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漠北烟尘(1 / 2)

这年秋深时,杨沛的役吏和曹洪的“租户”在邺城郊外干了一仗。当邺城少府带着役吏刚踏进田畴,谷地里突然冒出数十个身强力壮的“租户”。他们手持棍棒,把少府和役吏团团围住。显然这些人有备而来。少府才要呵斥,“租户”头领喊一声“拿贼”,棍棒雨点般袭向役吏。少府顺着田垄连滚带爬地蹿到道旁,爬上马奔向邺城报信。

闻说役吏遭打,杨沛勃然大怒,命令县尉点齐一百名县兵荷梃驰援。县丞吓得连忙挡在杨沛马前,说这些“租户”必是都护将军的人。曹洪有监督诸将之权,除了虎豹骑和虎贲军之外,城中士卒悉可节制。若是惹恼了曹洪,区区百名县兵无异以卵击石。杨沛却竭力嘶吼,说自己“只知有朝廷不知有曹洪老革”。县丞无奈,只好放手。杨沛遂带着百十名县兵风风火火直奔南郊。

县丞说的没错,这些“租户”全是青州兵装扮而成。

曹洪这几天很来气。杨沛似乎盯上了他,邺城少府带着一帮役吏前日来将军府讨要田地账簿,主簿推说“将军不在”,把役吏们堵在了门外。哪知杨沛并不甘心,转日又让少府带人去府上讨要。曹洪见杨沛执拗,怕把事情闹大后不好收场,只好向从兄曹仁请教。在“宗室八虎骑”当中,都亭侯曹仁是少有的文武并亮之人,又年长曹洪几岁,因此每遇难题曹洪总要向他讨主意。曹仁先是责备了曹洪一番,要他勿要贪鄙太过。曹洪辩驳说,“主公与我等俱姓曹,随他征战半生,多种几亩田又有何碍?”曹仁知道要让这位从弟把田产吐出来无异与虎谋皮,只好告诉他不要招惹杨沛,把田产假托给宗族子弟名下,好歹哄过杨沛便是。曹洪依计而行。没想到杨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将邺县累年的纳租账册翻了出来,又一一比对丈量,说是要把豪强兼并的田产全部充作公田。曹洪大怒,命从弟曹贵由青州兵当中挑选了几十个精壮汉子扮成“租户”,要他们好好教训一番杨沛的属官。

打散邺城役吏后,曹贵料定杨沛必来。他让青州兵在田边摆上酒食,自己盘膝而坐,边吃边等。打算见到杨沛后,好歹在他脑袋上凿几个大包。邺城方向烟尘滚滚。百姓们已经数年未见干戈,见到有一队兵卒持梃乘马而过,以为又起战事,纷纷关门闭户。看到杨沛带了这么多人,曹贵吃了一惊。自己手下的青州兵虽然能征惯战,但毕竟架不住对方人多。正茫然无措间,县兵纵马而至,青州兵顿时吓得狼奔豕突,四散而逃。

掌灯时分,曹洪听到了曹贵被拿问入狱的消息。他一把掀翻案几,竹简酒器散落一地。杨沛贼秃如此大胆,竟敢拘押宗室亲贵!按谯郡宗系论,曹贵与曹操门户不远,也应以兄弟相称。建安六年攻打汝南郡时,曹洪负甲探亲。临行时,婶娘把曹贵亲手交与曹洪,叮嘱他“务必照看仔细”。曹洪幼时深得叔父照拂,对曹贵自然青眼相加。到邺城后,他把田产粮肆一应事务都托付曹贵料理。仗着曹洪之势,曹贵霸占田地,收纳流民,私营盐铁。数年之间,曹洪名下家赀无算,门客不下千人。去年婶娘从谯郡捎来书信,央曹洪在曹操面前乞个官职给孩儿。曹洪回信答复,说“必尊婶娘之命而行”。可眼下曹贵却身陷囹圄,如何还能以戴罪之身充任官吏?

