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面埋伏(2 / 2)

“你听好了,我救你一是怜惜你的文采,二是......为了清河。”曹操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丁仪既惊且喜。“为了清河”,这句话里分明暗藏着另一种含义。

“建安八年我曾下过一道〈论吏士行能令〉,你还记得吗?”曹操突然问。

丁仪回道:“臣记得。”

“背一下我听听。”

丁仪略一思忖,随即诵道:“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以适道,未可与权’者也......”

“好了。”曹操摆手,“‘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这才是这道令的要害之处。”

丁仪聪慧绝顶,他突然明白了曹操所指:“臣明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下去吧。”曹操习惯性地向后一靠,神情倦怠。丁仪刚要出帐,身后又传来曹操低沉的声音:“你代我去探望一下清河。”

清河的帐子距离中军不远,丁仪趁着暮色踟躇靠近。

帐前虎贲毫不客气地挡住去路,问他“可有手令。”丁仪含糊摇头。虎贲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

听到声响,清河推开窗牖:“帐外是谁?”

丁仪连忙隔窗行礼:“丁仪见过公主。”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清河眼波闪烁。

丁仪道:“不过是拖拽时伤了肩膀,劳公主惦念了。”

“你过来,我瞧瞧。”清河温言。

大雪初霁,北风稍歇,空气里洋溢着少有的暖意。清河隔窗伸出纤手来,轻轻按压丁仪肩膀。丁仪忍不住“哦”了一声。“疼得厉害?”清河忙问,眼神里满是关切。

丁仪笑笑摇头:“我还没有问公主的手呢。”

“听说你为治我的冻疮还捕了一只黄雀?”清河含羞轻问。

“公主不说我倒忘了,那黄雀还在帐子里养着呢。”

清河嗔怪:“都要杀你了,还拢着黄雀,真是个书痴!”又道,“我才舍不得杀那雀儿呢,你把它送来,我装在笼子里养着,好让它与我做伴。”

军营外忽然号角争鸣,万马奔腾之声犹如江河倒灌。守帐虎贲连忙吹响鹿哨——这是军营示警的信号。数十名士卒迅疾将大帐围住,丁仪被虎贲推离。

“丁仪,别忘了把雀儿给我。”清河踮着脚晃动手臂。

丁仪嘴里应着,且退且回头。

高干突围外逃让曹操十分恼火。曹军十面埋伏,高干犹如瓮中之鳖,怎么就能从千军万马当中逃跑呢?这几个月的心血岂非白费?盛怒之下,他命令军中鞭笞高干突围方向的将领,所属士卒一天不得吃饭。听到帐外一片惨叫之声,曹操犹自怒气难平,龙骧虎步地徘徊不止。座下诸将无不变色,唯恐曹操将火撒在自己身上。

只有荀攸在镇静品茗。

曹操在荀攸面前停下,挖苦道:“军中扰攘,只有公达好生自在!”

荀攸慢悠悠地放下耳杯:“即将破城,臣怎能不自在?”

曹操冷笑:“壶关口仍旧森严壁垒,哪来的破城?”

荀攸捻须大笑:“主公,我料壶关口可得,高干也必然殒命!目下,城中只留夏昭、邓升守城。高干一去,守军必无斗志,军心一涣,则破城易矣。夏、邓二将籍籍无名,岂可抵我虎狼之师?”

曹操坐下思索,眉头稍解:“虽然如此,高干已经外逃,何来殒命之说?”

荀攸道:“高干虽然能逃出壶关口的十面埋伏,可逃不出天下的十面埋伏。请问主公,高干能去何处?”

“不外是南匈奴和荆州刘表。”

“呼厨泉单于已经斩杀高干之使,匈奴断不会留他。所以,他只能南下投荆州刘表。”

曹操幡然而悟:“公达见识深远。高干南下,必经上洛,我只消号令天下,凡杀高干者封王赐爵,应者必众。我不费一兵一卒可除此强敌!”

