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琴瑟花影12(1 / 2)

清晨揽镜自照,曹操发现鬓角竟然生出一片白发。触目惊心,犹如霜染。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五十三岁了。人生过半,国土未统,岁月易老之慨沛然而生。张平大惊小怪地把白发放进陶盘:“哎呦呦,司空怎么长出白发了?待奴婢给您拔掉。”

曹操摇头:“发如韭,割又生。白发犹如烦恼一样层出不穷,岂是能拔光的?”

张平陪着小心道:“司空位居三公,出则万众相拥,卧则锦绣覆身,哪里来的烦恼?”

“你这奴婢知道什么?即便是圣人也有烦恼。我的烦心事......”他瞅一眼铜镜,张平正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副好奇模样。他突然沉下脸来,“好个大胆奴婢,竟然敢窥测上意!你想效仿十常侍吗?”

张平吓得抛了梳子,捣蒜般顿首不止。

曹操自己戴上远游冠,又对镜左右顾盼:“起来吧,今后不许再放肆。”

卯时初,蕤宾钟响。晨风入殿,晓雾逸动,百官鱼贯入殿。雾气流动间,恍若仙班。曹操有些精神不振,极力端正坐姿,想让自己看上去更精神一些。好在天色尚早,擎灯不亮,足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崔琰第一个出班,说匈奴中郎将陪着南匈奴使者昨日已到邺城。

曹操冷笑:“这个呼厨泉单于诡计颇多。前日羽檄来报,平虏渠已然修通。乌桓自知势危向匈奴求救,呼厨泉首鼠两端,举棋不定,这次遣使来邺怕是要打探我朝虚实。子和——”曹操手指曹纯,“你准备一下,明日让虎豹骑校场演阵,好让匈奴人见识一下我军气势,早日熄了这不臣之心。”

曹纯应诺而去。看到曹纯步履矫健,曹操突然气颓,不由想到自己的两鬓白发:“正礼,你让少府派人为季珪量身,连夜做一套三公冠冕。”

“主公,臣焉敢如此?”崔琰大惊。

曹操大笑:“季珪勿惊,不过是在匈奴人面前演一场百戏而已。这几天我染小疾,病骨支离,匈奴人素来畏威而不怀德,见了必会小瞧天朝。季珪体态高大,虬髯虎目,颇具威仪,正好扮成我的模样,好让匈奴人瞻仰我上邦人物。”

崔琰面露难色:“主公,臣哪里知道该说什么话。”

曹操笑道:“季珪有经国之才,这些小事还能难住你吗?”

罢朝之后,郭嘉和荀攸有意落在人后。见四下无人,郭嘉突然大笑。荀攸问道:“奉孝何故发笑?”

郭嘉道:“我笑崔季珪不识时务。”

荀攸道:“是主公要崔季珪着三公冠冕,怎能怪他不识时务?”

郭嘉摇首冷笑:“若是我,就以头触地表明心志,虽死不能受也。”

“你是说主公是在借机试探崔琰?”荀攸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曹操的视角看过去,正好可以瞧见崔琰冕冠七旒遮蔽下的脖颈。崔琰每一次小小的晃动都能引起青玉珠窸窣轻响。这是一种诱人的声响,它意味着身份和权力。而此时,曹操暂时失去了这种身份和权力。不得不承认,崔琰看上去比曹操更像王侯。尤其是使者抚胸单跪见礼时,崔琰高傲地昂头,眼神聚集在虚空中,仿佛脚下无人一般。曹操不由心生妒意,甚至升腾起一种用刀砍向崔琰脖颈的冲动。

来使是左贤王刘豹。

赐座后,刘豹目光机警地睃巡。他一一扫过众臣,猜度他们的身份。曹操在崔琰身侧拄刀而立。刘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刹那,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

点将台下,旌旗纷纭。曹纯身着明光铠一骑突出,至台下横槊驻马向崔琰请命。听到曹纯唤崔琰“主公”,曹操心中一阵怒潮汹涌。崔琰下令演阵,校场内立时战鼓震天。三通过后,旗阵大开。步卒持干戈在前,骑兵持戟在后。曹纯站在点将台上挥舞令旗,三军随旗而动。人声震天,马蹄撼地,喊杀之声卷地而来。画角一声,虎骑越过步卒直扑远处的草人阵。刘豹屏息远眺,只见草人俱是金铛饰首,前插貂尾,脚着胡履,分明就是匈奴人的装扮。

“杀!”悍将许褚一骑如箭,快戟如龙洞穿草人。回戟一拉,草人枯朽般散落在地。崔琰哈哈大笑,举杯向刘豹示意。刘豹尴尬一笑,只得举盏饮酒,用袖子遮住了惨白的脸。

画角再起,虎骑撤回,步卒趋前。无数只盾牌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弓马手万箭齐发,声声弓弦,犹如霹雳。远处的草人顿时变成了刺猬。第三声画角过后,盾阵打开,步卒呐喊着冲阵。快刀耀眼明,覆甲草人纷纷倒地。曹纯再挥令旗,金钲之声快如雨点,分散在校场各处的士卒迅速聚向一起。眨眼间云收雨霁,宽阔的校场上只剩下了一片狼藉的草屑和铠甲碎片。

崔琰朗声大笑:“贵使,看我军颇雄壮否?”