曹洪决定好好教训一番杨沛。他让亲信拿了虎符到城南青州兵营挑选了两百名健士,换好百姓衣服在城外等候。寅时城门一开,青州士卒一拥而入,直奔邺城县署。杨沛正在点卯,把门县兵惊慌来报,说是县署外来了一群百姓,叫嚷着要邺令放了曹贵。听到咚咚撞门声,一众县吏吓得面如土色。杨沛却神情自若,唤过主簿低低叮嘱几句,独自一人去了后院囚牢。

曹贵昂首头戴杻而立。见杨沛进来冷哼一声,以鼻孔示人。杨沛趋前一揖,呵斥役吏道:“临去前我是怎么说的?不过是做给别人看,怎么真的给曹公戴枷?快快打开!”

曹贵听杨沛唤他“曹公”,倨傲之气又增了几分:“邺令也识得我曹贵?”

杨沛把曹贵延请至宾位跽坐:“河北之人哪个不识曹公?”

曹贵大笑:“说起来,这话原也不差。我与司空原是宗族兄弟相称,天下人都唤他曹公,又唤都护将军为小曹公,那我自然就是小小曹公了。”

两人哈哈大笑。

曹贵突然正色:“邺令是听到墙外叫喊声才前倨后恭的吧?”

杨沛故作慌乱之态:“曹公说哪里话?我派人丈量曹将军田产无非是做与人看,不然我这邺令还如何行令?曹洪将军宗室勋贵,杨沛草芥微职,哪里敢触怒于将军?”

曹贵起身掸掸衣服:“既然如此,今日只当是误会。”

杨沛忙展臂拦住:“曹公慢行,贵府租户打了役吏,也得有个交代才行。”

曹贵皱眉:“你欲如何?”

杨沛咳嗽一声,主簿手捧白帛躬身而入。

“这是我替曹公拟好的供词,只说府上租户误认役吏为贼,两下里言语争拗,这才引出一场误会。”杨沛递过白帛。

曹贵哼一声,腆然道:“曹某自幼家贫,不曾读书。”

杨沛连忙告罪,又问:“曹公可会署押?”

“都护将军的田产生意都由我打点,这些年倒是会写自己的名字。”

杨沛命主簿奉上笔墨。曹贵负手斜视,似有不甘。杨沛曲腰打躬:“门外青州兵都快要砸烂署门了,曹公务必相救。”

曹贵这才接过毛笔,嘴里嘟囔着:“你这邺令要当得明白些,须知河北乃我曹家天下,邺令自然也是我曹家的邺令。”

杨沛和主簿连忙展帛,嘴里说着“那是自然”。曹贵歪歪扭扭地在供词下押了名,又将毛笔投掷于地。杨沛对着署名哈了哈,而后叠好白帛收进袖中。曹贵拱拱手,转身欲去。却被杨沛厉声唤住:“曹贵哪里去?”

曹贵回首,满脸惊愕:“你刚才唤我什么?”

杨沛已然跽坐案后,一脸正色:“曹贵,尔本为白身,却仗着曹洪的势力兼并田地,收容流民,私营盐铁,交通官员,其势之大,甚于王侯。若不明正典刑,朝廷的科律何存?!”

曹贵大笑:“你可有证据?”

杨沛将白帛拍在岸上:“证词在此。”

曹贵觉得天旋地转,戟指咆哮:“杨沛,你竟敢赚我!”

杨沛低声道:“你既然是宗室就要为曹公分忧。今日曹公所忧者,豪强也。你家都护将军屡有勋功,又是曹公近支,杀之不智。所以,选来选去只能委屈你了,今日必以你祭旗!”

“你敢杀我?!”曹贵瞠目欲裂。

杨沛捻须大笑:“司空赐我青釭宝剑,令我仗剑履法。汝乃白丁,以身试王侯之剑,已是莫大之福。”

曹贵转身欲跑,杨沛箭步向前,一剑穿心。

署外,门枢摇撼,眼看青州兵就要破门而入。

杨沛仗剑快步而出。剑刃如霜,犹自滴血不止。

“把署门打开。”杨沛下令。

阙门洞开,青州兵蜂拥而入。只见庭中交床上杨沛抱剑端坐。剑身隐隐有蟠螭盘旋,阳光一照,光彩熠熠。青州兵大多见过曹操,经常看到此剑悬于主帅腰间。青州兵顿时噤声屏气,驻足不前。

“你们见过此剑吗?”杨沛环视而问。无人敢答。

杨沛突然暴起:“此乃曹公所佩青釭,赐我以杀不臣不法之徒!曹贵已然伏法,汝等可愿一试此剑利否?”

