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太阳 连载

昨天的太阳

分类:其他类型 作者:钵衣 字数:4万字 标签:昨天的太阳,钵衣 更新:2024-03-04 23: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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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空白

邱波的人生是从那个小女生出现开始的,此前则是空白,一页、一页、一页的,17页的空白逆风翻卷、粉扬弥天,沙黄混沌间,一瓦钵孤僧、如杆临风、柔软的袈裟风捋贴身透如禅翼,草履踏沙无痕,行经处是一页一页的空白。

一声羸弱的婴啼,透出黑乎乎木格窗棂的栅栏映着油灯豆火的窗纸,划破了凋零破败的四合院上蒙蒙雨夜的低空。

邱波降生了,肩胛处带有一块惊动乡邻的胎记降生的。

胎记红艳透明,水泡状,据说只有前世艰苦卓绝的行僧,佛感其诚,肩上才会烙留斜攀袈裟的印记重返尘世,来了却他前世的缘、愿。

风劲沙绕、古道漫漫;直到那个叫吴琼的女孩并入空白,一页页的空白不再空白,履印渐渐的浸出血色的斑驳。

天边即眼前的混沌昏黄,溅迸的殷红宛若融冰,迅疾消融,洞透出一芽嫩汪汪的绿、洞透出几只蹁跹互动的粉蝶,冰的消融越来越快,洞透迅疾至冠盖四野上的晴空,洞透至晴空冠盖下四野,水汪汪的晴空之下玉米地里,学校里那面艳红的国旗正舒缓的招展着。

学校是小地方大有名气的“滕西中学”,建在小县城西边的田野里。

我外无物,万物皆我的行僧不见了。

晨光渲染的绿色的玉米地里,那条砂质路上,一名少年光华灿烂,远远的走来,奔着红旗,走在上学校的路上。

太阳像融落的金子透透的亮亮的黄黄的,不再随着远处的火车溜过树梢,而是蜗牛黏连着,伴着路上的邱波。

红旗下的教学楼在玉米地里露出一截,晨晖喷涂在教学楼灰色的东山墙上,透过大大的木格窗玻璃将金灿灿洒进教学楼的回廊,落到水泥地上,映在墙壁上,如同太阳神的金马车扑面驶来。

田野里上的半截教学楼、邱波、太阳就像三角形的三个点,只是太阳越来越高远,学校越来越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不远处这所与村隔田,挂在城边上的学校,会不会有这条沙质路,路也不是太宽,但供徒步或骑车往来的师生和偶尔通往田间的拖拉机使用,还是绰绰有余的。简易的只有四根垛子的铁网大门朝东,临着这条与城区隔开又通往城区的路,纵挂着“滕西中学”四个黑字的白木头牌子。

彩蝶翩跹的菜地里与玉米田互容互侵但又界限分明,散落着赶早的菜农,他们有的正低头忙碌着,有的正肩挑车载的往返于菜地和城区的农贸市场之间。此时上学路上不断增多的学生。田间的沙子路早早的迎来了它一天最繁忙的时刻。

邱波十七、八岁,肤白、体瘦且有点往前勾,就像一根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嫩豆芽子。小分头三七开,眉浓目秀鼻挺,微翘的上唇薄薄的,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架着一副小县城鲜见的少年版的太阳镜。

暗淡的镜片刹住炽热的强光,仿佛能让气温降下来。

宝石般的镜框透进来幽幽如水蓝光,包围着眼睛。顿时令人精神一爽,心情好极了。

太阳镜以正面形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是台港歌星张明敏率蹬央视首唱“我的中国心”那年的春晚。

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的观众席位里,有一个另类,坐着和邱波家一样的电镀折叠椅。

他人不胖,是很好的衣服架子,时髦的浅灰色西装,漏出时髦的对襟毛坎,时髦的对襟毛坎漏出时髦的鸡心领羊毛衫,重重叠叠的领子镶嵌般的漏出:花领带;

满头膨爆着打了弯的软发,就像戴着一顶漏出长脸庞的泰迪皮做的黑帽子;

