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邺下旌旗(1 / 2)

建安九年夏日的一个夜晚,被曹军围困八个月之久的邺城终于攻破。

城头残破的战旗在火光中像折翼之鸟颓然飘落,被曹军厚重的战靴踩进了淤泥。从对面的土山上远眺,烈焰把邺城的天空映得一片殷红,犹如涂抹了厚厚的血痂。黑烟从女墙上缭绕升腾,盘结如虬,而后又笔直冲向霄汉。

画角声震。曹操立马土山之巅,用力勒住躁动不安的“爪黄飞电”。这匹马跟主人一样,喜欢狼烟的味道。每当空气中弥漫起呛人的狼烟,它就会昂首嘶鸣,奋蹄欲奔。曹操隐忍不动,他倾听着对面城头传来的刀剑和哀嚎。夜风吹拂长须,露出面颊上的一抹血痕——那是邺城守将利箭留下的痕迹。风中弥荡的血腥味道已经无法引起曹操丝毫的怜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杀戮。

远处的哀嚎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执棒杀人。熹平三年,曹操二十岁。在这一年,他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那时,他就像是一只雏鹰,渴望着纵情翱翔,渴望着早日磨砺出尖喙利爪。宦官蹇硕的叔父违禁夜行,依律当杀。那时,蹇硕为上军校尉,是禁军四园八校尉之首,权大势重。任曹操呵斥怒骂,执刑的小校个个畏缩不前。蹇硕的叔父不由得抱臂大笑,看曹操的目光里满是轻蔑与不屑。曹操一言不发地从小校手里夺过五色棒,缓缓走到蹇硕叔父跟前。两人目光交锋的瞬间,狂妄的长笑戛然而止。蹇硕叔父从这个年轻军校的眼中看到一种让人慑服的威严。曹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高高举起了五色棍。鲜血从蹇硕叔叔的笼冠下渗出,他的笑容渐渐消褪,凝结,轻蔑和不屑瞬间变成了畏惧和臣服。

原来,暴力和杀戮可以终结一切狂妄。

从此,他就喜欢上了战场。只有在这里才能降服人心,无论对手多么坚强。

山下战马嘶鸣,传来扬武中郎将曹洪悠长的喊声:“邺城已破,请司空纳降!”

曹操感到心脏在胸腔有力地勃动,甚至震动得甲胄都在锵锵作响。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鏖战八月之久,终于降服了这座城池。邺城在抱,就坐稳了大汉的中心。如果乘势扫平冀州,他就将雄踞河北,环视四雄!

夜风吹拂,虬髯四散,泼墨一般。

“主公,邺城已得,可喜可贺。”军事祭酒郭嘉笑吟吟地马上施礼。

“三军入城!”曹操用鞭子狠敲马鞍。他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袁绍苦心经营的邺城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还想看一看,敌营的老对手该如何面对惨败。

由于五月间曹军曾经掘开漳河水灌邺城,城外广袤的原野上到处是没入脚踝的淤泥。开路的虎豹骑一路踩着飞溅的泥水扑向城门。吊桥前是两列拜伏在地的河北官员,他们狼狈地匍匐在泥浆中觳觫不已,像是一群面临锋刃的待宰羔羊。爪黄飞电在吊桥前站住脚,徘徊盘桓,硕大的马蹄践踏起泥浆扑打在败官身上。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官员,悄悄抬起衣袖抹了一下脸。那人头戴纶巾,身穿青色襜褕,看样子是位文士。他虽然跪在泥浆里,但却腰杆笔直,头发一丝不乱,跟身旁一众噤若寒蝉的官员完全不同。

“戴纶巾那人,抬起头来。”曹操睥睨下视。

夜风劲吹,火把呼呼作响,跪在泥浆里的文士缓缓抬头。四目相对,似曾相识。迟疑片刻,曹操突然捻须大笑:“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孔璋!陈琳,尚记得中平六年你我曾在何进府邸见过。”

“司空好记性,确有此事。”陈琳垂目抱拳。

曹操驱马围着陈琳转了一圈:“建安五年官渡大战前夕,你代袁本初做了一篇檄文,这文章写得好生厉害。你骂我祖饕餮放横,伤化虐民,骂我父乞匄携养,因赃假位,又骂我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当时我正患头风,侍者为我展读,句句犹如刀砍斧凿。”他冷笑一声,“谁知一怒之下头风病竟然被你医好了。”

陈琳嗒然道:“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曹操俯身凝视:“好一个箭在弦上!”他兜住烦躁盘转的爪黄飞电朝身后喝道,“子建何在?!”伞盖后转过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袍少年,在一众重甲的虎豹骑士中显得十分突兀。“子建,你记性好,把那篇檄文最后一段背给他听。”

少年朗声背诵:“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

“够了。”曹操再次逼视陈琳,“你识得此子否?”

“想来是司空的三公子曹植。”陈琳仰面对视,“少年英才,天下文士哪儿有不知道的?”

