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面埋伏(1 / 2)

壶关口背依大山,巍巍耸峙,面对连亘无垠的曹军军营犹如大张的虎口。李典、乐进已经与高干对峙三月有余,壶关口仍旧坚若磐石。关隘之下地势低洼,加上天寒雪厚,冲车、巢车无法使用,士卒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冲锋都难以完成。围城日久,粮秣军需难以为继,李典、乐进早已束手无策,只能等着主公到来再作区处。

斥候一大早来报,说亲征大军昼夜行军,黎明时分已出太行峡谷。李典和乐进忙点兵迎接。大雪纷纭,远远看到峡谷口大纛飘扬,万马攒动,口鼻喷出的白气盘盘如盖。李典和乐进跳下马来,踩着没膝的积雪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司空,末将无能!”

李典、乐进叩头如捣蒜。

“曼成、文谦,你俩治得好军!”曹操站在大纛旗下勒马不动,“耗时三月有余,花费钱粮无算,损伤将士千余,而壶关口却未伤毫毛。若不是钟繇击退高干部将郭援,杜畿牵制高干党羽卫固、范先,怕是你们要全军覆没了!”

李典不敢抬头,只是不住叩头:“曼成是主将,杀伐决断全在我一人,与文谦无干,请主公治我之罪。”

乐进也跟着请罪:“我虽为裨将却未尽劝进之责,其罪在我!”

“够了!”曹操冷笑,“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俩不就是要博一个袍泽之情的名声吗?”鞭指二人,“你们俩先记下过,待破城之后再论处。”李典、乐进道声“诺”,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背剑官何在?!”曹操大喊。

曹植恍了一下神,突然意识到父亲是在喊他,忙应了一声“在”催马上前。

“再有敢临阵懈怠者,以我倚天剑斩之!”曹操大喝。

“诺!”曹植擎剑在手,策马高举。

“曼成、文谦,你俩带我去壶关城前,看看这城到底是不是铜墙铁壁!”曹操下令。

李典、乐进道声“遵命”,争着去牵爪黄飞电的缰绳。曹操用马鞭拨开两人的手:“快去带路,谁要你们这样的蠢马夫?”李典、乐进知道主公怒气已消,兴高采烈地“欸”了一声上马带路。

身后荀攸忍不住笑了一下。曹植一眼瞥见,知道此笑必有深意。忙策马上前,低声问“先生为何发笑?”

“公子不知,这就是司空用人之妙。”荀攸点拨道,“壶关口久攻不下,不全是将帅布阵之过。此关险要,加上天气严寒,委实易守难攻。司空心下明了,却故意诿过于李、乐二将,意在激发他们及麾下将士用命。”

曹植轻拍额头:“明白了,多谢先生指教。”

大军绕过营寨,迎面是一片茫茫雪原。视线尽头,峰峦环绕下雄关耸峙。一直走到距离关隘一箭之地时,曹操才勒住战马。只见壶关口城坚墙厚,高干又让人在城墙上浇水结冰,简直就像是一座雪凝玉彻的冰城。关前雪深没膝,士卒走上几步就会摔倒,哪里还能冲锋?

曹操眼神不济,又催马上前几步。

李典连忙劝阻:“司空小心,城上有神箭手。”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尖啸过后,曹操像是挨了重重一击,差点摔下战马。箭矢嵌在黑光铠叶片之内,幸好未伤及皮肉。曹操用力拔出箭矢,只见铜镞上刻着“并州高元才”四个小字。曹操抛箭大怒:“高干匹夫,想杀我以成千秋之名。唯恐别人不知,还要在箭上刻下姓名!”他兜住战马,厉声高喝,“明日全军攻城。城破之后,壶关口内无论良贱,全部坑杀!”