彩色的“哈巴镜”骑着骨感的鼻子盖住了突兀的颧骨,跟着脸晃来晃去。

这个人,是人们常识中的假”洋鬼子”,那眼镜,在过往的影视里也是流阿飞的代名词,连同首登春晚的台港歌星,这一系列的信号是深化改革开放的信号;向世人发出的我们的改革我们的开放将是海纳百川的改革与开放的信号。

打哪起人们突然知道,眼镜不但有老花镜,近视镜,还有这种,叫:“太阳镜”。

是邱波把真实太阳镜带进了小县城,它的时尚确给阳光的邱波,又平添了几分英气,看他走起路来连身子都飘,戴上它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好处,可以随意的观察别人,而不被人发现。

暑假结束了,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

时光、时光,时间像光一样快,初中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懂,浸润着幸福与快乐的时光那就更快了。

邱波的教室从初一的一楼升至初二的二楼;新的学期迁至的初三的三楼,简直就在转瞬间。

沉寂了一假期的校园鼎腾起来。

同学们早就在家里呆的,家长烦自己腻,返回学校个个精神饱满,时间已经化解了他们之间许多鸡毛蒜皮的矛盾,距离让他们亲切,见了面热情而兴奋。

原本熟悉的学校环境反倒觉的增变了一层淡淡的陌生、淡淡的新鲜,但眼前陌生不同于初一初入校门的陌生,那时候里的陌生夹杂着新奇。

邱波他们也不像初一,显得规矩、盲从,一边迫不及待的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甚至虔诚的等待老师的认可,一边还能极容易的躺倒在沙坑里打滚;

更不像升至初二的二楼,常常搅的四邻不安,一楼的教室就是他们脚下合力擂动的鼓,桌面上老老实实的读书,桌子底下偷偷地夯楼板,随着齐声的朗读,不约而同的踏出拍子,一直夯到楼下的代课老师,迅疾的出现在教室门口,才戛然齐止,大家用一脸的无辜回对老师的气势汹汹。

初三了吗,教室里少了打闹、飞奔,人安静了,教室安静了,出现了初一、初二考试前才会有的安静。

现在他们长大了、安静了、更叛逆,老师的嗓门低了,话少了,反而好使了,大概彼此之间都互相留点面子。老师的管理也不再像初一那样保姆般的事无巨细,初二那样斗智斗勇,

女生变的羞涩起来,男生绒出了胡子,硬出了喉结,眼睛变的越来越不老实,公开的男女生之间的交往,有秘密的了,秘密的有发展成公开的了,即使是秘密,也是那个时代这个季节特有掩耳盗铃的秘密。

毕业班的时间,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抓的越紧流的越快,越抓越少,很快迎来了邱波他们唯一的毕业仪式照毕业照。

二、我的眼里只有你

那是87年初夏的一个早晨,天高而蓝、云透而白、枝繁叶茂,田野里的教学楼,初中一二年级的学生正在上课,毕业班的同学被依次召集到教学楼前,悄声的拍毕业照,此时的同学们突然变得老成持重,不再像过去那样喧哗。

“同学们,请到操场上照毕业照!”无事不现身的3.1班班主任无声的出现在教室里,走上讲台,轻声的一招呼,好像来的很突然,也很自然,同学们,“哗”的一声起身,没有像过去一样,大呼小叫的拥向突然变窄的门,而是有序而安静的走出教室,没有像一群收网的鱼拥挤欢快的在楼梯里碰撞,只有下楼梯的混响,来到校园的时候更安静了,教学楼前已经架好了相机,沿着相机对面楼前的圆头的横条的冬青池子前,已经阶梯状的摆好了对接的桌凳。这是一楼的初一七班的同学赞助的,那个班级的同学正在西院的操场上体育课,透过月亮门可以看见他们的快乐,那!都是我们自己的影子。

“女生靠前,男生往后,大个子站在后排的桌子上。”照相师傅闭着眼睛指挥着,同学们一哄而上,有的爬上了桌子,有的踩上凳子,有的坐上凳子,有的夹在凳凳之间站在地上,校领导带着历年的班主任及个别任课老师则是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选了几个没穿裙子的女生被指定蹲在老师的前面,73名同学分成五个层次阶梯状的错落着排开了,大家一点不敢马虎都努力摆出自己最理想的pose。

