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邺下旌旗(2 / 2)

程昱哼一声:“原来只是瞒了我一个。”

月挂南阙,满地银华。

曹丕满心忧戚愤懑,独自躲在听政殿前的廨房内喝酒。他已经连续几日去行辕向父亲请安,每次张平都传话说“司空在歇息,请公子明日再来”。就连贾诩先生也躲了起来,找又找不见,唤又唤不来。种种迹象都让曹丕心感不安。细想起来,自己虽然是嫡长子,但父亲却从来都没有显示过偏爱。邺城已破,冀州唾手可得,眼见半壁江山入曹门,可全不知这一刀一枪拼来的如画江山将托付于何人。

正想着,窗外突然埙声呜咽。曹丕撑剑起身步出廨房。高大的听政殿阙影嵯峨,在月光下犹如巨兽蹲伏。绕过听政殿就是掖庭,圈禁着袁绍夫人刘氏和一众内眷。

丝丝缕缕的埙声正由掖庭传来。

曹丕立在高墙下静听。那声音悲怆凄绝,在静夜里犹如嫠妇哭泣般苍凉。浮云遮月,埙声呜咽而止。接着是一声女人长长的叹息。曹丕仗着酒意走到掖庭阙门前,两名持戟虎贲连忙打躬。

曹丕摇手示意虎贲不要说话,一脚跨进了门槛。

“公子,司空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入掖庭。”虎贲面露难色。

曹丕瞪一眼,虎贲连忙抱拳撤步。蹑手蹑脚地进入掖庭,只见满庭花草,枝叶扶苏,月光下犹如仙境一般。中庭里是一方满是芰荷的池塘。池边水榭里坐着一个穿红色曲裾的女孩,双脚探在水中捧埙而吹。曹丕连忙停下脚步,撩开纷纭的柳枝,借着月光细瞧。女孩十七八岁年纪,长得秀项修眉,丹唇皓齿,冰肌玉骨,望之犹如画中人。曹丕不由心头一热。

甬道上环佩声响,两个婢子拥着一位贵妇走上水榭。

“夫人。”女孩连忙赤脚站起。池水濡湿了裙摆,只得双手提起。月光下,更显得娉婷窈窕。

贵妇冷哼一声,在石凳上坐了:“甄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知道墙外都是什么人?曹贼的虎贲!那些男人都是饿急了的虎狼,你这么衣冠不整地夜出是想把自己送进虎口吗?”

“夫人……”甄宓嗫嚅着,“妾只是心里郁闷。”

夫人又是一声冷笑:“我当然知道你郁闷。自从你嫁入我家那天起就冷着脸,难道我袁家四世三公的门庭还配不得上蔡令的女儿?我家熙儿又哪里不如你?整天又是悲叹,又是吹埙,你到底想怎样?”

女孩只是垂颈不语。

曹丕吃了一惊,看来这位贵妇应该是袁绍的夫人刘氏,而这个女孩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甄宓。对于甄宓的艳名曹丕早有耳闻。她是汉太保甄邯后人,上蔡令甄逸之女,幼时就聪慧贤德,士人大夫争相聘娶,甄宓却不为所动,自云将来自有大丈夫娶己为妻。几年之后,她嫁入袁家。袁熙虽然长相儒雅,但身体多病,加上性格懦弱多疑,远非甄宓心目中的“大丈夫”。夫妻二人遂琴瑟不调,鲽离鹣背。袁熙任幽州牧后,甄宓不愿随他远去苦寒之地,便借着侍奉刘夫人的名义留在了邺城。

池塘里一只孤鸳在抖水。

刘夫人被水声吓了一跳。她向阙门望了一眼,随即狠狠道:“别忘了你是大将军子媳,州牧之妇,本应该贞静清闲,行己有耻,哪里能这般疯疯癫癫的?记住,不要辱没了我袁家的清名!”言毕,负气而去。

甄宓叹口气,俯身去拧裙摆上的水。

月光透过花木筛了一地斑驳月色。女孩像是月光中的一尾鱼,梦幻般漂浮不定。曹丕知道甄宓欲去,不知怎地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舍来。

甄宓仰面望着圆月,又是一声喟叹。突然轻启朱唇,低声吟唱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曹丕再也忍耐不住,拔下发簪轻敲剑鞘,轻声相和: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谁?!”甄宓突然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短剑来,茫然四顾。看来,她早就做好了不测的准备。曹丕从花木后站了出来。月光下,锦袍高冠,翩翩然若天上少年。甄宓怔住片刻,转身疾走。发髻却被一旁的芙蓉花挂住,仓皇间挣了一下,消失在婆娑花影当中。曹丕缓步走上水榭。甬道上,一支金钗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曹丕俯身拾起,又搁在鼻子下闻了闻。