“司空,末将有话说。”曹仁拨马近前,“兵法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今司空公诏令一出,城中士卒百姓必然拼死抵抗。我军屯兵坚城之下,攻必死之城,恐非良策。”

曹操目视荀攸:“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点头:“子孝言之有理。目下雪大城固,我军不宜强攻,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曹操怒气渐止。

荀攸道:“可每日派兵攻城,不求必破,造势可也。务必要让城中人既有畏惧之心,又怀求生之望。如此,城中士卒百姓必生开城求降之心。”

曹操面带忧戚:“此计虽妙,但时间不能拖得太久。曼成、文谦两人已经耗费了三个月钱粮,不能再拖了。”

荀攸神态悠然:“大军只管依计攻城,臣自有破城之策。”

翌日卯时,中军帐前的聚将鼓准时响起。

一盏茶工夫,武将谋士齐聚帐中。值日军正大声点卯。喊道“丁正礼”时无人答腔。军正又喊一声,仍旧无人应声。曹操素来重视军纪,见丁仪不到不由大怒,厉声问张平“丁仪去哪了?!”

张平颤声禀报:“丁曹掾一大早就揣着粟米出营了,说是要......说是要捕雀儿。”此言一出,全帐哗然。还有人在吃吃窃笑。

“捕雀儿?”曹操一把将暖炉拨到地上,帐中顿时寂然。“丁仪竟然把我这军营当成了田猎蒐狩之所!?来人,快去将他找来!”

两名虎贲去后,曹操阴沉着脸询问曹仁今日如何攻城。

曹仁禀道:“雪大路滑,行动缓慢,以士卒攻城必有损伤。不如以霹雳车远攻,即便城池一时难破,但足可震撼高干军心。”正说话间,虎贲押着丁仪进帐。

丁仪神态仓皇,两手却拢着一只黄雀。

“正礼,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曹操暗压怒火。

“是一只黄雀。”丁仪道。帐内一片哄笑。

曹操瞠目而视:“大战当前,你却跑出军营去捕雀儿!可知军中有七禁令五十四斩吗?”转头大声喝问,“军正官,丁正礼之行所犯何罪?”

军正奏道:“禀主公,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曹操低喝一声“背剑官何在”。曹植此时心慌意乱,一心想着如何为丁仪解围,曹操连问三声竟然未应。张平忙扽一下他的衣角,曹植这才回过神来,应声出列。

“推出去,拿我倚天剑祭旗!”曹操把几案拍得山响,以至于耳杯都跳了起来。

丁仪毕竟是书生,吓得委顿在地,但双手仍旧拢着黄雀。曹植也被吓得面如土色,忙跪在地上求情:“父亲,丁仪本是司空府曹掾,故不知军法......”

曹操摆手打断曹植:“我眼中没有内官、外官之分。丁仪慢军,动摇士卒战心。如果不斩,如何服众?”座下,虎贲老鹰捉小鸡般拎起丁仪。他两手仍旧拢着,似乎是怕黄雀振翅飞去。诸将无不皱眉,心想此人真是个书痴,怎么至死都不丢手中的黄雀儿?虎贲拖拽着丁仪的衣领步出帐外。此时天色尚暗,悬在高杆上的串灯在飞雪中闪烁着暗昧的红光。丁仪的双腿在雪地上拖拽出两道深痕。他神情怔忪,躯体僵硬,但两手仍旧紧紧拢在胸前。

曹操闭上了眼睛。他从内心欣赏丁仪的才华,甚至还想把他培养成崔琰那样的理政干才。可今天丁仪的表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对于这样的出格行为如果不严正军法,日后将以何治军,以何服众?一通鼓响——这是军正准备明正典刑的信号。

喊杀声突然卷地而来。

“报——高干偷袭!”斥候携裹着一股寒风跑进大帐。曹仁掣剑大喝:“诸将出帐应战,虎贲护卫行辕!”