荀攸一揖到地:“正是。”

曹操忙命丁仪拟令,又派信使持羽檄遍传左近南下必经州郡。

子时散帐,曹植和丁仪有意落在人后。见四周阒寂,丁仪一把拉住曹植躲进树后:“眼见城破,公子若再无建树,怕是此行白来了。”

“这当如何?”曹植忙问。

丁仪徘徊拍额:“事情紧急,此时恐怕只能去问荀公达了。”

曹植叹息:“公达先生不愿干涉内廷之事,问他如何肯说?”

丁仪道:“事已至此,何妨一试?”曹植只得整理衣冠去了荀攸军帐。帐子里黑着灯,显然荀攸已经睡下。曹植站在帐外低唤了几声“先生。”帐内不见灯亮,只传来阵阵呼噜声。曹植数次想敲门,却又不敢造次,只能急得搓手打转。忽而一阵梦话呢喃,曹植忙凑近窗牖细听。隐约听到荀攸在说“王琰,不可走了高干”。曹植不明就里,又静气敛神仔细辩音,荀攸翻来覆去还是这句没有来由的梦话。

曹植叹气拂袖,悻悻而回。

丁仪枯正在树下静候,见到曹植连忙站起:“未曾见到先生?”

曹植神态沮丧:“公达先生早就睡下了。我叫了数声,他老人家也没回应。”

丁仪苦笑:“公达先生油滑得很,不愿介入立嗣之争。可惜啊......且先回帐睡上一觉,说不定神人相助,会梦授妙计呢。”

“且等等!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曹植挽住丁仪衣袖,“公达先生反复说着一句梦话,什么王琰,不可走了高干。”

丁仪一拍大腿:“哎呀,此乃公达先生有意相助!公子可知王琰是谁?”

曹植摇头。

丁仪喜不自胜:“王琰原为茂同郡护羌校尉,为官颇有政声,后被司空表荐为上洛都尉。公达先生是在提醒公子,高干南逃必经上洛。只消说服王琰截杀高干,大功可成!”

曹植抚掌大笑:“好一个公达先生,既要助我,又要自保。明日一早我就主动请缨,赴上洛说服王琰。”

丁仪笑道:“公子只知谢公达,却不知谢我。”

“你只管说要我如何谢你?”

丁仪垂首赧然:“公主清河......”

曹植捂嘴窃笑:“好一个丁正礼,原来是在打我姊姊主意。”

丁仪面红耳赤:“今日观司空所言,倒像是颇有几分中意于我。”

曹植好容易止住笑:“以卿才貌,倒配得上我家姊姊。不过我父向来不官无功之臣,怕是择婿也是如此。”

丁仪点头:“此事司空已经点拨于我。”

曹植大喜:“若你能如愿,咱们以后就是郎舅。”

丁仪戏效君臣之礼:“公子异日腾达,勿忘今日之言。他日公子为君,我当为相。”

曹植“嘘”了一声:“军中耳目众多,正礼不可浪言。”又道,“我独自去上洛怕王琰欺我年少,丁廙不也在随军吗?就让他跟我同去吧。”

卯时中,曹营突然鼓声大作。壶关口守军揉着惺忪睡眼向城下张望。只见雪泥横飞,草屑飞旋,一彪马队旋风般冲出营寨。

“曹军攻城!”守军吹响鹿哨。

曹操被诸将簇拥着直冲到箭程之内。曹仁一声呼喝,虎骑将士立刻组成盾阵,继续朝关下行进。

城上守军乱作一团。

“乱什么!”主将夏昭抽出宝剑,“曹贼自投罗网,正好一箭射杀!”

“不可!”副将邓升连忙拦住弓箭手,“高将军弃城而去,目下军无战心,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若曹公有失,城破之后我等俱要被军马踏成齑粉!”此言一出,守军大哗。夏昭大怒,持剑直奔邓升。手下诸将连忙隔在中间相劝,城头一时纷乱不堪。

此刻,曹操已经马到城下。

盾甲撤去,曹操一袭红袍映着积雪分外耀眼。城上城下寂静无声,只有爪黄飞电打着响鼻在雪泥中盘桓。曹操勒住战马,举鞭指向城头:“我乃曹操,诸军识我否?”

