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城头降幡(2 / 2)

王琰顾不上把曹植请入官廨,就在城楼厮见。城楼陈设简陋,只有一席、一几、一屏风。王琰欲行大礼,曹植连忙搀住:“我不过是司空帐前的背剑官,安敢受此大礼?”

王琰却执意要拜:“公子持曹公之剑,王琰如睹公面,岂敢不拜?”

隐约听得城下马蹄杂沓,又有人声喧哗。守城军士来报,说高干已然知道朝廷使者进城,令王琰立即开城献上使者。曹植听得心惊肉跳。悍将压城,自己的性命全攥在了王琰手中。

“王琰,快开城门!”城下呼喝之声不绝。

“王都尉,高干势大,我看还是把公子送到城外吧。”丁廙话带机锋。

王琰不紧不慢地啜茶:“我已派人查清,高干有骑兵五百,我城中有郡兵三千。虽然高干兵寡,但这些骑兵都是久战之士,非我这些守城的郡兵可比。以此观之,倒是该打开城门把公子献上,以救我满城士卒百姓。”曹植顿时觉得周身寒彻。百名虎豹骑士都被郡兵留在瓮城当中,只消城头万箭齐发,虎豹骑士必然殒命。

“那就请都尉缚我出城!”生死当前,曹植连声音都在打颤。王琰突然大笑。

“都尉为何发笑?”曹植难以掩饰慌乱。

“我笑公子和丁侍郎不识王琰。”王琰正色道,“曹公是清平能臣,乱世英雄。依我观之,日后统一宇内者必是曹公。高干虽勇,不过是丧家之犬。焉有弃美玉而就砖瓦者?”

“这么说你要截杀高干?”曹植问。

王琰点头:“高干凶悍,只能智取。他虽然知道有使者进城,但却不知使者是公子。目下需要找一人扮成使者,缚之进献,并馈赠酒食金银以骄其气,然后趁势戮之!”

曹植起身一揖:“若此,都尉必立不世之功。”丁廙也敛容揖拜。

王琰连忙还礼:“我这就觅一死士充当使者,待稳住高干后依计而行。”

城下甲胄闪烁,寒光森森,骑兵往来奔驰,大声喝骂。

“高将军可在?”王琰在城头高喝。

甲士分开,从中走出一位披皂色斗篷的大将。黑暗中看不清长相,但依稀可见十分高大。他以手中之槊指向城头:“王琰,快些送上曹操使者!”

王琰态度谦卑:“将军勿急,我这就把使者缚下城去。另外,还略备了些酒食金银以作进献之礼。”

高干吼道:“以寅时为限,我在营中候你。如寅时不至,平明时定然荡平上洛!”

王琰诺诺连声,高干军马杂沓而去。王琰一直哈着的腰陡然挺直:“守城诸将迅速整顿军马,准备出城杀叛!”又对曹植道,“公子留下虎骑护卫,且在城楼稳坐。”

曹植被义气所激,慨然应道:“虎豹骑全归都尉调遣,此役若败,我又安能周全?”

王琰略一思忖,道:“公子还是留下少量虎贲守护。如我得手就吹画角三声,若是失手就挝鼓三通,公子闻讯务必立刻弃城回报司空!”

城头喧闹渐息,只剩下十多位虎贲环侍曹植。曹植心猿意马地跽坐席上和丁廙对弈。天亮之前,等待他的将是命运的抉择。王琰若得手,则大功告成,他也将向着世子之位靠近一步。王琰若失手,等待他的必然是刀光剑影,灭顶之灾。曹植时时望向城下。莽野之中,三千郡兵和近百名虎豹骑正在悄悄迫近。

“公子,该你了。”丁廙手里稀里哗啦地把玩着棋子。

远处突然杀声震天,曹植弃子站起。

丁廙问道:“临来时,司空说公子正该磨砺一番。公子可知此话深意?”

