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刀霜剑(1 / 2)

座下繁钦仰天大笑。呼厨泉皱眉瞪视:“你是何人?为何发笑?”

“副使繁钦。”繁钦略一拱手,肃然而坐,“我笑单于不识时务。请问单于,以南庭之兵力比袁术如何?”

呼厨泉不假思索:“袁公路称雄淮南,兵马强盛,我不如他。”

繁钦大声道:“建安二年,蕲阳一战,曹公杀得袁公路弃军而走,此事单于不会不知道吧?”接着又问,“再请问单于,以单于之威望比袁绍如何?”

呼厨泉越发气馁,低声道:“袁本初海内盟主,名重天下,我草原之众哪里比得上他?”

繁钦起身,气昂昂地当庭踱步:“建安四年,袁绍以精兵十万进犯许都。那时,曹公兵不满万,伤者十之二三。乌巢一战,曹公以弱胜强,乘胜席卷,遂有河北之地。此事单于也不会不知道吧?”

见呼厨泉阴沉着脸不说话,繁钦接着侃侃而谈:“我料高干定然已派使者谒见单于。高干此人有雄志而无雄才,我主不日即将亲征并州,兵锋到日高干定然束手就擒。单于若触曹公之怒,战端一启,大漠之北必将横尸万里,血流成河。到那时单于悔之晚矣!”

见呼厨泉皱眉不语,曹丕冷笑道:“单于怕是忘了万氏尸逐鞮和句龙吾斯叛汉的旧事了。”

一想到先祖叛汉被征的往事,呼厨泉惊出一身冷汗。

曹丕站起身:“单于如果想攀附高干,我等立刻返回邺城就是。”

“慢着!”呼厨泉站起身来,“我何曾说过要攀附高干?只是——”

曹丕摆手:“单于的心事司空已然料定。你怕的是平定并州之后,朝廷会驱逐并州草原民众。司空要我带给单于一句话——他说,汉匈一家,万民熙熙,融为一体,不亦乐乎?而且司空已经表奏天子,说单于屯边大漠,以抗北廷,其功至大。天子降诏,赐单于冠带衣裳、安车羽盖、华藻驾驷,以彰尔功。”说毕,递上曹操的书信。

呼厨泉急忙展帛览读。见信中曹操语气温和,嘉许甚重,不禁面露喜色。他转头命令刘豹:“左贤王即刻回书司空,就说我南庭不忘汉恩,追念先祖旧约,欲修和睦,以辅身安国。”又沉下脸道:“你去把高干的使者拉出去砍了!以明我匈奴南庭敦睦朝廷之志!”

入夜时分,行辕外篝火丛丛,呼厨泉帐内设宴款待汉使。帐帘高悬,凉风从草原深处奔袭而来,吹得帐幔乱舞。曹丕心头乡愁泛起,一圈圈地荡起涟漪。他忍不住摸一下肘间香囊,想着甄宓远在数千里外,此时定当对着孤灯思念远行之人。

呼厨泉殷勤劝酒,见曹丕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忙问:“天使为何郁郁不欢?”

曹丕回过神来:“不过是离家日久,思念故土尔。”

呼厨泉捻须道:“看来唯有乡音可解天使之愁。左贤王的夫人乃是汉女,精通汉地雅乐,可吹奏一曲为天使佐酒。”

灯影恍惚,珠帘漫卷。隐约有胡服女子焚香洗手,端坐琴前,身侧是一个手持胡笳的女伶。呜咽一声,胡笳响起,犹如草原夜风,幽怨长吹。琴声伴之而起,凄切哀婉,犹如女子哀啼絮语。曹丕本就精通音律,听到琴声凄切,忍不住闭目拍膝以和其声。突然,胡笳从谴惓的琴声中挣搏而出,荡起一派杀伐之气,犹如千军万马席地而来,铁蹄践地,尘埃荡起,千骑突出,刀剑齐鸣。曹丕顿觉血脉呼啸,犹如山崩地裂,就连头发似乎都要冲冠而出。他的手忍不住握紧了腰间佩剑。转而又是一声呜咽,琴声再起,似哭似笑,似喜似悲,让人心寒血冷,顿生去国怀乡之怨。胡笳声碎,瑶琴悲切,夜风扑地,珠帘缭乱,一时恍然如幻。正仓皇间,琴声戛然而止,犹如裂帛,四周顿时陷入寂静。

曹丕觉得脸上生寒,随手一抹,竟然眼流满面。

珠帘后,女子低声哽咽。

“好了,好了!”刘豹颇不耐烦,“天使在此,又来哭哭啼啼。”

曹丕回神,觉得这曲子妙如天上之音。想着父亲雅好管弦,若把此曲带回邺城,定然能讨他老人家一笑。于是起身抱拳:“左贤王,不知此曲何名?”