青州兵顿时一哄而散。

天黑时,曹洪听到了曹贵被杀的消息。

他披甲出城,准备调令青州兵把邺城县署踏成齑粉。哪知城门守军早就换了虎豹骑把守,说“除非有司空手令,军民人等皆不能出城”。

曹洪带着怒气直奔司空府。

他要向曹操讨个说法,要大声责问族兄,杨沛何人,曹贵又是何人?若族兄坐视不管,则宗室之情必断,宗室八虎骑人心必散。族兄一统四海的霸业又要靠谁去完成?

秋风乍起,凉意森森。独自行走在嵯峨殿宇之间,曹洪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刚才的冲天怒气顿时消了大半。他自少壮时就跟随曹操,深知这位族兄用法峻急,有犯必戮。自己兼并田产,为害平民之事曹操必然早已知晓,以往所以不言明,大概还是觉得自己有救驾之功。若是今天摊开此事,真不知族兄会如何区处。

犹豫半晌,缓步到了听政殿前。曹洪故意大声喝道:“值守的,你去禀报司空,就说都护将军曹洪求见。”

张平甩着麂尾掸衣:“司空有交代,说今日谁也不见。”

曹洪气道:“连骨肉兄弟也不见吗?”

门侧持戟虎贲连忙上前:“将军切勿惊了司空。”

“好,我就在这儿等着,司空总有出来的时候。”曹洪气哼哼坐在了殿陛上。

月色清冷,流淌满地,殿内突然响起了琴声。清冽旷远,悠扬悲切,似乎有满腹幽怨愤懑。曹洪愤愤自语,低声自语“自己兄弟被人杀了,怎么还有心情弹琴?”琴声一顿,曹操慨然而歌——

天地间,人为贵。

立君牧民,为之轨则。

车辙马迹,经纬四极

......

“主公心境悲凉啊”。不知何时,郭嘉盘膝坐在了曹洪身旁。

“奉孝先生,我半生厮杀,不懂斯文,你告诉我司空这是在唱什么?”曹洪知道曹操操琴而歌,必然意有所指。

“那我来告诉将军。此诗是司空昔日讨伐董卓时所作,名曰度关山。”郭嘉捻须吟道,“‘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说的是,世上最贵重者为人,君主管理百姓,须以科律为重。‘劳民为君,役赋其力。舜漆食器,畔者十国’。其意为,如果驱使天下百姓辛劳奉君,重徭繁役榨取民力,则天下必反。司空诗中还说‘皋陶甫侯,何有失职’。倘若司法之官都有皋陶、甫侯之峻历,那么天下何愁不平?”

曹洪冷笑:“看来先生是司空派来做说客的。”

郭嘉掸衣站起,昂首望月:“差矣,我是来救子廉将军的。”

曹洪一惊:“怎么,司空还要杀我不成?昔日荥阳兵败,我舍命献马,救驾于危难,难道他不念旧恩?”

郭嘉大笑:“将军救驾之功比韩信兴汉之功如何?韩信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功若泰山,响若坻聩,世人都说他是元勋之首冠。后来,韩信积怨谋反,终被夷灭三族。今将军霸田囤积,私募宾客,收纳流民,若论典章怕也要和韩信同命了。”

曹洪虽然心惊,但仍旧嘴硬:“先生怕是忘了,我跟司空有宗族之亲。”

郭嘉又笑:“将军与司空之亲可比得武帝与公孙敬之亲?”

曹洪道:“在谯郡读书时曾听先生说,公孙敬与武帝是甥舅血亲。”

郭嘉点头:“公孙敬依宠而骄,不守法纪,居九卿高位却擅用北军军饷,后被武帝诛杀。”他目视曹洪低声道,“外甥尚且杀得,从弟有何杀不得?”