曹植心猿意马:“想来是我年纪尚小,父亲要我临事决断,砥砺心志。”

“正是此意。”丁廙慨然道,“公子文士,有绝世之才,却少霸蛮之气。成大事者,临利害之际而不失故常。公子欲成大事,必先收起这副柔弱相才行。”他把棋子重重按下,“公子心志一乱,这局棋就输了!”

“以敬礼之意,我此时该如何处之?”曹植问。

丁廙打个哈欠,慵懒地双臂后撑:“公子最善诗赋,兵戈临于城下,此时正好作诗。”

喊杀之声摇撼孤城。

“作诗?此时城下打得正酣,不知道有多少幽并健儿丧命刀戈,我哪里还有心思作诗?”

“杀机之下,才知澄心静虑难得。”

“好,那我就作一首!”曹植气呼呼地盘膝而坐,抽剑横膝。耳际,杀声犹如洪波巨浪,汹涌不绝。曹植重弹一下剑身,一缕剑音悠然不绝。铁马金戈纷纭而来,寒光铁衣杂沓而去。曹植突然想起父亲那句“我救天下苍生,奈何饥民畏我”无奈的慨叹。英雄,大抵都要忍受千夫所指,千秋骂名。想至此,顿时霸蛮之气塞胸,以指弹铗而歌,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丁廙抚掌:“好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公子能于丧乱之间得此清辞妙句,非常人心志可比,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城下,杀伐声犹如退却的海潮渐渐远去。

幽暗中,有人呜呜咽咽地吹响画角。三声过后,城下欢腾。骑兵以鞭敲击马镫,锵锵之声,震耳欲聋。

丁廙展袖拜伏:“公子天纵之幸,王琰得手!”

大军班师至邺城时已然三月。

漳河浮冰消融,随水东逝,撞击之声犹如金鼓铮鸣。辒辌车碾过浮尘奔向邺城。曹操昏沉入睡,他又梦到了自己身处乱阵之中。四下里人仰马翻,箭矢如雨,血光四溅。暗晦不明中,有人策马挥戟向他冲来。眨眼之间,已到眼前。曹操大喊“典韦救我!”锵然一声,长戟穿身。对面那人在幽暗中冷笑,像是故交刘备,又像是从未谋面的孙权。

曹操惊寤,梦中的金戈铁马原来全是浮冰撞击之声。他又想念爱将典韦了。建安二年,曹操南征张绣遇险,典韦身被数十创,徒手毙敌多人血尽而死。典韦死后,曹操如伤肱股,抚尸大哭不止。自此,每遇危殆就会大呼典韦之名。曹操命令御者停车,他想亲近一下久违的漳河。

接驾的曹丕连忙陪侍左右。

曹操站在河边看浮冰东去,日夜不歇,不由暗生岁月苦短之念。他突然想起方才的噩梦。南方大片江山还在刘表、刘备和孙权手中,而自己此时已经五十二岁了。想至此,心中焦灼,犹如鼎沸。

“子桓,玄武池修得如何了?”曹操问。

“回父亲,今冬虽然天寒,可儿臣不敢迟滞工期,前几日已然注水行舟。”曹丕回禀。

“好!”曹操来了兴头,“先不回邺城,咱们到玄武池去。”

“父亲舟车劳顿,明日再去不妨。”曹丕劝道。

“上车,去玄武池。”曹操不由分说上了辒辌车。看到车舆无人,忙回首询问,“仓舒呢,去哪儿了?”

“父亲,孩儿正与诸位先生见礼呢。”曹冲从人群中站出。

曹操招手:“快些上车,咱们去玄武池看看。”又在人群中扫视,“子建呢?不可怠慢了有功之臣,让他也上车来。”

曹丕听了,不觉心寒。

繁钦和陈群策马追上。“公子您瞧。”繁钦向后努嘴——清河的安车旁紧跟着丁仪。他骑在马上,手中托着一个雀儿笼,清河不时掀开车帘逗弄笼中黄雀。

陈群道:“万不可使丁仪结亲公主。不然的话,子建必然势大!”

