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军行(1 / 2)

杨修的提议深合曹操之意。想想自己半生戎马,躬冒矢石,拓土开疆,将来万里江山都赋予谁人之手?在曹丕、曹植,还有远在许都的庶出公子曹冲之间,他一直在做着艰难的抉择:曹丕沉稳豁达,曹植文采风流,曹冲颖悟绝伦。就如一个棋手,思忖再三,举起来的棋子却久久难以落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宜缓。曹植、曹冲年纪尚小,曹丕还需锤炼观察,不如待自己一统天下时再做计较。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就有意冷落曹丕。想看一看这位嫡长子到底才具器量究竟如何。

两个小黄门于席前撑起一块白绢。

曹植在月下徘徊数步,只见天际月明星稀,浮云聚散,园内秋兰葳蕤,芰荷如盖,顿时心生感慨,提笔一挥而就。

“成矣!”曹植把白绢呈在父亲面前。

“如此之快?”曹操吃惊地接了白绢展读: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

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

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杨修第一个站起拱手:“主公,此诗词采华茂,骨气奇高。修以为,若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占八斗矣!”

曹操捻须大笑:“那其余两斗何在?”

杨修道:“修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德祖好厉害的一张嘴。天下之才,你与子建都私分了,那我可就一斗也不可得了!”

席上一片笑声。

天上浮云遮月。程昱碰了碰贾诩,低声道:“杨德祖这浮浪脾性,早晚必定吃亏。”哪知贾诩却如睡着了一般,只是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卞夫人微笑着向曹植招手。一把揽在怀中,爱怜地帮他整理交领。曹丕看在眼中,心内犹如汤煮。他扫一眼贾诩,见他盘膝闭目,不为所动。心中暗自骂贾诩城府太深。只得又去看西曹掾陈群。目光交接,陈群点了点头。

“主公,臣有话说。”陈群是大鸿胪陈纪之子,又是荀彧的外甥,曹操颇为看重。见他说话,忙招手道,“长文近前来说。”

陈群立于月下,慨然道:“主公,丈夫处世当提三尺剑荡平寰宇,斩尽仇寇,立不世之功,岂能耽于虚文华章乎?”

“怎么,难道长文要舞剑助兴?”曹操问。

陈群躬身道:“臣无用之才,哪里敢在席前舞剑?长公子子桓上马横槊,下马谈文,武冠群子,名昭海内,何不让他舞上一番?”

曹操扫一眼曹丕:“子桓可愿舞剑为诸公助兴?”

曹丕道一声“诺”,抻剑离席。夜风频吹,他的衣袂鼓动如大鸟,浮荡而起的剑气划破长空,搅动得夜岚袅袅,月光如残雪败羽般片片落地。

曹丕慨然长歌:

三辰垂光,照临四海。

焕哉何煌煌,悠悠与天地久长。

陈群叫一声“好”,以勺击缶和其音。

曹丕半醉半醒,嘶吼般唱道:

愚见目前,圣睹万年。

明暗相绝,何可胜言!

剑光如影。曹丕在一片空明中隐约听到了隔壁袁府的埙声,呜咽缠绵,丝缕不绝,似乎是在召唤心中所念人。

夜深千帐灯。

虽然已近三更,但中军帐的擎灯依旧亮着。曹操灯下夜读,卞夫人坐在帷幄中缝补战袍。一片静寂中,女人突然掩袖抽泣。曹操吃惊地放下战策:“夫人怎么了?”

卞夫人停下针线,偷偷搵泪:“这领战袍该换了。这还是初平元年讨董卓时,妾亲手为夫君所缝的那件吧?”

曹操微笑:“我生平不好鲜饰严具,衣服被子都会用上十年之久,夫人又不是不知道。”

卞夫人抹泪道:“妾怎会不知道?只是看到战袍糟朽心里不痛快罢了。”

曹操在灯影里徘徊:“我衣虽破尤可缝补,可天下之破却如何缝补?”

