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琴瑟花影12(2 / 2)

郭嬛叹息:“婢子是安平郡郭永之女。”

“郭永?可是任过南郡太守的郭永?”曹丕惊问。

“正是。”郭嬛点头,“初平元年,家父病亡。我寄居铜鞮侯氏。后来侯氏家道中落,我随乳母又到了冀州。月余前,我在邺城道上饿得昏倒,恰巧遇到繁钦主簿。是他救下我,并让我在椒鹤堂等候公子归来。”

“果然是上天所谴。”曹丕松了一口气,“这英雄之说也是繁主簿告诉你的吧?”

郭嬛点头:“繁主簿说公子心雄万夫,却有掣肘之忧。”

说起掣肘之忧,曹丕想起了甄宓,心下顿时明白繁钦的苦心。郭嬛相貌才情虽不及甄宓,但心胸志向却颇似男子。若得此女为妻妾,取甄宓而代之,则自己再无内室掣肘之忧了。夜风习习,周遭草木摇曳。想起曾与甄宓月下盟誓永世不叛,曹丕到底还是犹豫了。郭嬛一言不发地添酒,而后高高举至眉梢。

曹丕接过羽觞:“你可曾有小字?”

“婢子确有个小字。昔日家父在时,见婢子少年秀慧,曾对人言‘此乃我女中王也’。后来,婢子就以女王为字。”

“女王?”曹丕笑得前仰后合,“好好,此名甚佳,甚吉,以后我就叫你女王好了。”

征讨乌桓箭在弦上,从各州县征集的兵马齐聚邺城。曹操索性住进了城外行营。

曹丕不时会进帐报告各地军马进驻情况——自从北地开渠之后,曹操似乎对曹丕更看重了一些。他让曹丕以裨将军身份在帐前听令。但每次听到曹丕的报告,曹操只是轻哼一声,算是回应。听上去,有些失望,又像有所期待。

直到这天午后,曹彰带着许都兵马到了城外。

曹操听到消息后大笑站起:“好一个黄须儿,可等到他了!诸公都到帐外瞧瞧此子如何训兵。”言毕,大步流星地率百官出帐迎接。

曹丕心里颇不是滋味。二弟曹彰虽然和自己是一母所生,但长相秉性却完全不同。曹彰生得雄壮,颌下长有黄须,望之犹如画中的天界力士。他自小膂力过人,胆气超群。昔日曹操在谯郡老家狩猎,曾经路遇猛虎。曹彰徒手格兽,竟然挡住了猛虎的攻势。对于二弟,曹丕向来没有把他当作对手。一个武夫,识字尚不盈斗。父亲虽然欣赏他的勇力,但绝对不会考虑由他来作世子。但今天,父亲为什么对他的到来如此期待?

他只得悻悻跟在身后。

大帐外,披着一袭皂色战袍的曹彰刚刚下马。见到父亲,忙趋前叩拜。曹操一把搀住:“黄须儿,你穿着甲胄呢,哪里跪得下去?”

曹彰着意要拜:“儿子已两年没见父亲了。”

曹操仍旧挽着他的双臂:“昔日周亚夫身着甲胄见文帝而不拜,你也一样,以军中之礼相见即可。”

曹彰只得抱拳弓腰。曹操上下端详,忍不住哈哈大笑,“吾儿身形健硕,颇有上将之风。”又得意地环顾左右,“诸公,我这黄须儿虽然不识文,却颇有大志。昔日我问诸子志向,你们猜他如何说?黄须儿说喜欢当将军。我又问他如何为将?黄须儿说,当效仿卫青、霍去病,披坚执锐,临难不顾,率十万骁骑纵横大漠,驱戎狄,立功业,方不负大丈夫之名!”

诸臣无不赞叹。

曹操亲手为曹彰解下战袍:“我儿,这几年你独守许都,知我今日为何唤你来邺城?”

