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邺下奏对(2 / 2)

“何人?”

“杨沛,杨孔渠。”

曹操神色迟疑:“此人我知道。初平中我西迎天子,大军中途断炊,孔渠当时任新郑令,进献干椹以充军粮。后来他在多地任职,颇有政绩。不过,在任乐安令时与督军争斗,被罚髡刑。我向来以法治天下,如果由囚徒任邺令怕有不妥。”

“主公!”郗虑正色进言,“我记得主公曾经说过,‘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语何其豪壮?!天下英雄纵有偏短,岂可废弃不用?!”

曹操起身徘徊数匝,骤然转身:“你星夜返程,从许都狱中提出杨沛,让虎贲火速押来邺城。”

“主公圣明。”郗虑躬身欲退。

“等等。”曹操唤住郗虑,“文若可有信来?”

郗虑以手拍额:“哎呦,差点把文若先生的口信忘了。臣临来邺城时,曾专门到尚书台拜访他,问先生可有话对主公说。只是——”

“如何?”曹操目光里多了一分凛冽。

“只是文若先生看上去并不太在意。他一手捧心,一手拿着一枚药丸在手中捻来捻去,嘴里说自己有心恙,非此乌丸不足以却病。我看他态度轻懈,就没再多问。”

一旁,曹冲突然捂嘴笑出了声。

曹操回首:“仓舒为何发笑?”

曹冲看一眼郗虑欲言又止。

曹操挥手让郗虑下殿:“鸿豫速去。”郗虑答应一声,带着满腹疑问连夜回了许都。

见郗虑出了殿门,曹操这才将曹冲拢在怀中:“仓舒,说说你方才为何发笑?”

曹冲道:“父亲,依我看文若先生似乎信不过鸿豫先生。”

“何以见得?”

“文若先生本想给您写信,可又怕鸿豫先生路上私拆,于是故作轻慢之状,以形寓意。他料定鸿豫先生必定会将此事告诉父亲,也料定父亲必能猜透他的心思!”

“哦?”曹操微笑着鼓励:“那你说文若先生想告诉我何事。”

曹冲道:“以手捧心,并说自己有心恙是说父亲的心腹之疾,而手中的那枚黑色药丸是指乌丸。‘乌丸’者,乌桓之转音也。文若先生是想借此告诉父亲,乌桓实为当下之患!”

曹操哈哈大笑:“吾儿智力冠绝天下!”遂起身到沙盘前抖去覆帛,指着乌桓山,“自先汉以来,乌桓侵扰北地不绝。现在,袁氏兄弟又依附于乌桓王蹋顿。北边不靖,则我大军就无法南顾,一统大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曹冲手扶沙盘,踮脚观看地形:“父亲,乌桓征途遥远,沙漠纵横,欲获全胜粮秣最为重要。大军征讨之前,解决粮秣运输实乃第一要务。”

曹操手抚其背赞叹:“仓舒之智,子桓、子建均不及也!”

邺城黄昏,文昌殿上灯火骤然亮起。栖息在殿顶的昏鸦呼啦一声飞上重霄,浓重的雾霭瞬间被搅动得一片混沌。殿陛上铺陈了厚厚的红毯,廊柱之间牵系着艳丽的彩帛。黄门彩女挑着灯笼、香炉辞楼下殿,穿梭不绝。一声钟磬过后,黄门吹奏大作。沉重的殿门被几个小黄门合力推动,万千宫门也随之洞开。

今晚,是曹丕和甄宓的大婚。

帷幕尽开,宽阔的文昌殿上侈衣美食,水陆毕陈。灯火流泻间,坐在正中的是身着玄衣的曹操,侧旁分坐卞夫人、环夫人和清河。座下,曹植、曹冲带着一众文武跽跪两排。

又是钟磬一声,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繁钦头戴礼冠,穿一身绀色直裾阔步趋前:“主公,前日少府丞管辂占卜于庙,今日今时乃大吉兆。”

曹操颔首:“依礼而行。”

繁钦道声“诺”,迈着方步走到阶前唱礼:“奏乐!”