“你啊,别整天想着天下事,也想想孩儿们的事。”卞夫人嗔怪道,“丕儿今年已经十七了,该为他纳公子妃了。”

曹操停下脚步,叹息一声:“说起来孩儿们真的大了,像雏鹰一样开始练习自己的尖喙利爪了。夫人怕是没看出来,今日公宴之上杀伐之气重得很。你以为是歌舞升平?底下子桓和子建都较着劲呢!还有他们各自的一帮谋臣,个个伶牙俐齿,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主子捧上世子之位。你没听子桓唱的那首诗吗?‘愚见目前,圣睹万年。明暗相绝,何可胜言’——那是唱给我听的,弦外之音是怨我耳不聪目不明,怨我偏爱子建。”

卞夫人吃了一惊,持针的手忍不住剧烈一抖。指尖刺痛,血珠缓缓渗出,嫣红夺目。曹操看出了女人眼中的惊惧,他冷冷一笑:“夫人不用担心,我不是袁本初,子桓、子建也不是袁熙,袁尚,此事我自有区处。”

“那夫君到底是怎么想的?”卞夫人怯生生地问。她知道曹操最恨妇人干政。但这毕竟事关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不得不问。

曹操跽坐灯下,有些出神:“子修是嫡长子,若是他还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说起子修,曹操和卞夫人心里骤然一紧。长子曹昂原是刘夫人所生。刘夫人病亡后,正室丁夫人就作了曹昂养母。曹昂形貌丰俊,性情谦和,丁夫人爱之有加,一直视如己出。可惜宛城一战,曹昂中矢身亡。丁夫人夜以继日的哭泣和指责令曹操勃然大怒,便以“七出”之罪谴出丁夫人。丁氏寓居乡野,靠织布自给,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许都城。事后不久,曹操暗自悔过,但又怕丁氏犯倔扫了自己颜面。于是,便派卞夫人数次去乡下请丁氏回府,谁知丁氏让卞夫人捎话,说自此与曹操再无夫妻之情,终生也再不会再踏进曹门一步。

每念及此,曹操都心如刀绞。为自己的一时之怒而后悔,又暗地恨丁氏太过倔强。

看曹操以手扶头,卞夫人知道他的头风病又犯了,忙铺了床榻侍奉他躺下。曹操闭目叹息数声,又唧哝道:“夫人,这两日你去袁府一趟。我与本初少小相识,本初夫人刘氏你原本也认识,你去代我探望她一番。”卞夫人“欸”了一声,以汗巾蘸着热水为曹操敷头,一直看着他沉沉睡去方才净手歇息。

邺城广阳门里的崔琰家中一连三日有客来访。第一日来的是位黄门郎,随他而来的还有几个担着金帛的校尉。当时崔琰正在吃饭,听到黄门郎中规中矩地宣读大司空招他晋见的谕令,便毫无顾忌地大声啜汤。等黄门郎宣读完毕,才缓缓抬起头来道:“你回去告诉司空,就说我崔琰身体欠佳不能奉命。”那担金帛也被家人抬到了府门外的大街上。黄门郎骂了句“不识抬举”,拂袖而去。第二天来的是司空军师祭酒陈琳。两人原来都是袁绍帐下的同僚——陈琳在袁绍幕府听命时,崔琰为骑都尉。两人文采风流,相互欣赏,遂引为知己。听到陈琳来访,崔琰干脆头上束了额带躺在榻上装病。陈琳说话时,他便呻吟不止,还不时呵斥一旁煎药的小童,搞得陈琳颇为尴尬。最后,只得悻悻告辞。第三日来的仍是故交——昔日袁绍帐下谋士辛毗。比起陈琳这样的谦谦君子来,辛毗的脸皮要厚得多。任崔琰在床上辗转叫苦,呵斥小童,辛毗只是笑吟吟地坐在胡床上旁观。倒是崔琰最后技穷,忍不住坐起怒问辛毗到底何干。

辛毗笑道:“季珪兄乃大儒郑玄的高足,文武兼备,聪颖冠绝,怎会不知道弟的来意?大司空礼贤下士,当世之英豪,异日必成大事。四方英俊无不仰慕,如今不但弟和许攸、陈琳,就连督军从事牵招也归顺了司空。以弟之微末之才还在司空帐下做了议郎,季珪兄若归附的话.....”