刘豹道:“这是我夫人所作,叫什么胡笳十八拍。”

曹丕道:“此曲音色铿锵婉丽,刚柔兼济,实乃妙曲。大司空雅好音律,如能把此曲写成宫商字谱,教习乐府,定然能成庙堂大音。”

“此事极易,我让夫人写谱之后交于天使就是。”刘豹满口应承。这一夜,羯鼓声声,胡笛嘶哑,却入不得曹丕之心,他耳际回荡的仍然是那首悲婉的胡笳十八拍。

翌日上路,刘豹带兵送汉使百余里方回。临别时,奉上一个锦囊,说是“夫人写就的曲谱”。曹丕匆匆揖别上了马车,忙不迭地拆开锦囊,对着曲谱以指敲膝,低声哼唱。繁钦看到锦囊上绣着一行高飞的鸿雁,遂变色道:“公子,这锦囊中还有书信。”

曹丕一愣:“你怎么知道?”

繁钦手指着鸿雁:“昨晚女伶和琴而唱,其词曰: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公子可知鸿雁为何物?游子也,哀鸣也,信使也!那位左贤王夫人就是哀鸣的游子,我等就是送信的信使。”他用力捏了几下,突然停住,“里面果然还有内容。”随手一撕,露出一方白绢。

曹丕连忙展绢:“妾蔡琰奏于曹公驾前......”曹丕惊顾繁钦:“蔡琰——莫非是高阳乡侯蔡邕之女蔡昭姬?”

繁钦接绢诵读:“妾蔡邕之女,童龀时曾见公于陈留家中。兴平间,天下丧乱,妾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而来已十二年矣。妾感念故土,哀叹不已。陈留悠悠三千里,何时复有交会之期?今见天使北来,妾藏信囊中,望公念故交之意,云山万重莫弃汉家血胤......”再抬头时,繁钦发现曹丕脸上满是泪水。

黎明时分,丁仪被小黄门唤醒,说“司空有事急召”。他顾不上洗漱,一面疾走,一面整理衣冠。匆匆进了听政殿,只见清河正在伺候父亲穿衣。曹操伸展双臂,清河把罩袍套上,又踮起脚整理交领。曹操双目微闭,脸上难得的平静。

“见过司空。”丁仪行礼。

清河眼波流转,目光相遇的刹那两人都红了脸。清河腼然禀告:“父亲,我回掖庭去了。”

“你也听听政事。”曹操对着铜镜整理远游冠,清河只得跽坐一旁。

“正礼,你听说河东战事了吗?”曹操问道。

“臣听说了。”丁仪小心翼翼地回答,“听说高干固守天险壶关口,李典、乐进在城下盘桓两月不见寸功。倒是司隶校尉钟繇和新上任的河东太守杜畿颇有建树——钟繇击败了叛将郭援,杜畿稳住了卫固和范先......”

“那目下应该怎么办呢?”曹操打断丁仪的话头。

“哦......”丁仪嗫嚅着去看清河,女孩指指悬在桁上的倚天剑。

丁仪会意:“臣以为此战非主公亲统大军不可。”

曹操回首:“跟我这些天也算是学到了些东西。你传令下去,整顿三军,今夜初更我亲率大军出兵河东。”

丁仪大吃一惊:“主公,半天时间短了些。单是调度粮秣辎重怕也需要十多天才行。”

曹操瞟他一眼:“这些我岂有不知?只是怕我迟上一日,河东、关中诸郡就要乱上一分。还有南边的刘表、刘备,也正虎视北方呢。粮秣之事交于崔琰筹集,大军先发,辎重后至。”

丁仪只好应了声“诺”。曹操接着说道:“令曹仁为主将,郭嘉为军师......”顿一下又道,“还是让荀攸跟我去吧,奉孝近来一直呕逆恶寒,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我怕他受不起这一路的风刀霜剑。”

丁仪迟疑一下:“不知两位夫人是否随军?”