“放箭!放箭!”夏昭急得跳脚。弓箭手却个个躲在箭垛之后畏缩迟疑。

“诸军听清。”曹操向着城头喊道,“三日之内若开城纳降,为将者擢升一级,为卒者赏钱十缗。若三日后还不献城,城破之日,城中良贱俱以叛贼待之!”又冷笑一声,“我还有一言,尔等思之。若我中一箭,只怕尔等要身负十箭!”

夏昭见无人响应号令,急切之下掣出弓箭向曹操瞄准。一旁邓升忙将他推开。箭矢摇摇晃晃地射到空中,又飘飘摇摇地落下城头。壶关口城头上顿时又乱成一团。

曹操哈哈大笑,勒马回营。

走到营门时,见远处山野积雪皑皑,曹操突然勒住马缰环顾诸将:“连着数月在行辕闷坐,弓马都生疏了。今日无事,咱们去北山来场冬狩如何?”曹操又道,“〈周礼〉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仓舒久在深宫,怎么能不知射御之术呢?正礼,你回营把仓舒和清河叫上。”

丁仪心中一凛。曹操话语中的“国子”两字像一把尖刀直插肺腑。难道,主公心意已定?

北山脚下,雪覆林莽。虎豹骑排列成队,篦子一样穿林狂啸而过。惊起的山兔、野鹿仓皇逃窜。曹操纵马引弓,一头野鹿应弦而倒。将士山呼之声震撼林岳。

许褚吹响骨哨,数头猎犬上前撕咬挣扎欲逃的野鹿。

曹操勒马大笑:“诗曰,‘奉时辰牡,辰牡孔硕’,今日猎得牡鹿,岂非吉兆?”又对身旁骑栗色小马的曹冲说道,“仓舒可试射一箭,让我瞧瞧你的射御功夫。”

一回头,却发现曹冲正在拭泪。

“仓舒为何落泪?”曹操惊问。

曹冲掩胸咳嗽几声,施礼回禀:“这头牡鹿身形硕大,定然年齿不小。儿臣在想,若是子嗣们知道它死于箭下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方才想着此事,不觉堕泪。”

曹操怔了片刻,捻须自语:“吾儿仁慈。”

远处,清河乘马践雪而来。看到丁仪驻马雪中,女孩一声娇叱:“丁正礼,出什么神呢?”

丁仪忙应一声“公主”。

清河兜马回旋:“树林里有雉鸡,你跟着我去射一只来。”

丁仪“嗳”了一声,猛磕马腹跟上清河。

驱驰已久,曹操似有倦意。他下马牵缰,与荀攸漫步雪中。“公达,你觉得子桓、子建、仓舒三子如何?”曹操突然发问。

荀攸不假思索:“三子俱佳。”

曹操面带不悦:“不过是搪塞之语!那你以为仓舒如何?”

荀攸停下脚步仰面看天。

“你又怎么了?”曹操有些生气。

荀攸道:“主公知道臣下略晓谶纬之术,适才在与天共语。”

“哦,老天说什么?”曹操又好气又好笑。

荀攸正色道:“老天说,立嗣之事自有天数。”

曹操变了脸色:“你是说仓舒将来做不得世子?”

荀攸摇头:“臣并没有如此说,我只是说天数难违。目下北方未定,社稷未安,臣觉得此时不宜议论此事,主公也不宜表露心迹。”

曹操向来倚重荀攸,曾多次在人前夸耀“公达,非常人也”,还说自己“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在他的心目中,荀攸外愚内智,眼光独到,近乎神异。今日荀攸含糊其词,必有深意。一时心下烦乱,把缰绳抛于许褚,嘟囔一句“收兵”,独自负袖踩雪而去。

尖利的鹿哨声在北山上空回荡。丁仪听了,连忙催促正在搭弓的清河:“公主,要回营了。”

清河放下弓箭恼道:“原本就要射中,你一说话倒把雉鸡惊跑了。他回他的,我却不回。”

“公主。”丁仪怕再犯军条,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清河。女孩脸颊一片绯红,用力甩手,丁仪的手却并未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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