邱波站在桌子上,这时一名女生好像不经意的扭过头来,向上看看邱波,邱波仿佛被叮了一下,小女生发现邱波也正入神地看着自己,便不自觉的啪嗒啪嗒眼皮,躲避般的回转过头去。

她就是吴琼。

和站着的邱波前后隔一排,左右隔俩人的中间位子。那一天,吴琼身为教师子女,应该事先得到照相的消息,专门穿了一件崭新的,蓬肩束腰的卡壳形上衣,笔挺的大翻领,浅浅的米黄色,黑线格,特别时尚、特别漂亮,一条考究带小腰的酱紫色西裤,一双内侧对称着透气网格的灰白相间的鞋底向上翻卷的猪鼻子运动鞋,细软飘顺的头发上贴扣着一只紫色的塑料发卡,坦露出宽宽的明朗的额,发卡在晨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熠熠的光。

“请同学们看这里”邱波顺着声音拉正了自己,可他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立马把脑袋更明显地扭转向吴琼,做了一个更明显的注视动作,邱波要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要在独一无二的经纬度上,在朗朗晴空之下,他要用自己的身体语言告诉吴琼:“我的眼里只有你!”他要让这一刻定格,他要在分别之际,借此机会,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的同学,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的人,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未来:“吴琼,我的心里只有你”。

突然,年轻的灰西装照相师傅,漏出黑盖布下头发板结成块的头和黝黑脖子上的小白脸,“看这里!”一举一晃右手里的那只像是小小的橄榄球一样的黑色胶囊,好像是一捏:“再来一遍!”,“好了!”

大家又一哄而下。唯一的毕业仪式结束了。

一哄而散的离开学校。毕了业了。

再回首,宛如隔世,物是人非。

再见面若有亲情!

三、毕业照的风波

就在大家徘徊在社会边缘,依依回望校门口的时候,风吹般的弥散来毕业照曝光的消息。

可消息又不辩真假,这折磨人的不辩真假,就像秋夜耳畔的蚊子,滋扰着(历史上)八七一班的每一个同学。

这件大事,成了大家偶尔见面打招呼的话题;多多少少填补了大家的一些空闲、替代了部分离开班集体的孤单。

虽然离开校门的那一刻,甚至拍毕业照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知道终归是知道,不等于体会到!

这种不能体会到,既不能放大到同比鲁迅先生的“啊Q”那样的麻木,也并非是某老夫子说的昏昏然飘飘然不知己所以然。

三年大家即习惯了朝夕相处,也习惯了假期的分分合合。

而且在那一刻大家看到的还是校内过滤过的阳光。

即使是徘徊在社会的边缘,还依就是陶醉在校内过滤过的空气里,没有醒来。是这件大事,这才让同学们如梦醒来:“自己真的初中毕业了”。

终于到了领取毕业照的那一天。乡里的班冠男一大早的就出发了,他首先要到市场里卖掉外婆加工的煎饼。这几年要不是卖煎饼贴补费用,这个学还真是上不起。

班冠男来到西门里市场,这里人来人往不见增减。没多久自行车货架上插着草标的煎饼包渐渐的瘪了下来,城里吃腻细粮的那些干部,反而更爱这口。眼看着有个差不多了,他娴熟的用发硬的棉布包袱皮,把留作午饭的两个煎饼连同底部细碎的煎饼花子,裹成一团,麻溜的丢进篮筐,便推起自行车离开了市场。他并没像前几天一样原路返回老家,更没像过去上课一样匆忙的赶往学校。

而是而是悠哉悠哉,悠哉的。

因为约定领取毕业证和照片的时间在下午,现在去学校肯定有点早。

去哪儿呢?回家?下午要再折回来,那就太不上算了。

在街上逛逛,还是算了,初中这三年,自己把小县城逛的,恨不得那个旮旯有坨干便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真该去看看自己的小姨,小姨夫,好久没去他们家了,应该归应该,但是班冠男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这个面子。

附近倒是有一名同学,家就住在的平行路路边上,而且人家住的是“楼上”。

班冠男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军用胶鞋下的仅剩两根棍的脚踏慢了下来。去还是不去?

