植立嗣。一旦成为主婿,自己的世子之路又将横生波澜!

越想越气,曹丕一把将案上的竹简扫落在地。

夜色深沉,刁斗三声。甄宓心里突然落寞起来。她下意识地翻身抱向旁边,却得了个空。孤枕冰冷,女人在黑暗中扳着手指计算。曹丕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和自己见面了。琴瑟在案,却久不闻其声。突然想起新婚燕尔时曹丕在灯下拨琴,一声声珠落玉盘。自己在一旁摇扇煮茶,汩汩的茶沸声与淙淙琴声同起同落。而这一切都才短短数月,如今案上瑶琴无声,炉中茶釜冰凉。仔细想来,所经诸般温情犹如梦幻般不真实。

有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足音直到榻边方停,接着是窸窣的振衣声。是曹丕,自己朝思夜想的丈夫。甄宓一把抱住,泪水濡湿了曹丕的后背。

“你怎么哭了?”曹丕轻轻转过身抱紧甄宓,“掖庭离听政殿不过数百步,怎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轻吻女人脸颊。

“怕只怕殿堂虽近,心壑难逾。”甄宓幽幽叹息。

“你是怕我跑了?我又没长翅膀。”

女人闭着眼睛把脸埋向曹丕胸膛:“夫君可记得卓文君的那首〈诀别书〉——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喘息片刻又道,“若是有一天夫君厌了甄宓,妾就像卓文君一样,吟诵此诗与君诀别!”

曹丕环抱妻子,笑道:“不过几日不见就有了这么多虚妄念头。壶关口破城在即,不日父亲必然班师。这些天我一在邺南玄武池督工,班师之前必须注水行舟,不然何以向父亲交代?”

甄宓欲言又止,似乎在掂量着是否该说。

“夫人想说什么?”曹丕觉察到了甄宓的不安。

甄宓嗫嚅道:“昨日妾去椒房请安,大夫人说‘子桓日夜治国十分辛苦,早些历练日后好为夫君分担政务’。谁知环夫人却沉了脸说‘日后还不知谁能担起这万里江山呢’。话里话外,像是司空对环夫人早有所许。大夫人听了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得出非常生气。”

曹丕心内犹如汤煮:“庶母真是这么说的?”

甄宓“嗯”了一声:“这话妾原不该说,但事关立嗣大事......”

曹丕翻身坐起怔了一会儿,索性披衣步出寝宫。邺城冬日的天空寥廓晴朗。夜风也吹得温柔,斗拱上的风铃断断续续地轻响,犹如琴瑟声声。曹丕用力拍一下阑干,心内激愤不平。环夫人刁钻贪婪,母以子贵,凭借着父亲对曹冲的宠爱,从不把母亲放在眼里,言语行止多有冒犯。自有汉以来,后宫干政者颇多。从吕太后始,窦太后、卫子夫、窦妙皇后、何皇后哪个不是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桓灵以来,外戚横行,贪侈奢纵,威行内外,百官侧目,又哪个不是因后宫而起?依着环夫人的暴戾性子,若有朝一日曹冲立嗣,怕是自己和一众兄弟必做她的刀下之鬼。

身后传来环佩声,甄宓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袍。

两人无语相拥,默默仰视漫天星斗。

甄宓轻声吟道:“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夫君,若有一日妾归天了就化成那颗织女星,你就化作那颗牛郎星。”

曹丕紧抱甄宓:“又说傻话,天上哪里有什么牛郎织女?不过是祝巫的谵妄之言。”

甄宓忙掩住曹丕的嘴:“鬼神之事,不可乱说。前几天妾和侍女出宫散心,见漳河岸边有座神祠,里面供奉的是前汉朱虚侯刘章。听祠中巫祝说,若是痴男怨女对着牛郎织女星立誓,都可应验呢。”

曹丕突然灵光一现——环夫人原是彭城郡人,楚人素来好巫术傩戏,她幼时耳濡目染,对巫祝方士颇多好感。何不以淫祠为饵诱她入毂,斩草除根?

见曹丕发怔,甄宓轻推一下:“夫君何故发痴?”