曹营一片混乱,杂沓呼喝之声震耳欲聋。大帐内只剩下了曹操、荀攸和曹植。想到丁仪已然做了刀下之鬼,曹植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想坐下来嚎啕大哭一场。

“军营里哪有不死人的?”曹操瞟曹植一眼,“妇人之仁是做不得将帅的。”

曹植没有回答。此刻,他对曹操既怕又恨。难道父亲真像世人所说,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奸雄”?

清河不顾虎贲拦阻闯进大帐。

曹操的心骤然一震。此刻,他最喜爱的乖女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女孩眼神里闪烁着愤怒与仇恨,甚至双手也捏成了拳头,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清河,中军帐岂是你乱闯的?回你的帐子去!”对着荀攸、曹植,曹操自然要拿出父亲的威严。

清河仓皇环顾,突然抽出曹植背后的倚天剑。剑刃如雪,就横亘在清河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父亲,请放了丁仪!”字字犹如刀砍斧凿般真切。

“清河,你疯了不成?”曹操惶恐起身。他没有想到,为了丁仪,清河竟然不顾三公之女的仪容声誉。

“父亲,丁仪出营捕雀儿是为了孩儿。”清河哭喊,“来壶关口的路上我冻裂了手,丁仪向医工打听药方,医工说以活雀儿的脑髓涂于手上可治冻伤......”清河泣不成声。

曹操心头大震。清河手上用力,血滴顺着剑刃流下。

曹植忙一把抱住姐姐,顺势夺下倚天。

“值日官!”曹操显示出从来没有的慌乱,“丁仪现在何处?”他喘着粗气。如果丁仪已经被斩,他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虎贲在帐门外抱拳禀告:“方才敌军袭扰,军正已将丁仪暂押囚帐。”

曹操、清河还有曹植都长舒了一口气。

“先把丁仪暂且关押,等我号令处置。”曹操疲惫地靠向凭几。虎贲退下后,他狠瞪清河一眼,挥手示意婢子扶她下去。

“父亲,你一定不要杀丁仪。他若死了,女儿也就跟着去了。”清河回头叮嘱。

曹操脸色煞白。一旁,荀攸跽坐如常,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公达,比起理政治军,我看家事更让人伤神啊。”曹操扶头撑案。

“司空想让丁仪生呢还是死呢?”荀攸问得慢条斯理。

曹操叹道:“欲其死,则清河不允,欲其生,则军纪不允。如之奈何?”

荀攸大笑:“我有一计可得两全。”

“公达快说。”曹操索性起身与荀攸相对跽坐。

荀攸道:“您的义子何宴有一玄方,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配方制药,谓之曰五石散。此药能令人癫狂迷惑。司空可秘令医工配就五石散,投入值守虎贲釜内,一旦药发,虎贲便会疯癫狂暴,一如丁仪之状。”

曹操恍然:“如此,诸将都会认为是膳夫误投五石散所致,丁仪自然也就没了慢军之罪。”

荀攸点头:“只是要苦了膳夫。”

曹操默然片刻,道:“我自会厚待其妻子。”

曹植听得毛骨悚然,头发几乎要倒竖起来。时常人前悲天悯人的父亲竟然把人命当作草芥一般。

帐外喊杀声渐止。浑身鲜血的曹仁抱着兜鍪快步进帐:“司空,杀退高干了。”

曹操复又回到屏风前危坐:“这个高干还是有些武略的,不过,我可不是李典、乐进。子孝,辰时开始以霹雳车攻城。千人一队,昼夜不歇,必令城内军民闻霹雳之声而胆寒!”曹仁应诺而去。

曹操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曹植:“子建,刚才公达先生所说之计听清楚了吗?你要依计而行。”