和城里人交往,距离总是隐隐的存在,城乡差别让他过度自尊,又因过度自尊而自卑,甚至自我封闭。

班冠男来这里上学,是很少去同学家里的,少有的一次,返乡途中,淋了雨,一身水两腿泥地跟着这名同学上了楼。

同学的家也不大,仅有的里外两间,水泥地板擦得乌青铮亮,摆着几件米黄色的家具,里屋的床前还铺着一块传说中的小地毯,地毯旁边摆着一双不漏脚趾头没有后跟的软皮鞋(拖鞋),班冠男的视线从淡雅的地毯,移到乌青、乌青的水泥地面,又看看自己裸至膝盖,沾满泥水的腿脚,愣在了门口。

“妈妈,我同学来了!”应声一间小屋里传来水龙头关掉的声音,接着从小门里转出一名单薄精致的中年妇女,烫了短发,穿一身小碎花的棉布衣裤,脚上一双和床前同样的褐黄色牛皮拖鞋只是小了许多,架垂在胸前的两只手带着湿光,好像刚洗过什么东西,她一脸惊讶地打量着班冠男,“赶紧和你同学到水池子上去洗洗!你也别到处乱跑”。

“不麻烦了,我走了!”班冠男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哎呀,进来呀!”同学的妈妈说着踱出屋门站在走廊里:“你以后到经常家里来玩啊!”“嗯、嗯!”班冠男答应着“小鹏,你乡里的同学走了,快去送送你的同学。”班冠男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由于滕西是所小县城的中学,又地缘城乡结合部,不可避免的,来了些农村学生。

他们大都是村里的“官二代”,“富二代”,少有班冠男这么差的家庭。可是一来到这里,马上被迎头浇了一瓢冷水,“城里人”的参照自己,贴上“乡里的”标签,顷刻间,城乡差别在孩子身上鲜活了、生动了。成了直冰他们的父母骨髓的无奈。

城乡差别,是令人无奈的,城乡教育的差别,却是父母们最揪心、最不甘心的而急需摆脱的差别。这些有见识的父母,宁可自己多吃点苦,多受点罪,也要投亲靠友,人托人、脸托脸的,把孩子送到城里,满怀希望的送进学校。

来到这里班冠男对城里人的羡慕是不言而喻的,羡慕人家住的高楼,喜欢这里的水泥地。

他也很想尽快融入城市,却急切的,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秋天学着城里人,拼劲财力的买一件心仪已久的西装,原以为这就是最大的时髦,这就是城乡差别,结果到了冬天就再没有别的衣服了,西装成了棉袄的外罩。

不用贴标签,在城市,他们的脸上、身上、吃的、穿的、带到、用的、无处不体现出他们来自农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来自温饱线上的农村。回农村又能一眼辨出是城里返乡的学生,他们的形象已经很过硬了。

相反他们的内心却是脆弱的。在那个敏感的年龄用身心感受着城乡差别,这种差别,甚者是他们挥之不去的痛。

班冠男最终打消了去同学家的想法。

自行车顺着公路往前慢慢的靠着。

喧闹的树叶筛落的阳光洒下来。

透过道旁的白杨树,已经远远的看到了同学家住的楼房。那是一栋两层的老筒子楼,长长的东西走廊一眼到两头,住户门联着门。青色的砖体,每一条砖缝都仔细的勾灌了青灰色的水泥,楼体的中间有一条青灰色的水泥方形腰带。楼梯就附在靠近公路那边院墙里的楼头上,透过哗啦啦的树叶,班冠男已经看的清清楚楚。

还是算了吧,去哪呢儿呢?