乐声大起,一派黄钟大吕之声。

万千帷幕次第开,曹丕率先华衣而入。他头戴爵弁,着玄端纁裳,脚穿赤舄,缓步登殿。

曹操对卞夫人捻须而笑:“子桓幼时,我常逗弄于膝上,想想就如昨日一般,不想今日竟然翩然少年矣!”

曹植脸色铁青,心中万千滋味翻腾不止。

“迎新妇!”繁钦高唱一声。

一阵风撩得帷幕水波般涌起。起落之间,甄宓纯衣纁袡,长裙曳地,云鬓雾鬟,落落如一株新荷独立。座中一片赞叹。许多人都久闻甄宓美名,今天才知道原来所传非虚。卞夫人瞟环夫人一眼,冷哼而笑。清河见新妇一派雍容气派,忍不住也抿嘴而笑。偶一低头,只见座下一人目光烁烁。清河魂悸魄动。她借着举杯,以袖掩面向座下窥视。只见座中一人二十上下年纪,头戴皮弁,身着玄色曲裾,面目甚为清秀。两人目光相撞,清河顿时羞红了脸。

曹丕向着甄宓舒袖伸手。缓缓地,甄宓广袖中露出一截皎臂。曹植看得心慌意乱,竟然把耳杯碰倒。茵褥上,一片酒污。

繁钦再唱:“同牢!”

一对璧人牵手而入,走到大殿中央的升鼎前。小黄门鲁援躬身奉上匕首,曹丕割鼎中脔肉与甄宓分而食之。

“合卺!”繁钦又拖着长调吟唱。

鲁援奉上酒卺。曹丕向着甄宓一揖,两人举杯而尽。

曹植心里顿时凛凛生寒,心中暗恨上苍弄人。建安五年,洛水河畔,他与落难的甄宓第一次见面。那时,自己不过才十岁。懵懂之间,哪里懂得男女之爱?若是自己和哥哥一样大,今日牵甄宓之手的岂非是自己?!

“解缨!”繁钦唱道。

曹丕走到甄宓身后,双手颤抖着解下束发之缨。他闻到了甄宓发上淡淡的香气。

“结发!”

曹丕和甄宓相互剪下一束头发,以缨系之。

乐工唱赞: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殿上,曹丕和甄宓泪眼相看。座下,曹植怆然堕涕。

杨修忙扯曹植衣襟,低声道:“公子不可。”

曹植借着饮酒用袖子拭了一把眼泪。

新人向神祇并父母献酒已毕,相对而揖。繁钦高呼“礼成。”乐府转奏筵宴乐,一时间殿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张平疾步入殿,向着曹操耳语一番。曹操停杯欲起。

繁钦忙趋前低奏:“主公,今日长公子大婚,公务还是先放一放好。”

曹操忙着整理袍袖:“杨孔渠从许都到了。”

繁钦吃了一惊:“可是作过长社令的杨沛?”

“正是此人。”说着话,曹操已经转过了屏风。

繁钦忙挡在前面揖礼:“主公不可!据臣所知,杨沛因与督军争斗,被罚髡刑五年。今日大吉之日,见之不祥。”

曹操哼了一声:“我从来不信谶妄之语。杨沛是我的强项令,这几日望之若渴。他星夜自许都来,焉有不见之理?”言毕,拂袖而去。

听政殿里灯火晦暗。

座下跪着一个蒙眼的光头布衣,郗虑正在灯下徘徊。

“人带来了?”曹操问。

“带来了。”郗虑低声窃笑,“一路蒙着眼睛,他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又要见谁呢!”

曹操负手围着杨沛转了一圈:“你是杨孔渠?”

“是。”杨沛声音高亢,丝毫听不出畏惧之意。

“好一个杨孔渠,你怕死吗?!”曹操声色俱厉。

杨沛抬头大笑:“人生于世间哪个不死?只恨死不得其所尔!”

曹操在杨沛面前盘膝而坐:“何谓死得其所?”

杨沛慨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助明主成就千古之业,虽死而何憾?!”

曹操一把扯下蒙在杨沛眼上的布帛:“孔渠还认识我吗?!”