看到曹植木然不动,曹操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道:“须知慈者不可掌兵,你不要以俗礼揣度丈夫!一个膳夫换来一个治国之才,孰重孰轻?”曹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辰时,曹军营寨推出十多辆霹雳车。推车的士卒个个重甲,就连拉车的马匹也穿了马铠。沉重的车轮碾压积雪,发出剧烈而绵密的咯吱声。进入弓箭射程后,城头箭镞如雨。曹军盾阵犹如龟壳,箭矢落在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金属撞击声。曹操在射程之外乘马远眺,看到城上箭雨稍歇,亲自擂鼓助战。咚咚的战鼓声震撼雪原。盾阵瞬间分开,露出了霹雳车庞大的身躯。士卒们喊着号子,同时拉动长杆一端的皮索,石块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砸向敌城。城头烟尘顿起,隐约还能听到守城士卒的惨叫声。曹植捧剑立于父亲身后,他看到施暴后的快意在父亲眼神中不加掩饰地闪现。愧怍和悲悯令他心神不宁。就在刚才,他向医工交代了投放五石散的计划。医工强作镇静,但惊讶和恐惧还是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他想,医工一定也会把自己当成嗜血无情的恶魔。

“子建!”曹操回过头来,“这就是疆场。青史留名,用的不是墨,而是血。”

曹植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你啊!”曹操冷笑,“天下霸业何曾用妇人之仁成就?”

天交巳时,曹操下令鸣金。大队人马回营,只剩下躲在盾牌之后看守霹雳车的甲士。

午饭时,帐外突然一阵喧哗。曹操正在用膳,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何事”。张平从帐外跑进回禀,说“几个虎贲得了失心疯。看情状,倒有几分像昨日的丁曹掾。”

“哦?”曹操似乎很意外,放下竹梜唤了一声“背剑官”。

曹植应了声“在”,却声音暗哑,毫无底气。

“此事蹊跷,你务必要查清楚。”曹操眼神闪烁,似乎藏了很多话。

曹植与父亲对视一下,行尸走肉般出了大帐。

身后跟来了许攸:“公子留步。”曹植连忙唤着“先生”躬身行礼。

“公子必有所思。”许攸神情淡然地捻着胡须,“其实你心中所想我全都知道。”又凑前一步,“公子不闻春秋旧事吗?宋襄公修行仁义,欲为盟主,而终为仁义所害。泓水一战,兵败身死,此谓妇人之仁,非丈夫之仁也。司空若不如此,何以救清河、正礼?何以保全国士?又何以严军纪、明国法?”轻拍曹植肩膀,“公子可要想好了。”言毕,踏雪而去。

曹植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突然抽出倚天剑大踏步向膳房而去。

膳夫偷服五石散并误投釜中的事很快传遍军营。丁仪被放,膳夫以乱军之罪被杀。他的头颅高悬辕门,朔风吹动竹笼不住旋转,哀鸣。头颅双眼圆睁,眼神里似乎还有光。这件事很快就被将领士卒遗忘。乱世杀戮寻常事,谁会记得一个膳夫?他们的注意力在对面那座高大的城池上。霹雳车夜以继日地发石攻击,壶关城的城楼已经塌了半边,正前方的女墙也破损严重。眼看着北风渐停,大雪渐止,攻下壶关城已经只是时日问题。

丁仪重新回到了中军帐。

曹操一如往日在据案看书。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指敲了敲耳杯。丁仪连忙捧盂倒水。

“司空。”丁仪轻声唤道。

曹操微抬眼皮:“正礼可知罪?”

丁仪连忙跪下:“臣知罪。”

曹操释卷叹息:“为了救你我妄杀一人。”

丁仪顿首不止:“正礼心下全明白,日后定结草衔环,以报主公恩德。”

“你以什么报答?文章吗?”

丁仪惶恐道:“以臣性命相报。”

曹操瞟一眼丁仪:“你要明白,我现在缺的是像荀彧、郭嘉那样的智谋之士,崔琰、董昭那样的理政之才,满宠、杨沛那样的严法之吏。我帐下文士多了,杨修、陈琳、徐干、刘桢,哪里缺你一个?”丁仪伏地觳觫,不知曹操所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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