“自然是征讨乌桓。”曹彰回答得中气充沛。

“不,乌桓自有我亲帅大军征讨。我要你率领大戟士驻扎陈留。”他指向身后的曹丕,“子桓跟我远征乌桓,邺城由子建、季珪看守。一旦两都有事,黄须儿务必率领大戟士迅速平乱。”

曹彰抱拳称诺,一旁曹丕却怅然若失。

曹操见曹彰身后诸将披着重甲,就温言道:“大家都卸甲吧。”

诸将不敢妄动,都把目光看向曹彰。

“司空让你等卸甲,耳聋吗?”曹彰暴喝。诸将答应一声纷纷卸甲。

曹操大笑:“昔日文帝劳军,车队被周亚夫的士卒拦在营门外。先驱喝令军士开营接驾,军门都尉说,‘军中只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今日视之,黄须儿真有周亚夫之风也!”

曹彰匍匐在曹操面前:“儿与诸将都有逆上之罪。”

曹操扶起:“看到你的帐下军纪严明,我该高兴才是,哪里有罪?”又道,“听说你训了数千大戟士,让我看看你的劲旅如何。”

曹彰“诺”了一声,赤膊击鼓。战鼓乍鸣,旌旗翻飞,数千持戟甲士喊杀之声撼天动地。

点将台上,荀攸与郭嘉并排而坐。

“主公这是演给谁看呢?”荀攸轻摇便面,低声耳语。

郭嘉下颌微抬,指向坐在前面的崔琰。

傍晚,掖庭后苑花影婆娑,清河正娇喘吁吁地追扑蝴蝶。夕阳散漫地铺陈在草木中,洇染出一片朦胧不实的光影。烟岚浮动,女孩的身影同样显得虚幻不清。丁仪站在亭子里笑吟吟地望着清河。

“丁仪,你快来帮忙!”清河住脚娇嗔。

“来了,来了!”丁仪挽起袖子笨拙地扑打蝴蝶。夕阳放大了他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怪异。清河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曹丕来了——椒鹤堂就在后苑一角。

看到丁仪扑倒在花丛中,曹丕忍不住皱眉。

丁仪到底还是抓住了蝴蝶。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手缝,五彩斑斓的蝴蝶正在慌乱地翕动翅膀。

“哈哈!”丁仪大笑,“你入我毂中了!我倒要瞧瞧你能跑得哪儿去?!”

曹丕心头一震,这话倒像是有意让他听的。

曹丕负手假咳。丁仪猛地抬头,慌乱之中,蝴蝶竟然飞出了手心。

清河嗔怒,狠盯曹丕一眼:“子桓,你来的真是时候!”

曹丕不理清河,冷视丁仪:“正礼,这后苑是你来的地方吗?”

丁仪嗫嚅无语,脸胀得通红。

“还不出去!”曹丕暴喝。

丁仪看清河一眼,拢袖躬身而出。

“子桓,你为何如此对待正礼?”清河怒气冲冲地问道。

“阿姊,你要记得自己是天子册封的乡公主,须知尊卑礼数。”曹丕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清河气得咬牙顿足,转身去了掖庭找卞夫人论理。

月色斑驳,花影瑟瑟。

曹丕半依在胡床上心绪烦乱地望着郭嬛烹茶。女人持扇轻挥,高髻纷乱,炉火映衬下却更显得蛾眉曼睩,动人心魄。偶一回头,见曹丕正向她凝望,一时不觉红了脸。

“女王,过来。”曹丕拍拍胡床。

郭嬛捧着茶盏缓步移前。曹丕接过茶盏放在几案上,却一把将郭嬛拉在怀中。女人满脸红云,垂首不语。

“明日我将远赴辽东,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曹丕说得动情,声音竟然哽咽了。

“公子洪福,此去定能凯旋。”郭嬛柔声道。

曹丕叹息一声:“父亲也不知为何把二弟曹彰由许都宣来,还让他率军在城外演武,言语之间对他颇为嘉许。”叹息一声,“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如何打算。”

郭嬛轻轻挣脱曹丕,红着脸整理云鬓:“此事公子不必过虑,曹公绝不会把世子之位传予子文。”

“你如何得知?”曹丕撑起身子。

“曹公雄才,怎肯把江山轻付于一武夫?他所虑者,是许都天子近臣和邺城崔琰。原本曹公深宠崔琰,可此人恃宠而骄,僭越颇多,曹公怎能不疑?”