杨沛揉揉眼,忙匍匐在地:“罪臣杨沛见过司空。”

曹操大笑扶起:“初平末年,你我在新郑曾经邂逅,谁想今日竟在邺下重逢。”

杨沛施礼:“司空唤一罪人星夜到邺城,怕不是来叙旧的吧?”

郗虑呵斥道:“杨孔渠不得无礼!”

曹操摆手:“我的帐下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又挽着杨沛坐下,“孔渠猜的没错。邺下新得,那些新旧豪强不奉科禁,圈地敛财,我要你做一个响当当的强项邺令,一扫河北沉疴,不知孔渠可有胆量?”

杨沛慨然:“臣死尚不惧,有何不敢?”

“好!”曹操拍案直视,“若你为邺令,将以何治邺?”

杨沛一字一顿:“无他,惟有竭尽心力,奉宣科法八字。”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冷面邑候!”曹操亲自捧盏,“你喝了这杯酒,自此之后凡邺城政事不必问我。”

杨沛并不接酒:“只怕会有豪强功勋在您驾前告情!”

曹操从桁上取下一柄宝剑:“我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我留下自用,这把青釭就赐给你用。文武诸臣都识得此剑,必要之时,可以仗剑履法。”

杨沛接剑举至额头:“臣下原做明公之强项令!”

曹操大笑,对郗虑道:“鸿豫即刻拟文,表荐孔渠。”

“只是——”郗虑指指杨沛的光头,“髡刑尚在,是否待蓄发后再行表荐?这朝廷体面......”

“鸿豫差了!”曹操打断郗虑,“何谓体面?海内无饥寒之患才是朝廷的真体面!数月之久,你等得,我可等不得。即刻表荐,不得迟疑!”

刁斗数响,已是三更。杨沛起身告辞,曹操携手而出。此时,满天星斗。曹操指着北斗星对杨沛道:“古人说北斗为帝车,斗柄东指,天下皆春,卿可为我之斗柄否?”

杨沛慨然再拜:“我当肝脑涂地,以报主公知遇之恩。

曹操牵起杨沛手掌,在他手心写下“曹洪”两字:“孔渠勿负我之重托!”

平明时下了一场春雨,重重宫闱都被笼罩在了细碎的雨雾中。清河的宝车一早就到了府西园囿。袁绍在时,这座园囿本叫西苑。攻占邺城后,曹操命重新凿池建楼,扩土开囿,称作铜爵园。细雨蒙蒙间,女孩信步缓行。只见院中兰渚莓莓,石濑汤汤,邑屋相望,幽林连亘。面对美景,清河却意兴阑珊。她满心都是昨夜那双蓄满了热情、怜爱还有倾慕的眼睛。女孩的心被点燃了,血脉整夜呼啸不息。她需要这场冰冷的春雨来浇灭心头之火。

雨竟然大了。

清河拽着裙摆一路跑进道旁草轩。刚依着阑干去拧精湿的裙裾,突然小径上传来一阵说话声。

听声音是两个男子。

一个道:“昨夜子建公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喝得酩酊大醉,还说了些不得体的醉话,惹得子桓公子挺不高兴。”

另一个笑道:“孔璋兄岂不是在装糊涂?”他清清嗓子,在雨中高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歌声未绝,两人到了草轩。只见轩中站着一位丽人。经一番雨濯,清河粉黛尽去,蛾眉螓首,冰肌莹彻,就如新荷般亭亭立于轩中。显然,女孩听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她满面含嗔地瞪视来人。陈琳认得清河,连忙揖礼高唤“臣司空军谋祭酒陈琳见过公主”。丁仪却愣怔怔地站在原地。清河脸上的怒容逐渐收敛,转而变成了掩饰不住的温情——就是这双眼睛,让她整夜未眠。

陈琳用力拉扯丁仪袍袖,低唤“正礼!”

丁仪这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西曹掾丁仪见过公主。”看到他一脸怔忪,清河忍不住用掩袖而笑。正窘迫间,两名随侍宫女急匆匆寻到了草轩,口称“夫人唤您回去宗庙祭告”。

清河答应一声下了草轩。正好有风吹来,衣袂从丁仪脸上一扫而过。其香如兰,中人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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