曹操用马鞭敲打着掌心:“你的这篇檄文我令诸子不时念诵。它提醒我,海内有人惦记着我的项上人头。陈孔璋,你说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好,今日我就把你悬在城头,百步之内有射中者封千户侯,赏钱千万。”

周遭士卒喧哗,杀声四起。

劲风吹掉了陈琳的纶巾,头发顿时披散而下。他自知必死,不由摇头长叹。

“父亲慢着,我有话说。”曹植跳下马。泥沼没过了他的快靴,走起路来有些趔趄。三军静默,不知道这位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他走到陈琳跟前弯腰施礼:“先生果真是孔璋先生?”

陈琳苦笑颔首:“公子玩笑,哪个愿冒充将死之人?”

“我读过先生诗作,那首饮马长城窟就连父亲也常读呢!”曹植为陈琳绾起散发,别好松动的发簪。

“哦?公子能背诵否?”陈琳笑问,眼角却泪光闪烁。

“当然。”曹植站在淤泥中慨然长吟,“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陈琳哈哈大笑,跟着大声吟诵:“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曹操向后招手,郭嘉策马上前。

“奉孝,你看此人该如何处置?”曹操低声问。

“陈孔璋海内名士,眼下中原未定,主公正是用人之际,不可杀之。一旦杀了,恐天下士人止步矣。”郭嘉禀道。

曹操点头,鞭指癫狂吟诵的陈琳:“那就把此人留下,别叫天下人笑我无气量!他辱我祖孙三代,我却要他从此光宗耀祖!”又冲郭嘉低声道,“还有子建,若是真杀陈琳怕他也不会答应。”言毕,策马先行。身后丢下一句话:“子建天纵之才,真吾子也!”

郭嘉身后的司空军事贾诩听了,脸色微变。火光洞照,他怕人看到,忙借着咳嗽用袍袖遮住了脸。夜风呼号,吹得城头火把噗噗作响。爪黄飞电缓缓走上吊桥,把曹操的身影拉得高大异常。阴影掠过,河北百官个个噤若寒蝉。

“陈孔璋!”郭嘉喝一声。陈琳停止吟诵,目光呆滞地望着郭嘉。两人本就相识——郭嘉原来也曾在袁绍帐下任谋臣。

“奉孝,有死而已,何必声色俱厉?”陈琳闭目。

“谁要杀你?起来,跟着我一起入城。”郭嘉湛然一笑。

“我?”陈琳睁开眼睛,茫然自指。

“对,就是你。今后你我都在司空帐下听命!”

“先生快起!”曹植伸手拉着陈琳,“今后我得与先生朝夕相处矣!”

尽管从中阳门到袁绍府邸的路上尸体枕籍,房舍残破,但高大的城墙和宽阔的街道仍可看出邺城的崔巍繁华。邺之外城,闾阎扑地,邺之内城,钟鸣鼎食。曹操心里暗叹,十四年来袁绍得以横大河之北,合四周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全凭了这座邺城。踞坐此城,则大河之北尽在怀抱。想到此处,曹操不禁豪气满襟,手中的马鞭加了些力道。爪黄飞电一声嘶鸣人立而起,踩踏着袁军尸骸顺着青石大道直奔袁绍府邸而去。

阙门前油松高照,一排虎贲挎刀而立。

曹操勒马喝问:“府前虎贲谁人领军?”

“禀父亲,是孩儿。”铁甲铿锵,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出队列。

曹操冷着脸:“我问的是哪位领军?!”

少年一怔,随即躬身答道:“裨将曹丕。”

曹操瞥一眼曹丕。见他站在没脚的淤泥当中,兜鍪簪缨也被火燎成了黑色,残破战袍上满是血污,不由心头一痛。他跳下马来,解掉曹丕的战袍,又将自己的战袍为曹丕披上:“可曾受伤?”

“禀司空,未曾受伤。”

曹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跟你说过,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你怎么总不记得呢?”复又提高嗓音,“袁家内眷可在府中?”

曹丕回禀:“回司空,袁家内眷都在掖庭。末将已经把房间收拾妥当,请您今晚在听政殿安歇。”

曹操沉吟一下:“告诉将士们,任何人不许惊扰内眷。今晚我要在校场结营。”

“夜里风大,司空已经苦战数月……”

曹操把马鞭一挡,示意曹丕不必再言。扳鞍上马,吼一声:“虎骑开路,去校场!”

曹丕躬身侍立道旁。他不敢抬头,只听身边马蹄嘚嘚,铁甲锵锵,待到爪黄飞电的銮铃远去才敢举目。旁边有人咳嗽一声,贾诩正乘马而过。

“文和先生。”曹丕抓住马缰。贾诩忙环顾四周,低声道:“今日主公说了一句话。他说——”贾诩的声音又低了一分,“子建天纵之才,真吾子也。”

曹丕心头一凛,怔在原地。

贾诩用马鞭拨开曹丕持缰绳的手:“公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言毕,拍马而过。

曹丕暗自愤懑。建安二年,长兄曹昂在宛城征战张绣时早薨,自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嫡长子的衣钵。世子之位,似乎已在囊中。可四弟曹植却深得父亲宠爱,从军远行向来都是虎贲守护。穿着锦衣玉袍,每日只管在军帐里捧着竹简览书。而自己却如同庶出一般,五岁便开始学习骑射,八岁跟着大军转战。每每对阵,都要混在士卒当中拼砍厮杀。宛城一役若不是自己的马快,怕也跟长兄一样成了张绣军士的刀下之鬼。邺城之战,他跟着偏将军徐晃甘冒矢石,攻城接敌,还险些中了流矢。可父亲在破城之日怎么能对着三军说出“子建真吾子也”这样的话来?还有环夫人所生的庶子曹冲,父亲也爱得犹如掌上明珠。常常抚曹冲之顶说“此子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当是异才”。言行之间,颇有偏宠之意。

曹丕拄剑鹄立良久,顿足喝道:“搬酒,慰劳士卒!”