再往前过了铁路,经过一片大洼地就是小姨家了。

真要去小姨家今天的煎饼就不该卖,小姨夫就爱这口,自己已经初中毕业了,又考上了中专,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可以空着手去小姨家呢。

自己从小是小姨带大的,自己的那个爹,一想起自己的爹,班冠男泛起了剜心之痛,表情凝重起来,五官有点吓人,妈妈!可怜的妈妈,妈妈是可怜死的。自己可是外婆一家从山沟里刨食养大的。

自己由衷的感谢这些可亲可敬的亲人。

再说了自己从小学三年级起,就一直寄宿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姨家那间南北通透的大门过道里,那是一间左右对称的过道,简单把东边堆放的杂物归拢到西边。外公“二木墩子”又用杨木赶插了一张四条腿的白岔子床,仔仔细细的铺上家里那领最好的烟黄色芦席,摊开简单的被褥摆上装着稻草的枕头,把原来的照明电灯,灯头线加长从房间的中间拉到床头,小电灯红红的,幽幽暗暗的三角屋顶反而让人感到空荡荡的屋子宽大高深,二木墩子希望自己的外孙班冠男能从这间简陋的过道尾追城里人而实现自己最朴实的向往。

班冠男住进来,小学还算安生,升入初中不久便不辞而别了。

由于日常生活的磕碰,亲戚关系变成了容忍关系。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滕北中学。凭借着自己突出的学习成绩,提出让学校给他安排住处的条件。愿意转入滕北中学。滕北中学更希望这名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的加入,能提高自己的升学率,欣然答应了他。一切看似顺利,他把“宿舍”从过道搬到了滕北中学教学楼的楼梯底下,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从此邱波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伸手就有作业抄的同位,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大哥哥。

班冠男来是“乡里的”。

邱波同是“乡里的”。

可是他和班冠男大不一样。是一位秋天有皮卡壳,冬天有皮棉鞋,春天有西装,夏天有太阳镜的“乡里的”。这些个装备个别城里的同学也有,但像他样样具备的还真没几个。

班冠男皮肤粗糙好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人长的肩宽个大、脸大、鼻挺、嘴大、眼大、脚大、手大,年龄也大,全身上下无处不大,大的匀称,唯独脾气不大,是邱波认定的大哥。

邱波的父亲,是姊妹四个中的老大,新生的邱波无疑是这个家庭众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一直不知不觉的被浸泡在糖水里,他无论是得到的爱还是物质,都是非常富有的,好不夸张的说他除了吃有时候独立完成的,更不会像姊妹多的同龄人,家长分、自己抢的,他要等着别人往脸前送,往嘴里填。邱波得乖巧、单纯、呆、特别是他对班冠男近乎天真的信任,这样的的小老弟,也是自带淳朴的班冠男所认可的。

班冠男的不辞而别,是意外的,邱波的失落是实实在在的。

更令人意外的是,没过几天班冠男突然出现在课堂上——又回到了。

这次回来后,他已不再是邱波的同位,而且和大家生分了许多。

在那个单纯的世界里,大家谁都没想到:转学这、司空见惯的事,对无权、无势、无钱的农村学生班冠男来说,倒成了问题,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滕西这边学校的教务处,根本不放班冠男的学藉档案,至于理由吗,不需要理由!

滕北中学,更是一副叶公好龙的态度。

班冠男万般无奈,只好怎么走的又怎么回来了。

可二姨家的过道回不去了:他不辞而别的做法。激怒了早就对他不满的二姨。多日的压抑鼓荡着她,不由分说地骑上自行车从滕西打听着追到滕北;扑了个空,又马上从滕北打听着折追回滕西。终于在人流涌动的放学路上堵住了班冠男。

她“啪”的一声,把自己的牛皮硬座大轮自行车往路上一横。气得浑身发抖,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在原地打转。抖着发紫的薄唇,当众指着这个没良心的,指着班冠男鼻子,一顿臭骂,什么亲情,什么年青的尊严,什么人格,此时此刻远不及掠面而过的清风,真实、温暖,从此班冠男变的沉默寡言。

人群里的邱波为了不让好友更加难堪,远远地躲到一边,不知所措的看着,耳边仿佛听到了尖锐的呵斥,心里潮起刺刺的感觉。

一辆崭新凤凰窜出来,打断了班冠男的回忆。

骑车是一名小青年,留长发蓄黑胡,上身紧勒着一件衬褂,下身一条喇裤叭,腚蛋箍的紧紧的,裤脚很肥,随着他不断的踩踏自行车,裤腿一甩一甩又一甩,自行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名穿红裤子的女青年,怀了抱着一台银光闪闪的录音机,鼻涕般的黏连在男青年的后背上,两个人都带着“哈巴镜”。