“没什么,我在想朱虚侯祠真的这么灵验?”

甄宓道:“妾也不清楚道,只是乡间百姓都这么传说。”

“夫人,你明日邀庶母到朱虚侯祠走走。”

“去神祠干什么?”甄宓不解。

曹丕道:“我这个庶母擅宠骄贵,口舌也多。她平时最喜巫祝之术,你让巫祝好好劝解她一下。不然,她又要在父亲面前胡言乱语了。”

朱虚侯祠阙门高耸,巍然犹如宫殿。神祠四周古木萧萧,荒草萋萋,说不出的诡谲阴郁。车到祠前,只见一群穿黑色宽袍,头梳高髻,横插荆钗的巫女盘坐一圈,围在中间的是一位枯瘦的长髯男巫。他闭目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巫女们呢喃和之: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

四周阴风凄厉呼啸。甄宓毛骨悚然,环夫人却如痴如醉。诵经已毕,巫祝缓缓站起。朔风鼓动衣袖,犹如展翼而飞的大鸟,他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喝一声“神明天地生,天地太一生”。祠前突然刮起一股旋风,盘旋中空,席卷草木,呜呜暴响,犹如神泣鬼哭。

“止!”巫祝大喝。风声骤停,四周寂静。他挥袖遣散群巫,缓步走到环夫人面前深深一揖。

“高士是楚人?”环夫人连忙还礼。

巫祝神态自若:“小士原是彭城郡人,后在九里山学仙。”

环夫人喜笑颜开:“原来是乡里,我也是彭城郡人。听说高士有神仙之术?”

巫祝捻须自雄:“小士不才,能医重病,鞭笞百鬼,驱使社公,缩地千里!”一面说着,一面把环夫人和甄宓延请至神祠。灯烛摇曳,暗晦不明。甄宓心跳得厉害,不敢抬头去看神像。环夫人却虔诚拈香叩拜,嘴里不知低声念叨些什么言语。

拜过神像,巫祝请环夫人去后院茶叙。甄宓见后院是一处草木萧萧的荒庭,顿时觉得毛发倒竖,忙推脱身体不适,逃也似地回到了祠前车上。

一进客室,巫祝突然在环夫人面前跪下:“小士见过国母。”

环夫人又惊又喜:“高士何出此言?”

巫祝故作惶恐:“方才夫人拜神时,朱虚侯已然告诉小士,说来者十数年后将为国母,万万不可轻慢。”

环夫人喜不自禁:“神明真是这么说的?”

巫祝再拜:“小士有几个脑袋,安敢欺辱国母?”

环夫人款款坐于席上:“你可知我是谁?”

巫祝摇头:“小士不知。”

环夫人突然觉得“国母”之说断不是巫祝的妄言,他又不认得自己,怎会凭空知道自己是“贵人”?又怎能知道仓舒颇得曹公倾心?想至此,不觉得连举止语气都有了“国母”的威仪。

她屏退侍从,走到巫祝面前:“高士,实不相瞒,我乃当今大司空曹公的如夫人环氏。”

“哎呀!怨不得今日神祠之上有七彩霞光呢,原来是贵人降临之兆!”巫祝以头触地。

“高士请起。”环夫人连忙挽起,“你告诉我,果真我儿将来可成帝王?”

巫祝指天画地:“朱虚侯所示,小士不敢妄言。”

“十数年,太久了......”环夫人沉吟自语。

巫祝膝行凑近:“国母,想让公子早日成就帝业也非难事......”

环夫人的心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说。”

“只需在漳河边建一处小公子的生祠,我日夜祷祝,祭之以人牲,让神明襄助,只需数年定可成天下之君!只是......只是要靡费些金银。”

“财赀事小,只要把事情办好。”

“国母放心。数年之间,若小士之言不效,请治我之罪!”