校场上搭起了中军帐。

曹操卸去甲胄,只穿了一件黑色葛袍凭几挎剑跽坐。常侍张平小心翼翼地拨亮檠灯。他知道曹操有战后沉思的习惯。今晚邺城大捷,主公定是彻夜不眠。曹操挥手让他退出帐外。对于这些奴婢,曹操从来都不正眼相加。人心隔肚皮,焉知这些奴婢是怎么想的?只有剑在手中才不会为人所乘。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常年剑不离手。即便睡觉,床头桁上也要利剑高悬。

曹操蘸着茶水在凭几上画了一个大圆,略一皱眉又在大圆之上画了三个小圆。思忖良久,朝帐外唤道:“来人,传奉孝、仲德、文和三位先生。”片刻,郭嘉、程昱、贾诩躬身进帐。只看了一眼凭几上的水痕,郭嘉就捋须轻笑。

“奉孝笑什么?”曹操问道。

“我笑自己得侍明主。”

“何出此言?”曹操蘸着水的手指本欲落下,闻言又高高抬起。

郭嘉凭几展袍跽坐:“邺城者,天下之腰脊,河北之襟喉。若是平常庸主得了邺城,今夜必定会彻夜长欢。可主公却心怀忧虑,凭几长思,所思者必是天下大势也!”

曹操捻须大笑:“奉孝既然知我,可知几上所画是何意?”

郭嘉道:“我猜这个大圆必是邺城。邺城旁及齐秦,连接殷卫,直通燕赵,邺北有滏水、漳水,南有洹水、淇水、黄河,此地乃天下水陆通衢也,可以据此攻取天下。若事不济,又可凭太行山之高,黎阳津之险得以自保。如此以邺城为据,自然可以进退自如,此大圆不是邺城又是什么?”

曹操抚掌大笑:“正是如此!”又转项对程昱道,“仲德,你来说说这几个小圆是什么?”

程昱长跽抱拳:“主公所虑者必是袁氏三兄弟。眼下袁谭虽然归降,但其心未降,日后定然会伺机而动。袁尚逃往中山国,袁熙据守幽州,袁氏三子势成犄角,不可不防。故而,这三个小圆乃是袁氏兄弟。”

曹操大笑:“方才我还欲画上一个小圆。”他看一眼贾诩,“文和,你说这个小圆该是何人?”

贾诩道:“臣以为第四个小圆是并州高干,他是袁绍外甥,虽然表面归降,终是心腹之患。”

曹操点头:“你们三个知我肺腑。河北平,则六军盛而天下震。袁氏兄弟不除,则河北难得。”

郭嘉拔下发簪拨亮檠灯:“听说袁绍家眷也在邺城。主公要是拔草除根的话,怕是袁氏兄弟定会沆瀣一气,势成犄角。不如以礼待之,待袁氏三子同室操戈,自相残杀,我军再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一点。”程昱道,“袁绍经营河北多年,河北人士多有倾心者。主公宜广揽袁氏旧臣,为政以宽,若此河北可得。”

曹操站起负手徘徊,沉思良久方道:“奉孝拟令,袁府一切财物园林不可占据,并赠予袁绍家眷缯絮金帛,日常用度。军士有敢擅入者斩!”

郭嘉据案疾书。

“还有一件事。”曹操沉吟一下,“明日我要亲去城郊祭奠袁绍。”

程昱忙抱拳道:“主公不可。袁绍上议神器,下干国纪,实为国贼,若主公亲为祭奠岂非是哀于逆臣之家?”

曹操叹息一声:“我与本初少小相交,后经董卓之乱,我又与他同举义兵。本为故交,天下人总能容得下我墓前一哭吧?”

程昱才要说话,却被郭嘉目视拦住。帐外刁斗声声。

“丑时了,该歇息了。”曹操伸展腰身,面带倦意。

郭嘉扯一下程昱衣襟,又看贾诩一眼,三人躬身告退。

帐外,繁星满天。

“奉孝,你方才怎么不让我劝阻主公?”程昱怨道,“若果真祭奠袁绍,朝野士人怎么看主公?”

“你啊,怎么就猜不透主公的心思呢?”郭嘉低声道,“主公奉天子以令不臣,朝野上下怨主公者多矣。这些人即便再多一层谤言又有何妨?可主公要是在袁绍墓前哭上一场,不知要收拢多少河北人心呢!”

程昱又看贾诩:“文和,可是这个道理?”

贾诩不语,只是捻须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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