刘豹放下酒盏,展袖再拜:“真天军也!”

“比贵部兵马如何?”崔琰乜斜着眼问。

“实不如也。”刘豹不敢抬头。

崔琰目光如剑:“若天朝北征乌桓,贵部当如何?”

“自当......自当听命天朝。”刘豹汗下如雨。

“若是我,就趁着大汉起兵自背后攻击!”崔琰借着酒劲朗声阔谈,“只需一支劲旅便可占据邺城,尽收河北之地。”曹操听得一身冷汗。如果崔琰的话变成现实,这将是他的一场噩梦。

刘豹匍匐不起:“我单于已经臣服天朝,哪里敢做这种火中取栗之事?”

崔琰伸手虚揽:“左贤王请起,方才不过是戏言。”

刘豹拭汗跽坐。

微露酲态的崔琰又尽一觞:“我中原人喜好雅乐歌舞,今日贵使远来,岂可无清乐助兴?”他向丁仪微微招手,“正礼,你去叫乐府歌姬来。”

丁仪看曹操一眼,犹豫挪步。

不一时,点将台上乐声大作,歌姬曼舒广袖。混乱当中,荀攸借着饮酒对郭嘉道:“这些都是主公私储的歌姬,崔琰不知吗?”

郭嘉冷笑:“他岂不知?不过得意忘形罢了。”

荀攸见贾诩闭目跽坐,轻扯一下衣襟:“美姬当前,文和如何闭眼不看?”

贾诩微微睁眼:“睹之不祥。”随即又闭目不语。

一曲歌罢。崔琰面色赤红,他一手撑着几案,摇摇晃晃地对刘豹道:“贵使,朔北大漠有此雅乐吗?”

刘豹道:“说起中原雅乐来,小王倒也经常倾听。小王的正室乃是汉女。”

“哦,哪里人?”

“王妃是陈留人,姓蔡。”

曹操心头一震。他突然想到了蔡文姬的那封求救信。原本他早有接文姬归汉之意,但乌桓未灭,时机未熟,他一直在隐忍等待。没想到,眼前这位一身胡服,满脸髭须的汉子就是蔡文姬的丈夫。曹操不由瞥了刘豹两眼。这两眼,犀利如刀剑。刘豹觉得自己犹如身处火上,连连以袖拭汗。

掌灯时分,刘豹被左右搀回馆驿。

扮作随行侍者的千骑长为他脱鞋覆被,刘豹依枕而叹。

千骑长忙问“左贤王为何叹息”。刘豹道:“我叹曹操不可撼也!本王此时犹惊魂未定。”

千骑长又问:“臣离得远,看不清楚曹操长相。据贤王说来,此人必定颇具威仪。”

刘豹摆手:“曹操此人长相虽然雄壮,但不像是人主。倒是他身旁捉刀虎贲目光如炬,神气逼人,乃英雄也。一眼望去,让人心惊。”又深深叹息一声,“大汉有此等人物,匈奴再难反矣。这次曹操北出辽东,我们只能作壁上观。是生是死,全靠乌桓人自己的造化了。”

曹丕没有想到,虽然分开已经两月时间,但甄宓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踏进寝殿大门时,曹叡正扶着几案在灯下蹒跚学步,甄宓唤着“叡儿慢点儿”,手拿陶碗跟在身后喂粥。母子咯咯欢笑,榻前灯下,说不出的温馨。灯影晃动,曹丕挡住了曹叡的去路。他张开双臂,嘴里唤着“叡儿”,期待小儿扑进怀抱。曹叡却站在原地眼中流露出羞怯,看曹丕几眼,又急回头扑进母亲怀抱。曹丕仍旧张着双臂,脸上多少有些尴尬。

“几时回来的?”甄宓声音很低。

“傍晚才到,刚刚去听政殿见过父亲。”曹丕讪讪站起身。

甄宓“哦”了一声再不说话。她拥着曹叡在榻边坐下,眼睛里闪闪烁烁,像是有泪光的样子。

“甄宓......”曹丕嗫嚅,“这次出门时匆忙,连香囊也忘了戴......”

“妾也没说什么。”甄宓低语。

曹丕有些羞怒,哪怕是甄宓发一通脾气也好。可她就是这么冷淡,甚至懒得多看自己一眼。

“甄宓,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曹丕压抑不住怒火,“我若为世子,将来叡儿也必为世子。说句犯逆的话,他日叡儿若为王为帝,你岂不是国母太后吗?”