还是去找邱波,班冠男看到了太阳镜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路口往东是小姨家,往西就是邱波家。

邱波的爷爷那位离休的老教师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因为自己转学的事,老人家还和校领导红过脸。这种非亲非故的关心确实让人感激。

这还得从那次转学说起。

邱波的爷爷邱孟德,示班冠男为邱波的标准,因为班冠男考得好,邱波不知道挨了多少训。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家里已经惯例的备好了饭菜,和一大堆让邱波倒背如流的说教,家里的“邱波中考服务团”知道初三到底有多忙,提前准点的布好饭菜是必须的,邱波赶紧吃饭,吃完赶紧走,赶紧到校学习去,更不愿在家多呆一秒,中考服务团的思想工作让他确实受不了。

更何况班里新插进来一个叫吴琼的女生,那个女生不但住校,而且和邱波很来电。

今天的邱波很特别,居然没有为了宝贵的时间而狼吞虎咽,爷爷的教导也听得少有的津津有味。

“你看人家班冠男,一个木匠家的孩子!”“他现在麻烦大了!”终于提到班冠男了,邱波赶忙把话茬接过来。“怎么回事?”“班冠男想转学到滕北,我们学校不给档案,走不了了;前几天他从二姨家搬出来了,也回不去了!”邱波循循善诱着。

“怎么能这样,这不是拿一个农村孩子的前程开玩笑吗?”出现了沉默。

邱孟德把自己写烂的画了几笔,把毛笔丢到一边

一把摘下老花镜,握着眼镜腿的左手按在腰间:“下午,我和你一块去找教导主任。”邱波早知道班冠男的事爷爷是一定会管的。

爷爷这个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只会写毛笔字,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老头。

可在邱波眼里不是这样。

他和自己的爷爷朝夕相处,交谈甚少,交心甚少,但邱波心里清楚,爷爷从骨子里是传统道义的铁杆捍卫者。

没等邱波吃完饭,爷爷就收好了毛笔,认真洗了又洗指端的墨迹,墨迹淡淡的已经替代长达几十的烟黄。

邱孟德慢慢研磨着,他这位大宅门的老来子,在3岁那年的寒冬腊月,让自己患白癜风的花脸大嫂,喂了半海碗老咸菜,又带到了门外的北风里。现在60多年了,再不戒烟,再不戒掉十来岁就养成的少爷习惯,那就真没命了。

墨迹己深入皮肤是洗不掉的,邱孟德离开了书桌,眼睛盯着墙上新的临“张迁碑”。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个书法问题:“单体的汉隶拙朴雄浑,不失大汉雄风,整幅作品好像还缺点什么,到底还缺少什么?”邱孟德研磨着。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悄然的走在实现书法史一跃的路上。

邱波放下筷子爷俩就出门了。

邱梦德走出门来。离开了他的书法世界。

他忽然觉的路上的人好像多了,不是好像,而是的确比以前多了,他只知道写字,好多天没出门了,他不知道过了东边不远的十字路,火车站下那又长又黑的单孔的铁路桥隧道的两端,狭窄的通衢大街上己经集满了各地的小商小贩。

自家的门口自然是人来人往。

邱孟德上身一件白色圆领的棉T恤,下身一条黑色的棉布裤子,脚穿一双圆口的黑布鞋一双银灰色的尼龙袜子。侧面看来就像教科书上侧面的李白不过刮了胡子,摘掉了子衿,修剪成了大背头而且有点谢顶,发际线就像拉伸的变得平滑的笔架山。

