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邺下奏对(1 / 2)

卯时,崔琰听到窗外有窸窣脚步声。接着是曹操的低声叮嘱:“不要唤醒你家主人,我在廊下坐等就是。”

崔琰连忙开门。只见淡淡晨曦中,曹操正扶阑静思,虎侯许褚一身袍服挎剑侍立。

“主公!”崔琰连忙下拜。

曹操一把挽起,上下打量崔琰:“季珪瘦了,你这别驾当得定然辛苦。”

崔琰动情道:“主公也瘦了。”

曹操轻叹:“你我消瘦还在其次,只是这天下太瘦了!昨日班师不及细谈,今天定要向你讨一个肥天下的妙方!”

崔琰猜测道:“主公日前必有所见。”

曹操点头:“昨日在城外见到一众饥民。我亲自下马奉以粟饼,可那些饥民却像是见了老虎,个个唯恐逃之不及。河北本是膏腴之地,去年我又蠲免了租赋。想着百姓们定然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可为何我见到的都是白骨流民,听到的皆是疾苦之声?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天下膏脂到底都去了哪里,肥了何人?”

崔琰似乎早有准备:“主公若想找到天下羸瘦的缘由,这里恐怕不是谈话所在。”

曹操笑问:“难道又要去漳河边垂钓不成?”

崔琰神秘一笑:“这次咱们去邺城集市当一回商贾——衣服我已为主公备下。”他咳嗽一声,家仆捧上两套短褐。曹操心领神会,笑呵呵地褪袍摘冠,又将短褐布履换上,转眼就成了市井商贾模样。

“季珪看我可像是闾左的商户?”曹操展袖转了一圈。

崔琰手拿斗笠为曹操戴上:“这样就更像了三分。”

曹操大笑出门。

许褚紧随身后。曹操驻足摆手:“虎候就不要去了,哪有商贾身后跟着一位将军的?”许褚只得诺诺而退。

曹操和崔琰南出司马道,一路到了里坊。邺城市集,闾阎扑地,到处是叫卖喧闹之声。曹操从未踏足过里坊,不敢乱说乱动,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崔琰身后进了一家酒肆。

“酒佣,两枚粟饼,两碗豆粥。”崔琰摘下斗笠跽坐高呼。

曹操不明就里:“季珪,你我来这里做什么?”

“天下之所以贫弱,缘由全在这间酒肆之中。”崔琰面有得色,“主人只管吃饭,吃完之后自然明了。”

曹操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崔季珪的这出百戏。”

两人饭罢,崔琰招手唤酒佣结钱。

酒佣打躬道:“两枚饼,两碗粥,共一千钱。”

崔琰撑案而起,背手怒视道:“你莫非欺我是外乡人?!不过是些粥饼,怎么值得这么多钱?”

酒佣冷笑:“先生看样子也是走远路的,怎么没见过世面?你知道邺城当下粮价几何?”他指指搁在垆上的粮缸,“谷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一斛二十万钱!就连芋一亩也要三万钱呢!”

曹操吃了一惊。

崔琰又故意冷言问道:“谁不知道去年河北谷稻丰稔?粮价哪里有如此之高?”

酒佣又是冷笑:“先生真是故作聪明!去年邺城丰收不假,可这粮食又不在百姓手里。”

“那在谁的手里?”曹操斥问。

“自然是贵戚士绅。”酒佣撇撇嘴,“昔日袁公在时,仅冀州别驾审配一人就霸占了邺城所有土地。”

“须知现在冀州牧是曹公,审配早已人头落地!”崔琰厉色道。

“是曹公又如何?他老人家又不是没有亲贵。”酒佣向隔街粮肆一指,“两位先生看看去,对面就是曹家的粮肆。他家主人是什么都护将军曹洪,据说还是曹公的从弟呢!”

曹操大吃一惊。

崔琰从腰间解下钱袋扔向酒佣:“你且忙去。”酒佣掂掂钱袋,打个躬转身去了后厨。

曹操拍案而起:“袁本初不恤国难,广自封殖,最终招致覆灭之祸,没想到子廉也这么贪鄙!这笔账河北百姓最终要算到我的头上,亏他也是曹姓!”

崔琰叹气道:“这正是我要主公微服私访的原因。今日天下横暴者,岂止冀州一地,又岂止曹洪一人?哪一个州郡的豪强不是膏田满野,奴婢成群?他们蚕食天下脂膏,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天下苍生弱民哪里还有裹腹之粮?!”

曹操抬头,用目光鼓励崔琰说下去。

崔琰谈得兴起,顾不上礼法,一把拉住曹操的手:“主公,豪强之祸何至于此?缘由全在当今施行的税赋上。高祖以来,我朝税赋有田赋与口赋、丁税。田赋按收成丰歉征收。可这丰歉盈亏,田地亩数全凭豪强的一张利嘴,收取的田赋三分难有一分收入义仓。口赋者,七岁到十四岁的小儿年纳二十钱;丁税者,百姓十五以上者年纳一百二十钱。现今天下百姓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还要代出租赋,哪里还有油水可榨?!”