“够了!”甄宓猛地抬起头,“你知道环夫人已被关入永巷终生禁足吗?还有仓舒,他现在被困锁麟阁足不出户,只能躺在斗室里抱病喟叹。他们母子相距不过里许,却终生不得相见,此孽何深?!”她紧拥曹叡,“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以己度人,于心何忍?”

曹丕愣怔片刻,顿足道:“真愚妇也!”

曹叡见父亲声色俱厉,一头钻在甄宓怀里嚎啕大哭。甄宓抱起拍打,对曹丕冷言道:“永巷就在寝殿隔壁,环夫人一到夜间就啼哭不止。我夜夜惊魂,哪里睡得着?这不正是报应吗?你密室所谋之事,终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你!”曹丕瞪大眼睛,举手欲掴。

甄宓毫无惧色,闭着眼睛等待巴掌落下。良久,她听到曹丕重哼一声,再睁眼时,只有珠帘簌簌摆动。

曹丕怒气冲冲地去了椒鹤堂——此处是他读书的地方。皎月当空,花影浮动。殿门半开着,浅浅的烟雾从格栅里溢出,在满庭迷迭花影间流淌。曹丕在假山前站住脚,仰首望月,深深喟叹。想起甄宓初嫁,新婚燕尔,他们经常在堂前散步。月出宫廷,悬挂于殿宇飞檐之上。甄宓坐在草地上抚琴,夜风浮动,萱草低昂,不由让人怀疑身处仙境。那时,曹丕常常会想,坐在自己身边的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湘夫人、少司命吧?每每,他都会和着琴瑟之声拍膝而歌: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那个柔情蜜意的“湘夫人”变得如此执拗、冷漠。萱草依然,丽人安在?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埙声。呜呜咽咽,和着长沟明月,说不出的哀怨委婉。循声而望,只见巨槐如盖之下铺有茵褥,一个婢子装束的少女正跽坐吹埙。月光下看得不甚真切,隐约可见云鬓雾鬟,态浓意远,举止气质绝类大家女子。

“大胆,何人在掖庭吹埙?”曹丕低喝。

呜咽声止,女孩趋前下拜:“婢子郭嬛见过公子。”月光笼罩,女孩娉婷端丽,娴静犹如新荷。

曹丕心头一动:“郭嬛,好名字。”又上下看了几眼,女孩流眄生辉,毫无羞怯之色。曹丕又问,“你何时进宫的?怎么不记得以前见过你?”

“婢子进宫刚刚月余。”郭嬛道。

月色愈浓,像一团柔雾在花间树隙浮动。姝丽在前,曹丕心有所动:“郭嬛,你让值更的小黄门端酒来,你来侍酒。”

郭嬛答应一声,娉娉婷婷地消失在回廊中。曹丕目光迷离,这女子倒像是上天有意送给他派遣愤懑的。

三杯两盏下肚,曹丕有了醉意。瞟一眼侍立的郭嬛,问道:“你可会抚琴?”

郭嬛点头:“年少时,奴婢曾勤学六艺,操琴鼓瑟倒是懂得些。”

曹丕轻拍几案:“妙,那你快抱琴来!”

瑶琴淙淙,七弦泠泠,竟然是曹丕最爱听的《湘夫人》。曹丕一手撑在茵褥上,一手举着羽觞畅饮,他闭目摇首,和曲而诵: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堪堪曲终,郭嬛用力一划,七弦锵然一声,犹如裂帛。曹丕梦魂甫定,不由又把女孩打量一番。夜风吹动深衣簌簌作响,女孩被曹丕瞧得有些不自在,忙含羞垂首。

“坐下。”曹丕醉眼惺忪地拍拍茵褥。

郭嬛站着未动。

“我让你坐下。”曹丕加重语气,郭嬛只得缓缓跪坐。

“既会操琴,必会饮酒。”曹丕舀酒盛觞,隔着几案递过去。

郭嬛一饮而尽,又用袖子掩着脸咳了几声。

曹丕见她娇憨之态,不由大笑:“既然不会饮酒何不明告?”

“婢子怕扫英雄之兴。”郭嬛从容作答。

“哦?你说我是英雄?”曹丕向前挪了挪身子,“我又没有告诉你我是谁。”

“椒鹤堂是大公子的读书所在,您自然就是大公子了。”郭嬛美目流盼。

“那你说说看,何谓英雄?”曹丕举觞而尽。

郭嬛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婢子看来,所谓英雄,其为武也,有携百万雄师席卷华夏、吞并四海之大志,以刀斧宰割天下,以矛戈开疆拓土,凡大军所过必伏尸千里,流血漂橹。其为文也,修政而劝民,道高比于天,道明比于日,道安比于山。诸侯归心,狄夷咸服,四海一家,政清人和。公子武冠群子,文昭海内,仁圣达节,天下皆闻,非英雄而何?”

曹丕突然变色:“一个婢子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到底是何人所谴?”

“婢子是上天所谴。”郭嬛颜色不变。

“上天所谴?此语何意?”曹丕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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