“听着,”环夫人声细如发,“我儿上面还有两位兄长,他们也在司空取舍之间。”

巫祝顿时明白了环夫人所想:“请国母宽心,您应该知道楚巫最擅巫蛊。只消将两位公子的生辰给我,我将施以厌胜之术......”窗外,悲鸟号古木。几声鸮鸟的啼叫似哭非哭,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跟曹操预料的一样。第三天子时,壶关口终于竖起了降幡。幡下火光闪烁,显然城内刚刚起了一场内讧。“壶关城守军降了!”丁仪一路喊着,气喘吁吁地跑向中军帐报信。

曹操从睡梦中惊醒,只穿了一件中衣倒履而出:“真的降了?”

“已经竖起降幡了!”

“快,把胡床搬到辕门,我要纳降。”曹操喜不自禁。

城门缓缓开启。火光晃动,依稀可见一队卸了铠甲的将士徒步向营寨走来。寒风劲吹,寨门大开。曹操坐在胡床上,发髻半遮着脸,身上也只是一件葛布中衣。离着曹操尚有十多步之远,邓升便跪地膝行:“降将邓升愿献城曹公。”

曹操并不起身,也不说话,任由邓升匍匐在地上。

“降将邓升愿献城曹公。”邓升又颤声喊一遍。

“邓升。”曹操捋着胡须睥睨降将,“你们的主将夏昭呢?”曹操问。

“夏昭不知天时,欲抗天威,我已除之。”他向后招手,有士卒捧上托盘,“夏昭人头在此。”

曹操整衣站起,向着托盘深深一揖。他环顾诸将:“我虽不识夏昭,但其人忠贞之气可嘉,自当受我一拜。他日我若危时,诸公能效夏将军以死相报否?”他低头去看邓升,“邓将军,你献城有功,我自当践诺封赏。只是若异日遭难,将军还肯献城杀主否?”

“末将不敢!”邓升抖成了一片败叶。

曹操命令曹仁:“将夏昭以中郎将之礼厚葬。”

风吹铃铎,锵然有声。许久听不到人声,趴在地上的邓升抬头窥视,眼前只剩了一把空荡荡的胡床。

曹植到达上洛城时正是深夜。

城头灯火寥寥,城外十里稀稀落落地安扎着一片军帐。曹植派斥候探看,原来是高干的逃军,看样子士卒在数百人之间——王琰不肯让高干入城,残军只得暂居城外。曹植心内打鼓。强敌近在咫尺,一旦被高干侦知仇敌的爱子就在左近,而且只带了少量骑兵,定然会倾兵攻杀。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曹植尚在犹豫是否叩关。城门必须在高干侦骑有所发现前打开。否则,等待自己的将是死亡。看到曹植神态犹豫,一旁丁廙早就按捺不住。丁氏兄弟虽然一奶同胞,又同样文采冠绝,但性格却相去甚远。丁仪行事敬终慎始,丁廙为人粗率狂放。

“叩关!”丁廙命令。

虎骑监在城下摇晃火把:“城上快些开门!司空信使已到关下!”

城上有人从牒口探出脑袋:“天色已晚,明日再请叩关。”

“我乃黄门侍郎丁廙!若是误了军机你如何担当?”丁廙大喝。

曹植掌心冒汗,唯恐丁廙的呼喝声惊动侦骑。

“这兵荒马乱的,贼寇冒充朝臣之事多了,岂可轻易开关?”守将仍不松口。远处,灯火晃动,高干营中似有动静。

銮铃声渐近。

危急之中,曹植突然想起自己背后的倚天剑。他掣剑高举:“城上的听着,我乃司空之子曹植,此剑乃曹公佩剑。速告王琰,如延误军机,不日曹公必踏平此城!”

远处,数十骑快马卷尘而来。

“城上快点儿,若是公子有所闪失,你等必死!”丁廙咆哮不止。

城上灯火缭绕。有人再次探出城牒:“城下可是子建公子?我是王琰。”

曹植又惊又喜:“王都尉快开城门。”

“昔日我在许都曾见曹公佩剑,公子可将倚天借我一看。”王琰仍旧半信半疑。城头卸下一根绳索,虎骑监忙把青釭剑系好。片刻之后,只听王琰大喊:“此乃曹公佩剑,快些开城!”

城门大开,虎豹骑簇拥曹植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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