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眼里只有你(1 / 2)

一、空白

邱波的人生是从那个小女生出现开始的,此前则是空白,一页、一页、一页的,17页的空白逆风翻卷、粉扬弥天,沙黄混沌间,一瓦钵孤僧、如杆临风、柔软的袈裟风捋贴身透如禅翼,草履踏沙无痕,行经处是一页一页的空白。

一声羸弱的婴啼,透出黑乎乎木格窗棂的栅栏映着油灯豆火的窗纸,划破了凋零破败的四合院上蒙蒙雨夜的低空。

邱波降生了,肩胛处带有一块惊动乡邻的胎记降生的。

胎记红艳透明,水泡状,据说只有前世艰苦卓绝的行僧,佛感其诚,肩上才会烙留斜攀袈裟的印记重返尘世,来了却他前世的缘、愿。

风劲沙绕、古道漫漫;直到那个叫吴琼的女孩并入空白,一页页的空白不再空白,履印渐渐的浸出血色的斑驳。

天边即眼前的混沌昏黄,溅迸的殷红宛若融冰,迅疾消融,洞透出一芽嫩汪汪的绿、洞透出几只蹁跹互动的粉蝶,冰的消融越来越快,洞透迅疾至冠盖四野上的晴空,洞透至晴空冠盖下四野,水汪汪的晴空之下玉米地里,学校里那面艳红的国旗正舒缓的招展着。

学校是小地方大有名气的“滕西中学”,建在小县城西边的田野里。

我外无物,万物皆我的行僧不见了。

晨光渲染的绿色的玉米地里,那条砂质路上,一名少年光华灿烂,远远的走来,奔着红旗,走在上学校的路上。

太阳像融落的金子透透的亮亮的黄黄的,不再随着远处的火车溜过树梢,而是蜗牛黏连着,伴着路上的邱波。

红旗下的教学楼在玉米地里露出一截,晨晖喷涂在教学楼灰色的东山墙上,透过大大的木格窗玻璃将金灿灿洒进教学楼的回廊,落到水泥地上,映在墙壁上,如同太阳神的金马车扑面驶来。

田野里上的半截教学楼、邱波、太阳就像三角形的三个点,只是太阳越来越高远,学校越来越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不远处这所与村隔田,挂在城边上的学校,会不会有这条沙质路,路也不是太宽,但供徒步或骑车往来的师生和偶尔通往田间的拖拉机使用,还是绰绰有余的。简易的只有四根垛子的铁网大门朝东,临着这条与城区隔开又通往城区的路,纵挂着“滕西中学”四个黑字的白木头牌子。

彩蝶翩跹的菜地里与玉米田互容互侵但又界限分明,散落着赶早的菜农,他们有的正低头忙碌着,有的正肩挑车载的往返于菜地和城区的农贸市场之间。此时上学路上不断增多的学生。田间的沙子路早早的迎来了它一天最繁忙的时刻。

邱波十七、八岁,肤白、体瘦且有点往前勾,就像一根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嫩豆芽子。小分头三七开,眉浓目秀鼻挺,微翘的上唇薄薄的,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架着一副小县城鲜见的少年版的太阳镜。

暗淡的镜片刹住炽热的强光,仿佛能让气温降下来。

宝石般的镜框透进来幽幽如水蓝光,包围着眼睛。顿时令人精神一爽,心情好极了。

太阳镜以正面形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是台港歌星张明敏率蹬央视首唱“我的中国心”那年的春晚。

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的观众席位里,有一个另类,坐着和邱波家一样的电镀折叠椅。

他人不胖,是很好的衣服架子,时髦的浅灰色西装,漏出时髦的对襟毛坎,时髦的对襟毛坎漏出时髦的鸡心领羊毛衫,重重叠叠的领子镶嵌般的漏出:花领带;

满头膨爆着打了弯的软发,就像戴着一顶漏出长脸庞的泰迪皮做的黑帽子;

彩色的“哈巴镜”骑着骨感的鼻子盖住了突兀的颧骨,跟着脸晃来晃去。

这个人,是人们常识中的假”洋鬼子”,那眼镜,在过往的影视里也是流阿飞的代名词,连同首登春晚的台港歌星,这一系列的信号是深化改革开放的信号;向世人发出的我们的改革我们的开放将是海纳百川的改革与开放的信号。