曹丕一把攥住郭嬛手腕:“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宫里的小黄门。”郭嬛轻轻挣脱曹丕。

“这些该死的阉人,怎敢乱议朝政?”曹丕咬牙切齿。

郭嬛一笑:“若非这些阉人,奴婢在深宫又哪能知道崔琰的这些蠢行?以我之见,曹公到底还是倾心公子多些。”

“何以见得?”

郭嬛道:“凡王者用人,一纳其才,二纳其忠。胡人骁勇,此去必然是刀山火海,箭雨枪林。曹公命公子长随左右,足见其心中所赖者君也。”

曹丕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婢子简直是上天的垂赐。她的见识甚至不在繁钦、陈群等人之下。忍不住抱拳向天:“上苍垂怜,赐我佳人,没想到一个女子竟能有如此见识。”

郭嬛轻叹:“哪又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婢子。”

“待我北征回来就纳你......”曹丕欲言又止。

郭嬛冷笑:“妾总归是妾。”

曹丕一愣,嗫嚅道:“待......徐图之。”言毕,神情落寞。

郭嬛笑道:“方才戏言,公子勿虑。公子妃姿貌绝伦,妾不如也。只要能与公子日日厮守,妾纵为贱婢也无妨碍。”

曹丕又紧攥郭嬛纤手:“果真如此,我定不负你。”又叹气道,“历来借姻攀贵者众多。你虽无此心,却有人执此妄念。”

“公子说的是丁仪?”

曹丕又惊又喜:“怪不得乃父说你是女中王呢,此事又被你说中。你说说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郭嬛附在曹丕耳际低语:“丁正礼有寻章摘句、数黑论黄之才,而无匡扶人国、兴邦立世之谋。此番北伐,正好趁乱图之。”

曹丕抱紧郭嬛,昵语道:“他日我若为帝王,卿必为国母。”

郭嬛偎依闭目:“公子此语奴婢不敢闻。”

“为何?”

“岂不听古诗说,‘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男人易变,妾哪敢得信?”

曹丕推开郭嬛,取桁上之剑指天而语:“曹子桓祷祝日月天地,上苍诸神,异日若负此盟,必死于此剑之下!”言毕,以剑划指,血濡锋刃。

郭嬛夺剑弃地,以汗巾敷手:“方才戏言,公子何必如此?”

“女王信我吗?”曹丕深情凝望。

郭嬛“欸”了一声,深深点头。不知怎么,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

深宫森森,禁中寂寂。二更末,曹植在对廊里遇到了甄宓。夜风轻飏,灯笼摇曳,甄宓正依在阑干上出神。风一吹,发梢扬起,遮住了半边脸。她忙用纤指拢发,偶一回头看到了灯影中的曹植。来不及擦拭眼中泪光,垂首揖礼,道一声“阿叔”。

“兄姊。”曹植一揖到地。

甄宓收敛心神:“阿叔为何夜半奔劳?”

“明日大军北征,我才从听政殿回来,正要去掖庭看望母亲呢。”曹植低声道。

“阿叔也要北征?”甄宓想知道曹丕到底何在。

“怎么,兄长没有向兄姊说吗?弟守邺城,兄长随父亲北征。”

甄宓的心陡然一颤。自上次曹丕负气而去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后来听身边的婢子说,曹丕常宿椒鹤堂,夜夜都有琴瑟之声传出,也不知和谁厮混。大军即将北征,她猜度曹丕必然会回寝宫看望自己和叡儿。清晨云鬓绾就,还特意插上了当初曹丕捡到的那枚金钗。倚门而望,候了整整一日。宫门重重深似海,雾霭缭绕不见良人。入夜,甄宓的心渐渐冰冻。她一把拔掉金钗,满头青丝披散而下。

女人久久依着阑干,让自己在冰冷夜色中变成了一块石头。

“兄姊,你......”曹植看到了甄宓眼中的泪水。

女人回过神来,苦涩一笑:“没什么,不过是让夜风迷了眼,阿叔只管忙去。”

曹植心中颇有不舍:“兄姊早些回宫歇息。”

甄宓含笑点头,眼泪却流得肆意汪洋。

曹植不敢回头,一路随着廊灯走。他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嘤嘤嗡嗡,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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