秋风瑟瑟,就连月光也被蒙上了一层霜色。曹洪觉得周身寒彻,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将军怨恨不得杨沛。”郭嘉趁机劝慰,“他依律斩杀曹贵,一来可泄民间之怨,二来可堵百官之口,三来可保宗室手足之全。此人虽称强项令,但心思缜密,深谋远虑,可谓良臣。”

曹洪仍心有不甘,愤然道:“难道司空就不怕宗室八虎骑心寒吗?!”

郭嘉冷笑:“怕是将军还不知晓,今日都亭侯曹仁、议郎曹纯亲自穿甲夜巡,遇有擅自出城,私自调兵者一律杀无赦。”曹洪顿觉腿软脚酸,险些委顿在地。

郭嘉一揖:“天色已晚,我劝将军还是不要打扰司空了。”言毕拂袖而去。

殿宇巍巍,曹洪呆呆地伫立在巨大的阴影当中。

天交辰时,丁仪手捧一轴插有鸟羽的竹简,一路疾跑而来。阙门拐角处,迎面一阵香风。丁仪不及收足摔了一跤,羽檄掉在地上连封泥都摔得裂了。才要发作,突然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清河,忙捡起羽檄,躬身施礼:“公主恕罪,丁仪冒犯了。”见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清河不由掩袖而笑。临去时,犹自目光流转,颇有不舍。丁仪呆立,直到清河款款远去,方才回过神来。

恰好百官下殿。看到丁仪手捧羽檄,纷纷侧目伫立,猜测战报内容。“诸公勿走,高干叛乱!”丁仪高喊。

张平连忙“嘘”一声,手指殿内,示意噤声。

“中贵人,是河东战报。”丁仪气喘吁吁。

“再急的战报也得殿外候着。”张平甩一下麂尾慢条斯理地进了大殿。片刻之后,曹操召见。

“司空,高干反了!”丁仪奉上羽檄,“不但他反了。河内张晟、弘农张琰、河东卫固、范先也都跟着反了。”

曹操放下茶盏,瞥一眼递上来的羽檄,皱眉问道:“是谁开了封泥?”

丁仪连忙伏地:“是臣慌张将羽檄掉在地上......”

曹操哼了一声:“为大臣者务必沉着持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怎么一封战报就把你吓成这样?。”

丁仪红了脸顿首诺诺。

曹操解封展简扫了两眼,命令张平唤进百官。蕤宾钟响,百官回朝。

“高干占了壶关口,目下有觊觎邺城之势。”曹操看一眼群臣,“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曹丕方欲说话,只见对面贾诩咳嗽两声,微微摇头。忙垂下目光,拢袖噤言。

郭嘉出班禀奏:“高干此人才志弘邈,文武秀出,河北士人攀附者众多,司空不可小觑。可派李典、乐进两位将军率兵讨伐。曼成佯攻壶关口,文谦经上党迂回至关后,两下夹击,壶关口可破。”

曹操点头:“奉孝此计很好,只是我所忧者并非高干一人。河内张晟在崤山、渑池之间寇掠,与卫固等人互为犄角。我军一旦出兵,张晟、卫固必然与高干同声连气,如此我将奈何?”

郭嘉进言:“司空所虑极是。河东股肱之郡,充实之所,得之足以制天下,失之足以失天下。所以破高干易,守河东难,我的意思是务必要选一个得力之人充任太守。”

曹操的目光在诸臣中扫了一遍:“太守一职在此战中极为重要,似此谁堪河东大任?”

荀攸出列禀道:“臣听家叔文若先生说,京兆杜畿勇足以当难,智足以应变,可令他为河东太守。”

曹操捻须思忖:“杜畿——此人的名字好熟。”

杨修揖奏:“前日文若先生表荐此人为西平太守。日前闻报,已经由许都去西平赴任了!”

“快!”曹操站起身来,“派出驿使,马不停蹄,星火传檄,让他立刻赴河东上任。”略一思忖又道,“告诉他不必来邺城见我,印绶由专使递送。”

杨修沉吟一下,低声道:“许都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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