曹操恍然:“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不可不察。看来,我朝税赋之制要改了!”他目光炯炯看着崔琰,“你要尽快写一份奏表递上!”

崔琰拜服于地:“主公真为天下苍生谋利!”

曹操手牵崔琰:“季珪有心,今天这顿粟饼吃出了一个肥天下之策!”

两人步出酒肆。对面粮肆门前,一个佣保正坐在交床上打瞌睡。见曹操与崔琰走近,忙起身殷勤问讯:“客官可是要买粮?”

曹操问:“肆中可有粟米?”

“客官真是说笑,也不看我家主人是谁?不但有上等的菽粟,就是饲马用的豆饼肆中也有。”佣保把曹操两人请进肆中。

崔琰道:“看你这粮肆阔不过数间,量能盛得下多少粮食?我家主人要的可多。”

佣保乜斜着眼道:“客官如此小视人!可知郊外义仓是谁家的?”

“冀州牧是曹公,义仓自然是曹公的。”崔琰道。

“是曹公不假。但你可知是大曹公还是小曹公的?”

“曹公只有一个,哪里还有什么大曹公、小曹公?可知这是僭越之罪?”曹操听得心头火起。

佣保抱拳向空虚拜了一下:“我家主人就是小曹公。他是大曹公的从弟,早年随大曹公起兵征讨董卓,后来荥阳兵败,小曹公舍命献马,救驾于危难之中。因多有战功,被大曹公表荐为国明亭侯,都护将军。大曹公的性命都是我家主人给的,即便僭越又能如何?”

曹操强忍心头之火:“如此说来,你家主人果然称得上小曹公。”

佣保颇为自得:“我家主人有督察诸将之责,谁敢冒犯?大曹公麾下的五子良将,哪位将军见到我家主人不毕恭毕敬?说起来,我们这家粮肆不但卖粮,还能保你的粮车一路通畅。不要说青幽并冀四州,即便是西凉、汉中、吴中我也能送你出境。”

看到曹操脸色越来越沉,崔琰连忙一把拉住出了粮肆。

“客官请留姓名。”佣保站在台阶上挽留。

曹操回首:“告诉你家小曹公,就说大曹公来过了。”

曹植举着桃花已经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窗外柳絮正浓,飘飘扬扬地犹如下了一场春雪。桃花半枯,叶片黯淡,可放在脸边仍有一股馥郁清香。曹植一闭眼,眼前就是若隐若现的甄宓。前日尚好,为了迎接父亲班师忙得不可开交。可一旦闲下来那女人就会不自觉地浮现。举目交睫,都是她的影子,让人难以自持。

寝殿外传来脚步声,侍者轻唤:“公子,夫人要您去掖庭呢。”

曹植忙将桃花放入书简:“夫人可曾说有何事?”

“说是环夫人带着清河公主、仓舒公子到了。”

清河公主是原正室刘夫人所生,母亲去世后一直由卞夫人抚养。一次曹操携女见圣。天子有意取悦曹操,遂封清河为“乡公主”。自此,人称“清河公主”。曹丕自小跟清河一起长大,两人情感颇深。幼弟曹冲虽是环夫人之子,庶出之身,但与曹植也甚为相得,远比一奶同胞的兄长要亲近得多。听说是姐姐和曹冲到了邺城,曹植忙换了一身玄色襜褕,又把发髻拢好,匆匆进了掖庭。才到门首,站在台阶的曹冲叫一声“兄长”扑身跳了过来,曹植一把抱住,两下里亲昵不已。院内,站着卞夫人、环夫人和清河。

曹植连忙过来拜见:“庶母、姊姊一路辛苦。”

环夫人一把挽住:“吾儿请起。”嘴上温柔,眼睛却犀利如刀——在她看来,无论是曹丕还是曹植,都是曹冲立嫡的阻碍。

叙礼已毕,曹丕挎剑而来。见到曹植和曹冲拉着手,脸上顿时一凛。随即,又满脸堆欢地拉曹冲的手:“仓舒可好?”

曹冲腆然一握,随即抽手施礼:“见过兄长。”

“好,好。”曹丕虚应着。

“子桓,快过来。”环夫人向曹丕招手。

曹丕“嗳”了一声,趋前见礼:“见过庶母,见过姊姊。”清河颔首回礼。

环夫人拉了曹丕的手,上下打量。看到曹丕手上有疤,假意关切道:“夫君也太心狠,怎么舍得吾儿真去疆场拼命?”

曹丕故意提高声音:“回庶母,男人自当在疆场上一刀一枪博取功业,岂能像书生一样碌碌于案牍之间?”

曹植自然听得出话里机锋,脸色微变。

环夫人又问:“你父亲在书信上说,这几日你便要成婚?”