曹丕点头:“还有我那位庶母,掩袖工馋,虺蜴为心,一心想着扶仓舒立嗣,若不早除必为后患!”

向邺城西南行进了大约十多里,一片开阔水面梦幻般出现在冷峻广袤的原野中。此时,朝暾初上,浮冰沾染了暗淡霞光,摇曳不定间光彩流溢。远远望去,犹如一汪赤血。岸上,到处是忙碌的工役,几艘高大楼船已初具形态。池中,水卒们正驾着艨艟往来游弋。

不及烟尘散去,曹操迫不及待地下了辒辌。他招手令曹丕近前,手抚其肩道:“不想数月之间玄武池已成,子桓居功至大!”曹丕一揖,心里欢喜得简直要跳起来。不待回话,曹操又问:“玄武池倒还罢了,这些战船却是怎么来的?”

曹丕回禀:“是儿臣从东吴请来船曹,监造船只、练习攻防全仗他的功劳。”

曹操大笑:“吾儿断仲谋之肋矣!不过,若要一统江南,我军怕是还要师南人之长。”曹操走到岸边,向着浩瀚的水面凝视。晚霞铺陈,池水瑟瑟。他的斗篷被风吹起,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红色鸷鸟。

“公仁!”曹操回头召唤董昭,“我欲平东吴,目下可得其时?”

“臣以为未得其时。”董昭回奏,“乌桓尚有袁熙、袁尚,假若主公南顾,乌桓必然自北犯边。”

“你知道就好。”曹操负手相顾,“乌桓一日不除,我就一日无暇南顾,要除乌桓必须修好平虏渠!你这个将作大匠肩上的担子不轻呐。”

董昭知道曹操心思所在,忙回禀道:“禀主公,自去年春上领均旨开凿平虏渠以来,臣一日不敢停歇。今冬天寒,地坚如铁,工役多有冻死,要凿通泒水恐怕来年秋天才行。”

“来年秋天?”曹操眉头皱成一团,“迟了!袁氏兄弟奔窜辽西时携裹我幽、冀两州军民十万户,先前乌桓也曾掳我百姓十万户。辽西荒蛮,一待天暖,乌桓必来掳掠。到时,我该如何用兵?!”

董昭低头踌躇不语。

曹操斩钉截铁道:“公仁听好,四月前必须竣工通海。若耽搁一日,须知我军法无情。”

董昭口称诺诺,心下却在打鼓。天气尚寒,冻壤未苏,加上河北兵祸连结,急政暴虐,早已十户九空,哪里能寻得来这么多工役?

崔琰有心为董昭解围,忙在一旁提醒:“主公,两位夫人和奉孝还在城门口迎候呢。”

曹操吃惊地四顾:“怎么,奉孝没有来?”

曹丕回禀:“自父亲走后,奉孝先生一直染恙。今日听说父亲班师,才强撑着在城外迎驾。”

“可曾延请名医?”曹操急问。

“儿臣专程从谯县请了神医华佗。华先生说奉孝先生思虑劳损,耗费神气,加上饮酒失度,才体气羸弱,精神侵昏。后来有江南勋贵请华先生南下,他临行时嘱咐奉孝先生‘务必志闲而少欲’,又留了一剂药方去了。”

曹操皱眉:“为什么不强留华佗?”

“华神医名满天下,我若强留怕被天下人诟病。”

曹操冷哼一声:“立即派人请他来为奉孝医病!一刻也不得延误!”怒气冲冲地上了车又转头道,“若天下之才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之!”

曹丕“诺”声未落,车轮已经碾压着尘土开始转动。曹丕嘴里唤着“父亲”,一路小跑跟在车畔。

“还有何事?”曹操也不叫停车,略略掀开车帘的一角询问。

“数月前儿臣出使匈奴,左贤王妃托我给您带来一封信。”

曹操诧异道:“我又不认识王妃,她何故写信与我?”

“王妃是汉女,名叫蔡琰,是陈留人。”

“停驾!”曹操暴喝。辒辌车戛然而止,坐在车辕上的张平险些跌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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