打哪起人们突然知道,眼镜不但有老花镜,近视镜,还有这种,叫:“太阳镜”。

是邱波把真实太阳镜带进了小县城,它的时尚确给阳光的邱波,又平添了几分英气,看他走起路来连身子都飘,戴上它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好处,可以随意的观察别人,而不被人发现。

暑假结束了,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

时光、时光,时间像光一样快,初中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懂,浸润着幸福与快乐的时光那就更快了。

邱波的教室从初一的一楼升至初二的二楼;新的学期迁至的初三的三楼,简直就在转瞬间。

沉寂了一假期的校园鼎腾起来。

同学们早就在家里呆的,家长烦自己腻,返回学校个个精神饱满,时间已经化解了他们之间许多鸡毛蒜皮的矛盾,距离让他们亲切,见了面热情而兴奋。

原本熟悉的学校环境反倒觉的增变了一层淡淡的陌生、淡淡的新鲜,但眼前陌生不同于初一初入校门的陌生,那时候里的陌生夹杂着新奇。

邱波他们也不像初一,显得规矩、盲从,一边迫不及待的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甚至虔诚的等待老师的认可,一边还能极容易的躺倒在沙坑里打滚;

更不像升至初二的二楼,常常搅的四邻不安,一楼的教室就是他们脚下合力擂动的鼓,桌面上老老实实的读书,桌子底下偷偷地夯楼板,随着齐声的朗读,不约而同的踏出拍子,一直夯到楼下的代课老师,迅疾的出现在教室门口,才戛然齐止,大家用一脸的无辜回对老师的气势汹汹。

初三了吗,教室里少了打闹、飞奔,人安静了,教室安静了,出现了初一、初二考试前才会有的安静。

现在他们长大了、安静了、更叛逆,老师的嗓门低了,话少了,反而好使了,大概彼此之间都互相留点面子。老师的管理也不再像初一那样保姆般的事无巨细,初二那样斗智斗勇,

女生变的羞涩起来,男生绒出了胡子,硬出了喉结,眼睛变的越来越不老实,公开的男女生之间的交往,有秘密的了,秘密的有发展成公开的了,即使是秘密,也是那个时代这个季节特有掩耳盗铃的秘密。

毕业班的时间,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抓的越紧流的越快,越抓越少,很快迎来了邱波他们唯一的毕业仪式照毕业照。

二、我的眼里只有你

那是87年初夏的一个早晨,天高而蓝、云透而白、枝繁叶茂,田野里的教学楼,初中一二年级的学生正在上课,毕业班的同学被依次召集到教学楼前,悄声的拍毕业照,此时的同学们突然变得老成持重,不再像过去那样喧哗。

“同学们,请到操场上照毕业照!”无事不现身的3.1班班主任无声的出现在教室里,走上讲台,轻声的一招呼,好像来的很突然,也很自然,同学们,“哗”的一声起身,没有像过去一样,大呼小叫的拥向突然变窄的门,而是有序而安静的走出教室,没有像一群收网的鱼拥挤欢快的在楼梯里碰撞,只有下楼梯的混响,来到校园的时候更安静了,教学楼前已经架好了相机,沿着相机对面楼前的圆头的横条的冬青池子前,已经阶梯状的摆好了对接的桌凳。这是一楼的初一七班的同学赞助的,那个班级的同学正在西院的操场上体育课,透过月亮门可以看见他们的快乐,那!都是我们自己的影子。

“女生靠前,男生往后,大个子站在后排的桌子上。”照相师傅闭着眼睛指挥着,同学们一哄而上,有的爬上了桌子,有的踩上凳子,有的坐上凳子,有的夹在凳凳之间站在地上,校领导带着历年的班主任及个别任课老师则是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选了几个没穿裙子的女生被指定蹲在老师的前面,73名同学分成五个层次阶梯状的错落着排开了,大家一点不敢马虎都努力摆出自己最理想的pose。

邱波站在桌子上,这时一名女生好像不经意的扭过头来,向上看看邱波,邱波仿佛被叮了一下,小女生发现邱波也正入神地看着自己,便不自觉的啪嗒啪嗒眼皮,躲避般的回转过头去。