暗香犹在,似乎佳人未去。

子夜时分,御史大夫郗虑到了行辕。

他身居许都,负有监督朝廷之责。天子与朝臣们的一举一动,甚至饮食用药、私下对话,每日都由斥候携密函快马相报邺城。由此,他成了曹操最信赖的肱股私臣。

郗虑一身商贩打扮,若不是出示金牌,险些被守值虎贲当作斥候捉起来。此时,中军帐里灯火仍然亮着。郗虑绕过坐在门外打瞌睡的张平,蹑手蹑脚地进了大帐。只见灯光之下,曹操凭几而坐,一手扶额昏昏欲睡,几下散落着数卷竹简。

郗虑从桁上取下袍子轻轻为曹操搭上。

“谁?!”曹操抽剑暴起。

郗虑上前稽首:“主公,除了鸿豫这世上还有他人敢闯帐乎?”

曹操忙丢了宝剑,一把搀起郗虑。上下打量几眼,哈哈大笑:“鸿豫为何这般打扮?”

郗虑搀扶曹操坐下:“主公,我在许昌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主公委我以重任,若非万千火急之事,安敢擅离片刻?若是行踪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许昌会出什么乱子呢。”

曹操皱眉:“怎么,朝廷的耳目还盯着你?”

郗虑一笑:“防朝廷的耳目还在其次,还有——”

曹操目光一凛:“谁?”

“文若先生。”

曹操摆手:“鸿豫多虑了,荀彧先生乃是吾之子房。我自始举义兵以来,周游征伐,多亏文和居中持重才有今日之功,你防他作甚?”

郗虑毫不拘礼,偎在曹操侧旁盘膝坐下:“主公,我有两个问。其一,荀彧是哪里人氏?”

曹操道:“天下士人哪个不知道文和是颍川人。”

“那再请问,许攸、郭嘉、钟繇、陈群、辛评等人又是哪里人氏?主公,这些您的肱骨谋臣全是颍川人!”

曹操皱眉道:“鸿豫,你扮成商贩跑到邺城就是为此事而来?自古颍川多士人,这又何妨?”

“主公,我尚有一问呢!”郗虑毫无惧色,反而向曹操挪了挪身子,“请问,颍川距离许都多远?它不就在许都左近吗?主公须知,许都城里除了天子还有董承等一干外戚,这些人朝思暮想的就是——”

曹操示意郗虑噤声,提了剑到帐外左右环顾。见张平仍坐在门口打盹,这才放下帐帘回身。

郗虑低声道:“主公,您目下武靠谯沛,文依颍川,犹如大鹏之两翼。若伤一翼,则主公危矣,霸业危矣。只是,谯沛武将都是宗室血亲,而颍川的士人可就未必全靠得住了。”

曹操点头:“鸿豫,说说你的破解之法。”

郗虑以手指地:“破解之法就在此地。主公只需在邺城扎下根来,颍川之患则必破!”

“你的意思是要我迁都邺城?”曹操摇头,“中平六年,董卓挟天子退守长安,后返都洛阳。建安元年,我又护天子迁都许县,如此已经三番了。若我再次迁都,怕天下士人会骂我有不臣之心。”

郗虑笑道:“何劳天子驹辇?只要主公移驾邺城,则天下权柄尽归主公之手矣。天子仍可留在许都,而主公则驻守邺都,以天子之名号令诸侯。如此,不但可以免却许多朝堂上的繁文缛节,而且还可让颍川士人尽失根本,诚为两全之策。”

曹操徘徊几步,停足捻须:“此计可行。”

郗虑以头触地:“主公,邺城已收入毂中,但冀州未定,人心未稳,臣下有三计可助主公成就千秋霸业。”

曹操拉起郗虑:“鸿豫快说。”

郗虑道:“其一,修筑城垣,开凿渠堰,营建宫室、宗庙、园囿,以成长久之基。其二,须知河北多奇才,主公宜广揽河北人才,以形成与颍川士人抗衡之势。其三,以邺城为基地,撮冀州之众,横大河之北,而后威慑四州,席卷天下,则主公大业可成!”