崔琰一把将额带扯了下去,怒道:“佐治不必再说了!昔日我在袁绍帐下,原本想跟着明主治国安民,创不世之功。没想到袁绍好谋无断,屡次不听我劝告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我已经看清了,当今诸侯哪个有定国安邦的志向?不过都是些分疆裂土的名利之徒罢了!我观曹操五毒备至,不顾宪纲,与袁本初并无两样。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我宁可老死邺下,也绝不为虎作伥。”

辛毗忙环顾左右,惊道:“季珪兄不可妄言。曹公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功高而德广......”

“好了,好了,今日你我的对话,佐治尽可对曹操言讲。”崔琰抻被转身而卧,“我身体有恙,佐治还是走吧。”

辛毗怒起,顿足叹息一声拂袖而去。

此后几日,崔府再也无人拜访。崔琰以为曹操已经断绝了邀他出山之意,遂带着家童出城西去,垂钓漳水。

城外垂柳依依,漳河东逝。崔琰盘坐岸边,不时举起酒葫芦啜酒。鱼漂晃动,涟漪荡起。童子忙喊“主人,鱼上钩了!”崔琰“嘘”了一声,道:“童子何知?我意岂在鱼虾?”

童子低声嘟囔:“出来钓鱼,不为鱼虾哪是为什么?”

崔琰指指脑袋:“我是在钓心里的妄念。你看这漳河滚滚东逝,所有鱼虾都被携裹而去。千古之下,无论名头多大的英雄不都像着随水而逝的鱼虾吗?煊赫一时,却又能留下什么?”

“能在汗青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留下千年万载的名声,这还不够吗?”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位葛布青衣,头戴斗笠,依着杨柳盘膝而坐的钓客。

崔琰瞄一眼,冷言道:“请教,那名声又能值几何?”

钓客也不看崔琰,慢悠悠地整理钩线:“夫英雄者,胸腹之间怀有天下。定九州,慰黎民,得天下一统,则此生足矣。岂能效渔樵庸夫,碌碌于江湖之上,蹉跎于林莽之间呢?”

崔琰冷笑:“先生此时不也碌碌于江湖吗?”

钓客指着鱼漂:“我跟你不同,你在钓鱼,我却在钓天下英雄。”

崔琰笑得前仰后合:“先生志向可嘉,才却未必吧?”

钓客抻出钓竿,只见鱼线上并无钓钩。

崔琰的笑凝固了,怔一会儿又大笑:“先生这是想效仿昔日姜太公垂钓渭水?难道你是在等周文王吗?”

钓客摇头:“我等的是姜尚。”

崔琰站起身来:“你敢自比周文王?”

钓客慨然大笑:“我举义兵,平不臣,荡贼寇,灭群雄,除凶驱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怎么不敢自比周文王?”言毕,摘下斗笠,虎目炯炯,长髯拂胸。

“先生是......曹公?”崔琰吃了一惊。

“正是曹某。”曹操上前施礼。崔琰忙躬身还礼。

“季珪,公知我一片苦心否?”曹操盘坐于崔琰面前,又拿起他的酒葫芦喝了一口,“你的一腔才学难道真的要付与这滚滚漳水?”言毕,把酒葫芦递还崔琰。

崔琰也喝了一口,叹息道:“非是季珪不愿归附,只是......”

“怕自己明珠暗投?怕我像袁本初一样色厉胆薄,好谋无断?”曹操抱膝远眺,“操之志向与袁本初不同,他割据河北,画地而牢,而我的志向是降服群雄,一统四海!季珪,我平定冀州只在一两年间,而后平乌桓,猎东吴,定关陇,夺汉中,则天下可定!”