她就是吴琼。

和站着的邱波前后隔一排,左右隔俩人的中间位子。那一天,吴琼身为教师子女,应该事先得到照相的消息,专门穿了一件崭新的,蓬肩束腰的卡壳形上衣,笔挺的大翻领,浅浅的米黄色,黑线格,特别时尚、特别漂亮,一条考究带小腰的酱紫色西裤,一双内侧对称着透气网格的灰白相间的鞋底向上翻卷的猪鼻子运动鞋,细软飘顺的头发上贴扣着一只紫色的塑料发卡,坦露出宽宽的明朗的额,发卡在晨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熠熠的光。

“请同学们看这里”邱波顺着声音拉正了自己,可他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立马把脑袋更明显地扭转向吴琼,做了一个更明显的注视动作,邱波要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要在独一无二的经纬度上,在朗朗晴空之下,他要用自己的身体语言告诉吴琼:“我的眼里只有你!”他要让这一刻定格,他要在分别之际,借此机会,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的同学,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的人,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未来:“吴琼,我的心里只有你”。

突然,年轻的灰西装照相师傅,漏出黑盖布下头发板结成块的头和黝黑脖子上的小白脸,“看这里!”一举一晃右手里的那只像是小小的橄榄球一样的黑色胶囊,好像是一捏:“再来一遍!”,“好了!”

大家又一哄而下。唯一的毕业仪式结束了。

一哄而散的离开学校。毕了业了。

再回首,宛如隔世,物是人非。

再见面若有亲情!

三、毕业照的风波

就在大家徘徊在社会边缘,依依回望校门口的时候,风吹般的弥散来毕业照曝光的消息。

可消息又不辩真假,这折磨人的不辩真假,就像秋夜耳畔的蚊子,滋扰着(历史上)八七一班的每一个同学。

这件大事,成了大家偶尔见面打招呼的话题;多多少少填补了大家的一些空闲、替代了部分离开班集体的孤单。

虽然离开校门的那一刻,甚至拍毕业照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知道终归是知道,不等于体会到!

这种不能体会到,既不能放大到同比鲁迅先生的“啊Q”那样的麻木,也并非是某老夫子说的昏昏然飘飘然不知己所以然。

三年大家即习惯了朝夕相处,也习惯了假期的分分合合。

而且在那一刻大家看到的还是校内过滤过的阳光。

即使是徘徊在社会的边缘,还依就是陶醉在校内过滤过的空气里,没有醒来。是这件大事,这才让同学们如梦醒来:“自己真的初中毕业了”。

终于到了领取毕业照的那一天。乡里的班冠男一大早的就出发了,他首先要到市场里卖掉外婆加工的煎饼。这几年要不是卖煎饼贴补费用,这个学还真是上不起。

班冠男来到西门里市场,这里人来人往不见增减。没多久自行车货架上插着草标的煎饼包渐渐的瘪了下来,城里吃腻细粮的那些干部,反而更爱这口。眼看着有个差不多了,他娴熟的用发硬的棉布包袱皮,把留作午饭的两个煎饼连同底部细碎的煎饼花子,裹成一团,麻溜的丢进篮筐,便推起自行车离开了市场。他并没像前几天一样原路返回老家,更没像过去上课一样匆忙的赶往学校。

而是而是悠哉悠哉,悠哉的。

因为约定领取毕业证和照片的时间在下午,现在去学校肯定有点早。

去哪儿呢?回家?下午要再折回来,那就太不上算了。

在街上逛逛,还是算了,初中这三年,自己把小县城逛的,恨不得那个旮旯有坨干便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真该去看看自己的小姨,小姨夫,好久没去他们家了,应该归应该,但是班冠男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这个面子。

附近倒是有一名同学,家就住在的平行路路边上,而且人家住的是“楼上”。

班冠男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军用胶鞋下的仅剩两根棍的脚踏慢了下来。去还是不去?