邱梦德这个不问世事的人,为了一个农村的学生走出了家门,昂扬在人群里,他每次出门都能隐隐约约的感到有说不出的变化,但是这次门外的变化太大了。

他边走边瞧,路南边的电线杆的腰间挂着一个人。那人头戴安全帽,腰里挂满了家伙,正忙着给路边的电线杆逐一的加装路灯。

路北锤声阵阵,一座倒坐土屋,已经租给了商家,滚滚土尘里几个人用毛巾捂着嘴,正忙着开门破窗,做开店前的改造。

这时一辆大轮泰山,小心翼翼的从他们爷俩的身后蛇行越过,的自行车的车把上悬挂着装着筷子缸子咸菜罐子的网兜,后座位捆绑着已经洗的乌硬的白棉布包袱皮,紧紧勒裹着一包煎饼。

“哎!农村学生!”看着咸菜瓶子煎饼包,爷爷邱孟德不由的心头一热,这是农村学生长达几十年的求学标配。

自己46年出生的大儿,咸菜罐子煎饼包;

自己51年出生的二儿,咸菜罐子煎饼包;

自己58年出生的三儿,咸菜罐子煎饼包;

自己62年出生的小女儿,咸菜罐子煎饼包。

大儿子每天三个高粱煎饼。高梁是最没有营养的粮食,自己小的时候,家里喂牲口都很少用,真是活久见啊,没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居然拿来续命,菜!有的时候,孩子连咸菜都吃不上。

吃盐水豆皮,豆皮还是自己以校长的特殊身份,从学校后面的生产队的豆芽坊里讨来的,豆芽坊的师傅,好人!真是帮了大忙了。

二儿的煎饼是白色的地瓜干。烙制工艺还是孩子他娘在讨饭路上学来的,没吃几天,就学工学农去了。

三儿的煎饼金黄的玉米,他的煎饼没白吃,赶上了恢复高考。

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就已经可以配搭麦子的了。生活是改变了,成绩反而不行了。

不过现在的孩子应该都能吃饱了吧?不会再按量限需了,菜里有了油亮,煎饼全是麦子的了,时不时还可以在学校的伙房里改善一下。

想到这,邱孟德一阵欣慰。

孩子们,你们够苦的,再苦也得读书,你们现在是要饭都摸不着门的年龄,不读书能干嘛;你们的父母更不容易,不易也得让孩子读书,只有让孩子读书才有希望,家庭才有希望,我们的民族才有希望。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学习。

“怎么能这样?”想到班冠男邱孟德的气又来了。做为一个离休的老校长,此时他的责任感已悠然上升到了使命感。

“迪斯科!迪斯科!……”旁边的一个小青年儿跟着高音喇叭恶狠狠的唱着,唱出来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拉不出屎来的感觉。

邱老爷子有点反感。

眼镜邱波带着爷爷很快来到了学校,恰好在院子里碰到了白白胖胖矮蹲蹲的教导处孔主任,拉着他那张好像每个学生身上都有问题的脸,正呼哧呼哧地扭动着虚胖的身子在校园里巡视。

邱波把爷爷礼貌的介绍给孔主任,看着他们你说我笑的接上了,邱波唯恐爷爷借此机会先了解自己的在校情况,赶紧跑开了。恰巧在暮色的人群里他捕捉到一点吴琼的影子,邱波精神一震,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突然听到爷爷和教导主任争吵起来:“你们要对一个农村孩子的前途负责!”“我们会对所有的学生负责!我们打算负责到底!”

邱波回头一看,爷爷吹胡子教导主任瞪眼,两个自己惹不起的厉害人接上火了,邱波的心脏一阵狂跳,不知道自己挑起的事端到底有多大,他加快了速度,跑到听不见他们争吵的地方坐下来捂着自己的胸,唯恐心脏会从里面跳出来。

后来班冠男跑到家里来,说出了自己不再转学的种种理由。

从此邱波回到家里闭口不提班冠男转学的事。

班冠男二姨家是回不去了。

找了一间最、最便宜的出租屋,虽然租房子的几名学生为了分减租金的份额,由衷的欢迎他的加入,但确实已经拥挤的没有插脚的地方,那也得挤。

没办法荐头的面子大。

荐头是他们好同学赵来光。房东恰巧又是赵来光的二叔,这道街上的赵书记。

住进去没几天,班冠男他们又被房主从出租屋里赶到了大街上。

出租屋背靠着大街的程庄街16号。

一栋60年代的土坯房。

“16号”的东邻是一栋,做工、用料都十分的用心的瓦房,房子红砖到顶,砖缝里勾灌了乌青的灰膏子。房主的经济条件相当的不错,夫妻是收入稳定的小工人,在一家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新兴的大集体企业上班。