崔琰捻须垂目,似有所思。

“季珪,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怕的是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曹操起身捡起一块石子愤愤投向漳河,“此大谬也!操实乃奉天子以令不臣!你想想看,大汉若不是我在,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崔琰仰面而视:“曹公真吾主也!”遂伏地叩拜。

曹操连忙拉起:“季珪,我盼你如枯苗渴盼甘霖!邺城初破,冀州未定,还望季珪助我。”

崔琰道:“我猜主公一定想以邺城为霸府,平定河北,而后徐图诸强。”

曹操大笑:“此事瞒不住你。我正是要坐定邺城,而后一展宏图。只是袁本初占据河北日久,民心难降,还望季珪教我。”

“我有一策,兵不血刃可服河北人心!”季珪道以指画地,写了“蠲河北租赋”五个大字,“河北久患兵戈,百姓租赋多如牛毛。今主公虽为冀州牧,但袁氏三兄弟还占据青州、中山、幽州,袁绍之婿高干占据并州。一统大河之北,非除此四害不可。如果主公下令蠲免河北租赋,则河北民心定然归附。到那时主公可挥师而进,一举歼灭袁氏残凶,则河北尽入君手矣!”

曹操抚掌大笑:“真是天赐我以季珪!”

一旁童子大叫:“主人,鱼儿上钩了!”

正月里朔风正盛,可曹丕心里却犹如汤煮。

每到夤夜,埙声不绝。曹丕明白,这是甄宓的幽怨。说好的礼聘呢?日期一拖再拖,一直过了四月之久还不见有人下聘,她只能把所有怨恨和谴责都化成了凄绝呜咽的埙声。曹丕自然知道甄宓的急切,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向父亲提起此事。毕竟,父亲位列三公,怎么可能允许他迎娶一个败蒲之身?让他更担心的是,如果父亲发怒,很可能自己的嫡子之争将会一败涂地。

心烦意乱的曹丕披衣坐起,趿着鞋在廨房里转来转去。

窗外二更,埙声依旧。曹丕不禁心疼起甄宓来,朔风呼呼,她在庭外吹埙,怎能挡得住刺骨的寒气?正想穿上棉衣去掖庭探望,门外突然传来吆喝声。

“口令!”

“思无邪!”

曹丕吃了一惊。军中口令全出自父亲之口,这句思无邪源自《论语》,原意是不虚伪矫饰,又隐约有男女之情的意思。父亲做事向来喜欢敲山震虎,难道这句口令暗隐别意?正想着,廨房外铠甲锵锵。门开处却是一身铠甲的中坚将军张辽。

“文远兄?”曹丕向前一步。张辽却正容而立:“裨将军曹丕接司空口谕。”

曹丕心下一惊,忙伏地稽首。

张辽朗声道:“青州刺史袁谭天性峭急,迷于曲直,前者归于朝廷,而盗寇之性不改,虏掠郡县,伤民无算,着议郎曹纯为先锋,裨将军曹丕、乐进为偏将即赴平原讨伐论罪。着中坚将军张辽承曹丕先前之责。”

曹丕心跳如鼓,他和甄宓分别的时刻到了。张辽连唤三生“公子”,曹丕才回过神来。站起身,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公子,三更启程,该去行辕点军了。”张辽提醒。

“文远稍等。”曹丕顾不上穿棉袍,推开门向掖庭跑去。阙门的守卫已经换了张辽部下,看到曹丕毫不客气地两戟相交挡住去路。曹丕与甄宓私定婚约的事儿早就传遍了邺城。张辽知道曹丕是要向甄宓告别,他挥手示意守卫放行。此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覆盖了青石甬道。冷眼看去,仿若月光。曹丕想起第一次见到甄宓时荷花正艳,一池娉婷。又见眼前霜雪漫天,枯荷满目,不由得感时伤怀,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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