和城里人交往,距离总是隐隐的存在,城乡差别让他过度自尊,又因过度自尊而自卑,甚至自我封闭。

班冠男来这里上学,是很少去同学家里的,少有的一次,返乡途中,淋了雨,一身水两腿泥地跟着这名同学上了楼。

同学的家也不大,仅有的里外两间,水泥地板擦得乌青铮亮,摆着几件米黄色的家具,里屋的床前还铺着一块传说中的小地毯,地毯旁边摆着一双不漏脚趾头没有后跟的软皮鞋(拖鞋),班冠男的视线从淡雅的地毯,移到乌青、乌青的水泥地面,又看看自己裸至膝盖,沾满泥水的腿脚,愣在了门口。

“妈妈,我同学来了!”应声一间小屋里传来水龙头关掉的声音,接着从小门里转出一名单薄精致的中年妇女,烫了短发,穿一身小碎花的棉布衣裤,脚上一双和床前同样的褐黄色牛皮拖鞋只是小了许多,架垂在胸前的两只手带着湿光,好像刚洗过什么东西,她一脸惊讶地打量着班冠男,“赶紧和你同学到水池子上去洗洗!你也别到处乱跑”。

“不麻烦了,我走了!”班冠男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哎呀,进来呀!”同学的妈妈说着踱出屋门站在走廊里:“你以后到经常家里来玩啊!”“嗯、嗯!”班冠男答应着“小鹏,你乡里的同学走了,快去送送你的同学。”班冠男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由于滕西是所小县城的中学,又地缘城乡结合部,不可避免的,来了些农村学生。

他们大都是村里的“官二代”,“富二代”,少有班冠男这么差的家庭。可是一来到这里,马上被迎头浇了一瓢冷水,“城里人”的参照自己,贴上“乡里的”标签,顷刻间,城乡差别在孩子身上鲜活了、生动了。成了直冰他们的父母骨髓的无奈。

城乡差别,是令人无奈的,城乡教育的差别,却是父母们最揪心、最不甘心的而急需摆脱的差别。这些有见识的父母,宁可自己多吃点苦,多受点罪,也要投亲靠友,人托人、脸托脸的,把孩子送到城里,满怀希望的送进学校。

来到这里班冠男对城里人的羡慕是不言而喻的,羡慕人家住的高楼,喜欢这里的水泥地。

他也很想尽快融入城市,却急切的,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秋天学着城里人,拼劲财力的买一件心仪已久的西装,原以为这就是最大的时髦,这就是城乡差别,结果到了冬天就再没有别的衣服了,西装成了棉袄的外罩。

不用贴标签,在城市,他们的脸上、身上、吃的、穿的、带到、用的、无处不体现出他们来自农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来自温饱线上的农村。回农村又能一眼辨出是城里返乡的学生,他们的形象已经很过硬了。

相反他们的内心却是脆弱的。在那个敏感的年龄用身心感受着城乡差别,这种差别,甚者是他们挥之不去的痛。

班冠男最终打消了去同学家的想法。

自行车顺着公路往前慢慢的靠着。

喧闹的树叶筛落的阳光洒下来。

透过道旁的白杨树,已经远远的看到了同学家住的楼房。那是一栋两层的老筒子楼,长长的东西走廊一眼到两头,住户门联着门。青色的砖体,每一条砖缝都仔细的勾灌了青灰色的水泥,楼体的中间有一条青灰色的水泥方形腰带。楼梯就附在靠近公路那边院墙里的楼头上,透过哗啦啦的树叶,班冠男已经看的清清楚楚。

还是算了吧,去哪呢儿呢?

再往前过了铁路,经过一片大洼地就是小姨家了。

真要去小姨家今天的煎饼就不该卖,小姨夫就爱这口,自己已经初中毕业了,又考上了中专,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可以空着手去小姨家呢。

自己从小是小姨带大的,自己的那个爹,一想起自己的爹,班冠男泛起了剜心之痛,表情凝重起来,五官有点吓人,妈妈!可怜的妈妈,妈妈是可怜死的。自己可是外婆一家从山沟里刨食养大的。

自己由衷的感谢这些可亲可敬的亲人。

再说了自己从小学三年级起,就一直寄宿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姨家那间南北通透的大门过道里,那是一间左右对称的过道,简单把东边堆放的杂物归拢到西边。外公“二木墩子”又用杨木赶插了一张四条腿的白岔子床,仔仔细细的铺上家里那领最好的烟黄色芦席,摊开简单的被褥摆上装着稻草的枕头,把原来的照明电灯,灯头线加长从房间的中间拉到床头,小电灯红红的,幽幽暗暗的三角屋顶反而让人感到空荡荡的屋子宽大高深,二木墩子希望自己的外孙班冠男能从这间简陋的过道尾追城里人而实现自己最朴实的向往。

班冠男住进来,小学还算安生,升入初中不久便不辞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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