一番话说得曹操热血沸腾,不由拍案:“有鸿豫之计,则天下大势定矣!”他亲自舀斗中之酒以敬郗虑,“鸿豫请满饮此樽。”

郗虑一饮而尽,抱拳告辞:“主公,我要星夜返还许都。不然,那些外戚又要节外生枝了!”曹操点头,与郗虑携手步出帐外。月光匝地,两人一直走到辕门处才松开手。

郗虑一揖到地:“主公,郗虑就此别过。”

“鸿豫且等。”曹操转身回了军帐。郗虑手拉蹇驴缰绳站在月色里等候。不多时,曹操捧了一件绛色披风快步而来:“鸿豫,这披风是我日常所用。许都路远,不要着了风露。”说着话,亲手为郗虑披在身上。

郗虑匍匐在地,凝噎无语。

朝暾初上,池塘荷叶上的露珠还未散去。甄宓坐在水榭里望着满塘芰荷发呆。昨夜犹如一场春梦,那个锦衣少年梦幻般出现,又朝露般消逝。当时庭中灯火阑珊,她无法清晰地看清少年面目。只记得那双眼睛温润又热烈,炙烤得她血脉呼啸,一腔沉寂的血沸腾不止。红着脸回到寝宫,又忍不住推窗向庭院张望。花木葳蕤,树影婆娑,唯独不见少年身影。一切,都仿佛朝露晚霞,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甄宓一夜枕上辗转,直到平明对镜自照时才发现金钗丢了。忙花径水榭寻了个遍,却依旧不见宝钗踪影。

甄宓叹口气,悻悻然在水榭坐下。

金钗是新婚时袁熙所赠,若被刘夫人发现丢了又少不得一场责骂。怔忪间,有锦鳞突然跃出水面,又噗通一声落下。顿时,涟漪泛起,菡萏摇曳。阙门突然吱吱呀呀地洞开,满耳的战靴笃笃声和铠甲锵锵声。

“袁氏内眷都到厅中来!”虎贲如狼似虎地咆哮。

跟着是女人们尖利的惊叫。

虎贲的长戟被朝阳映照得寒光闪烁,中庭里跪满了内眷婢女。虎贲粗暴的拉扯,让甄宓发髻散落。她跪在刘夫人身旁,长发遮面,闭目垂首。

战靴锵然,周遭一片寂静。

靴声踱来踱去,最终停在了甄宓跟前。

“你抬起头来。”那人命令。语气里既有威严,又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情。甄宓缓缓抬头。目光相撞的刹那,不由神魂飞越。那人就是昨夜的少年。

曹丕蹲下身子,目光与甄宓平视:“我听说,你年幼时曾说过非天下英雄不嫁?”

甄宓垂下眼帘,微微点头。

“如今英雄就在你面前。”曹丕轻轻拢起甄宓发髻,从衣袖中掏出那枚金钗郑重别上,“我垂髫时学习骑射,熟读战策经纶,幼学时随父征战,出入生死,一刀一枪搏了个裨将军之职,可称英雄否?”

甄宓听到了身旁刘夫人压抑的抽泣声。

甄宓抬头冷笑:“我甄宓汉相之后,中山望族,若公子以势相逼,有死而已!”

曹丕一愣,低声道:“若我以王公六礼相待呢?”

甄宓垂目不语。

曹丕站起,挎剑而立:“你等着我下聘,不日你就是我的公子妃!”言毕,率领虎贲出了庭院。

刘夫人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入夜,画角声咽,邺城西苑水陆俱陈。家臣武将共贺邺城初定,曹操新领冀州牧。曹操素来不尚奢华,但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绀色锦袍。他头戴长冠,脚着翘头履居中跽坐。火光映照下,目光烁烁,说不出的英雄气概。正席两旁分坐着曹丕、曹植及一众文武。曹操素来性情洒脱,不拘礼数,酒至半酣命婢子唤出卞夫人侧坐饮宴。

一声筚篥犹如响箭划过空明月色。

篝火跃动,羯鼓声声,十数个长发胡女在火光中婆娑起舞。文武群僚纷纷喝彩。杯觥交错间,只有曹丕紧缩着眉头。此刻,他的心思全在那个叫甄宓的女孩身上。

一曲舞罢,胡女退入幕后。

半醉的曹操执杯环顾:“今日公宴,诸公有何长技,何不献上佐酒?”

席间站起一人,高冠巍峨,长须拂胸,仪态颇为洒脱。

曹丕见是郎中杨修,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杨修人是太尉杨彪之子,好学博才,海内推为名士。他虽然比曹植大十七岁,但两人过从甚密,曹植还常在人前唤杨修为师。曹丕一度想拉拢杨修,但他总是恭敬有加,却从不露亲近之色。由是,曹丕对杨修颇为嫌恶。

杨修执杯立于席前:“主公乃当世之大才,席前岂可无诗?子建公子骨气奇高,词彩华茂,何不让公子赋诗助兴?”

曹操捻须点头,曹丕却心下怦然。他虽然诗文娴熟,但却远不及曹植之才。杨修之意必是想让自己在父亲面前出丑。想至此,不由得手上用力,耳杯里的酒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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