女的很少露面,男的是个心眼小的像针鼻,长着一张娘们嘴,从不吃亏的大个子。

“16号”的西邻是新建的四间明晃晃的宽大的平房,平房建的灰是灰白是白的。他的主人是一名靠打烧饼发迹的个体户。

“16号”加在灰红的二者之间,确实土的很起眼很特别,但它因为主人更起眼,毫不客气的说“16号”在这道街上,和前来中国磋商香港问题的那个老太太住的那个“唐宁街16号”在英国有着一样的份量。这里的一把手,就是赵来光的二叔,这栋房子也足以展示了在他的带领下六十年代人多力量大的时髦。

院子一租出去书记大人就后悔不已,房子马上遭到了本已躲过的“破四旧”般的破坏。

这些学生进了大门就敢光腚,满院子了拉屎,出了屋门就对着土墙撒尿,门两的土墙湿漉漉的,墙皮大块大块的脱落,墙体泥胎让他们用尿冲的坑坑洼洼。

让他们搅的东邻的娘们嘴已经往书记的办公室里跑了好几趟。西邻的武大郎在大街上堵着赵书记,非要个说法。

自己的主宅沦陷了,赵书记比他们还烦。收个房租那个难,就像上门讨小鸡账。好不容易等他们拼凑齐,不是少上一毛,就是短上八分。

租金就更别提了:每次都像收小鸡账似的,上门讨要。

可一清点有时候还会少上几分钱一毛的。为了省事,书记夫妇干脆就像打扫卫生清理桌子一样,直接把这些钱币一股脑呼呼啦啦的装进塑料袋或者用报纸一包,直接放到储蓄部门高高的柜台上,当柜台里的工作人员问他多少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你自己查吧!”声音轻的仿佛是偷来的,储蓄人员对这个特殊的顾客也很疑惑,看他们皮光肉滑的既不像贩青菜的更不像沿街的乞丐,从哪里来这么多起毛烂边带着霉味的零零碎碎的旧币呢?大概、也许是跟在乞丐后面沿摊收费的工商管理人员吧!怎么没穿制服?估计这钱姓私了!

更甚,一个不懂事的学生把租金送到了办公室,那个学生当众打开脏兮兮的花手绢,裹的严严实实的纸币膨爆起来,推着滑溜的钢镚“哗啦”淌了一桌子的时侯,他这个大人物的脸变形了!

矛盾终于爆发了,书记大人的脾气终于爆发了。

那是一个大清早,书记大人驮着田寡妇去赶集,两个胖子把自行车压的“唧唧呀呀”,突然他耳朵一竖听到半掩的大门里传来压水机“呲噶”“呲噶”生硬的摩擦声,他这才恍恍惚惚的觉得这两扇门似乎好久没关了。

他一愣,负重的自行车前轮一崴停下了,“不要脸的!你想干嘛?”差点摔下来的田寡妇扭了几扭,往前紧走了几步才立稳了身子,禁不住溜出了两个人在一起才有的私房话,不过粗声大气的原声里,少了往夕拿腔捏调的暧昧。

书记没有理会,他干净利索把自行车插放在街中间,挺着灰色的中山装裹着的西瓜肚子,迎着虚掩的大门里即是影壁又是小锅屋的平山走进去,他三步并作俩步,跨过了下水道上青亮的石板,迈过膝高的门槛,经过正屋的东山墙和东邻西山墙的夹道,往西一转,眼前平阔的院子里,几个几乎裸身赤体的学生正推拥互让着,环绕着金属的撕裂声,往压水机里撒尿引水。这个打个喷嚏就能在这道街上刮起九级飓风的人没有打搅他们,但他皮囊里的愠怒。就象蒸笼里无法掩饰的肉味,弥漫着整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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