曹操摆手:“她们就不要去了。河东路险,还要经过羊肠坂,带着也是累赘。”稍稍沉吟又问,“子桓到哪儿了?”

丁仪奏道:“斥候来报,公子明晚就能到邯郸。”

曹操叹口气:“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你让信使星火送信,令子桓路上不要耽搁,速回邺城。我留奉孝、文和助他处置河北、许都诸事。”

丁仪诺诺而退。清河看到他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晨光里,脸上不觉滚烫。

“清河,你出什么神?”曹操瞥见了女儿的异样。

清河连忙为父亲斟茶遮掩羞态:“我在想,父亲为何如此喜欢这个书蠹。”

曹操微笑:“此子文采政见颇为不凡,日后定能成就勋贵。”

清河眼神迷离地“哦”了一声,茶水不觉溢出盏外。

丁仪拟了诏令交于黄门侍郎,自己偷偷跑到掖庭来见曹植。看到丁仪进门,曹植一把拉住要他评价新赋诗作。丁仪用力甩手:“都什么时候了,公子还在舞文弄墨!”

曹植惊问:“正礼这话何意?”

丁仪顿足道:“斥候来报,子桓公子在漠北说服单于归附,立下了大功。司空对他颇为满意。这次亲征,要留子桓监守邺城,处置河北、许都诸事呢!”

曹植一听慌了神,手中的竹简掉在了地上。

丁仪俯身捡起:“我的公子,万万不可因诗废政!若外无摧锋接刃之功,内无升堂庙胜之效,将来怎能承接这天下霸业?”

曹植懊恼道:“我岂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这行军布阵的事体我又不擅!”

丁仪劝慰:“只要公子有心,何愁不取功业?”凑过去对曹植窃窃私语了一番。

午后,朔风顿起,窗牖被吹得哐啷作响。殿外,突然传来曹植的哭喊声,一声声“父亲”叫得凄厉异常。曹操正与清河对弈,听到喧闹吃惊地抬头。只见曹植疾步闯殿,一进门就匍匐在座前叩头不止。

“子建怎么了?”曹操惊问。

曹植膝行到曹操座下:“父亲,听说您要亲征河东?”曹操点头。

“父亲不可。”曹植抱腿仰面哽咽,“去岁寒冬您亲征袁谭,回到邺城后病了数月。目下天寒地冻,河东山高路险,我为人子,怎忍父亲再冒严寒矢石?父亲自在邺城运筹,儿愿横槊陷阵,扫平河东。”

曹操本来就喜爱曹植,可平素见他跟一群文士厮混,心下又担心他轻佻不端,日后不足以君天下。今日曹植突然自请戎机,又对自己如此关切,心里顿时觉得宽慰不少。他抚着曹植的头顶笑道:“吾儿说的痴话。军令一下,不知道河东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吾儿虽然有心,但自小长在王侯之家,哪里能统御师旅?还是留在邺城辅助你兄长吧。”

曹植含泪摇头:“父亲远涉疆场,儿在邺城寝食难安。若您执意亲征,就请带我同去,路途上我也好侍候父亲。”

曹操眼角温热一片。

庙堂与疆场,哪个不是肃杀绝情之地?经年累月地劳心耗神,曹操的心早就被尔虞我诈冻成了冰坨。但今日曹植的牵挂却如温煦春风令他的心瞬间冰消雪释。他手抚曹植之背温言道:“也好,你就充任我的背剑官跟侍左右。”想一下又道,“索性把仓舒也带上,让他见识一下疆场兵锋。”

曹植扑地大拜:“谢父亲,我这就去收拾行装。”

曹操挥挥手,曹植忙起身回了寝宫。

旁边清河看得眼热,拉住曹操的手撒娇道:“父亲,我也要去河东。”

曹操轻轻甩手:“不要胡闹,哪有女儿家去打仗的?”说着话,起身欲去。清河一把牵住袍袖,嗔道:“子建去得,偏我去不得?您不是经常说起兴平二年的旧事吗?当时,吕布率军万人攻打乘氏,而城中只有守军千人,是您让城中妇人站在城头吓退吕布。每次说起这段旧事,您总会说,乘氏壮女不输男儿。乡间妇人都可以做壮女,偏我这堂堂公主就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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