曹丕道:“回庶母,明日行纳采之礼,后日便迎娶合卺。”

环夫人假装欢喜:“娶的是哪家公侯的女孩?”

卞夫人拉过环夫人,低声道:“是袁本初二子袁熙的正室叫甄宓的......”

环夫人怔一下,拍手道:“可是那个颌下有米粒大黑痣的女孩?”

卞夫人腼然点头。

旁边曹植听了,心中骤然一紧。

环夫人咯咯笑了起来:“甄宓我原是见过的。兴平元年时,她跟随父亲上蔡令甄逸途径濮阳,曾在夫君行辕相见。那女孩生得天姿国色,当时我还想她与丕儿倒是天生的一对呢。”

卞夫人察觉到了环夫人话语中的讥诮,讪讪不语。环夫人又笑道:“姊姊不要多想,甄宓生得漂亮,又懂诗文,听说九岁就能作诗,世人称为‘女博士’呢!袁熙蠢笨,人又生得肥胖,若不是甄逸惧怕袁绍,甄宓断不会嫁与袁熙。依妹之见,我家丕儿与甄宓才貌相当,倒是一桩天造地设的良缘呢!”

一旁曹冲正拉着曹植的手央他去城郊踏青,可曹植却像丢了魂魄一样只是“诶诶”虚应着,人却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随环夫人一起来邺城的还有郗虑。名义上是护送夫人、公子,其实是曹操暗中相召。

正当午夜,听政殿擎灯暗淡。郗虑摄衣蹑足进殿,只见曹操一手持卷,据案扶头,像睡着了一般。身后,曹冲正在为父亲捶背。郗虑踮着脚尖走过去,曹冲才欲站起,郗虑轻嘘了一声。

“可是鸿豫?”曹操犹自闭目。

“回主公,郗虑来了。”郗虑笑嘻嘻地走过去抓案上的果子。

曹操用竹简轻敲他的手:“好一个郗鸿豫,堂堂御史大夫可知朝廷礼仪?”

郗虑一揖到地:“臣只知主公,不知朝廷。”

曹操睁开眼睛:“好了,你不能在邺城久留。咱们先说正事。”曹冲见父亲与朝臣议事,躬身欲退。曹操却招手唤住:“仓舒何去?就留在这里听事。”曹冲“诺”一声,侍立父亲身后。

曹操向郗虑递过竹简:“鸿豫,让你到邺下是为了这道《收田租令》。”

郗虑灯下展读,不住蹙眉点头。

“你觉得此令如何?”曹操见郗虑读毕,迫不及待地问道。

郗虑意气激昂:“后汉以来,豪强大户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其因在兼并土地,虚应税赋。按照此令所说,今后地赋不论产量,只论亩数,则天下税赋尽可收于仓廪。而弱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慈母不保其子,君王难保其民。其因是代出租赋,严苛重税。自此而后,户只收粮四升,绢二匹,绵二斤,除此之外别无他说——”郗虑拍案赞叹,“主公有圣人之德!此令正中当下之弊,如能施行,定可化乱为治,泽被万民!”

曹操摇手:“此非我之功。前日崔季珪上表,痛陈豪强之害,并陈抑强之策,这道令文全是他的想法。”

“看来崔季珪倒是位人才。”郗虑道。

曹操点头:“许都有鸿豫,邺下有季珪,我无忧矣。”

“此令可行,宜速颁布天下。”郗虑建议。

曹操皱眉道,“令文易下,可实行起来怕没那么容易,眼下就有一道难题——近来,邺城风议曹洪霸占袁绍贵戚土地,积贮菽粟,交通西凉、汉中商贾,其行多有不法。《收田租令》令要施行,恐怕得要拿自家人开刀才行!”又深叹一口气,“当年我自谯郡起兵,子廉散尽家资以筹军饷,汴水之战还曾救驾,操能有今日多得子廉相助。左思右想,委实难决......”

“主公不可动子廉!”急切之下,郗虑竟然打断了曹操的话头。

曹操跽坐在暗影里,声音暗哑:“鸿豫,你须知我掌法严明,子廉莫非有三头六臂,可以超然法外?”

郗虑道:“主公会错意了。臣下曾经说过,主公能有今日文依颍川,武靠谯沛。曹洪虽然有罪,可主公若要重处,则必寒宗室之心。我的意思是,应当找一位强项令冲锋在前,主公安坐幕后可也。”

“强项令?”曹操捻须沉吟。

郗虑点头:“昔日,洛阳令董宣依法格杀湖阳公主家佣,光武帝欲杀之。董宣两手撑地不跪,帝令人强按其头,董宣终不肯俯首,世人称之为强项令。”

曹操轻拍几案:“鸿豫此计甚好!看来我确实找一位硬骨头的邺令了!”

“臣荐一人可当此职。”郗虑趁机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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