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离 连载

蓦离

分类:其他类型 作者:沈从沫 字数:5万字 标签:蓦离,沈从沫 更新:2024-03-04 05:30:59

命运所摆布的木偶,被丢弃的那刻才真正摆脱牵引线,死亡究竟是什么,他会给你答案。

夜空中点缀着几粒星点,郊外只有两列照明高速的路灯散着零星灯火,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而过。

“楠楠,不错,他们拉偏架时,就该这样,有事爸爸给你撑腰。我当时都很不爽。”坐在驾驶位的男人余光透过后视镜偷瞄后方有些得意的女儿,“以后也要像今天护住弟弟。”

女儿笑嘻嘻的斜瞟一旁沉着脸的弟弟,玩味的对他拍胸脯保证道:“放心,以后要是谁再欺负你,看我不将那人打得满地找牙!”她思索会,又说道:“但不要因为我护着,你就到处惹事,太壮的我可打不过。”

弟弟干笑几声,轻蔑的说道:“看把你神气的,制服比你小几岁的人,有什么好得意的,再说女生发育的早,就算同龄男生都不一定打得过你这‘壮汉’。”

“总比某人好,小身板还想打篮球,恐怕还打不过楼下那个整天擤鼻子的沈冬。”姐姐不甘示弱的嗤笑他个子矮。

弟弟不想争论不休,头转向瞥向渺远、巍峨、逶迤正在奸笑的魔鬼,不停倒退的一根根昏黄路灯让那怪物更加诡秘、邪恶、悚惧,仿佛随时能吞掉他。这让他感到紧张,他睖怔的望山,回过神时,只觉过去须臾。

他转过头,奇怪怎么没声了,顷俄间少年悬滞,他站在冰凉的沥青路上,黑色小轿车向前驶去,车内三人看不清脸,依稀间能看出她们正欢快的打趣说笑,浑然不觉少了人。

灯光伴随心底滋生的惶惧、懊悔,还有那举世遗忘的孤独,这时离他不远处的沥青路前蓦地显现出一道扶梯,通往那让人颤栗的怪物,那巍峨的怪物似乎有双高大的眸子,俯视他,那未知的目光扼住他,他被盯上,被一种存于虚实间的祂盯上,祂无法反抗,他戴上枷锁。

他踏上长长的扶梯,这条路必定畅通无阻,祂将赐予他永恒,摄去魂魄的人目光涣散,长梯突然变化,他被送进熟悉既陌生的房间,目光回神,长梯不知不觉间消失,他四处张望。

入门口摆着木柜,再往前便是客厅,地板铺着发黄的白瓷砖,墙上石灰开裂,客厅中央摆着黄白的老式茶几,茶几后摆着两个沙发组成的L型大沙发,沙发上铺着绣着莲花杜鹃的红色的垫子,墙上倒挂着嵌在橡木框内的福字锦绣,茶几前面两侧摆着绿萝的电视柜上搁置着小巧的LED电视。

“停下!”他正想上前几步,将这房间看个仔细,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不知道从哪冒出,将他拦住,带着重庆方言的稚嫩的声音喊道:“昨天老汉说你是我弟娃,你之前一直住在爷爷那,不知道这的规矩;现在他们上班去了,那就由我代替他们告诉你家规……家规……你那什么表情,给我仔细听好了!第一在家里我是大姐头都得听我的!第二有好吃的第一时间给我!第三不许向大姐头顶嘴!第四大姐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听,得做,第五……”

他忽然想起什么,不由苦笑,两人踩到柔软的沙发上,她瞎扯,他谛听,欢笑间这对姐弟就此相熟。

他不知怎的开始跑,拚命的跑,祂在迫使他,跑着跑着,天空慢慢变得明亮,蔚蓝的天上流云如凤尾缕缕飘向远方,巨石滩边的姐姐穿着白色的碎花裙装扮俏丽,一手拿着遮阳帽,一手牵着矮半个头的弟弟。

远处石滩上不知何时聚集一群人,紧张观望涨潮的长江,呼喊着什么,少年心头一紧,强烈到让他站不稳的恐慌感袭来,两眼一黑,梦醒了。

“呼—呼—呼!”穿着浅蓝纯棉睡衣的少年猛地起身,一手捂着心脏,一手伸向昏暗地房间,心房颤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如濒死之人,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伸出的那只手,仿佛这只手是他的仇敌。

片刻后,气息平缓,揉揉鼻梁,自言自语道:“又失眠。”抽出一张摆在床头柜上的餐巾纸揩去额头冷汗。心如被蛀食而病恹恹的苍松那般无可奈何。

一种难以道出的情绪从心底滋生,不是哀恸,不是寂寥,不是追悔,又好像都是,那种情感让他痛苦,亦让他沉浸其间。

窗外城市灯光粲然,紧闭地天蓝色镶花窗幔幕上被灯火通明的城市映出窗与萱草的图案,狭窄的卧室内就一张刚好被嵌在三面墙上的西式单人床,墙上挂着空调,开着吹出冷,风床边是压缩木制地白色床头柜;半米宽的狭窄过道上放着白色PC材质的行李箱。

他靠在填充海绵的浅灰色床头,回忆着梦,他想抓住这如流光般渐远的梦,那房间的细节、气味,还有那女孩的样貌。

他做好打算过几周国庆节时,抽时间去看她,她大概还是很乐意见到他。

他穿着凉鞋用遥控器将空调关上,去盥洗室极其小心的用小牙刷刷牙,吐出泥浆般浊水,那是夹杂牙膏泡沫的血水。

漱完口离开盥洗室,踱出走廊到客厅,他借着从封顶阳台意外闯进的残光,按下餐桌上悬着的螺旋状电灯开关与客厅一排串联起的小灯泡开关,与之同时客厅骤然明亮。

走向一字型填充海绵的麻布沙发,沙发上平均摆放着三块灰色枕头最左侧搁置着黑色书包,他拉开拉链翻找,最后掏出一本黑色笔记本与一根签字笔。

他把书与笔放在靠门的冰冷的灰白大理石餐桌上,推开与餐桌配套的灰白椅子,坐下,扯开笔帽卡在笔梢,手捏拳的方式握住笔,握法是爷爷教他的,形成习惯也改不了,翻开三天前网购,昨天才到的笔记本,他在第一页右下角用优美又锐利的行楷写下“黎沫”二字,中间空出来的是为了预留书名,关于书名他还没想好,索性交给未来的他。

黎沫翻开第一页便用娴雅的行楷开始下笔。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时,先前年幼父母在外不便照料,由乡间爷爷扶养,爷爷待我很好,他的事未来在谈,后来他消失了一阵,父母也从外地回来,对于他的去向极其避讳,自那后再也没回来,父母说他老人家因为常年吸食旱烟得肺病走了,好像那时我还做了件奇怪的事。

13年或14年我有些分不清,我随着奶奶赶极慢的绿皮火车来到重庆,那时火车站一直有股烘臭的气味,印象深刻。

终点好像是重庆西站,换乘破旧的三轮在换公交,才到到当时居住的小区,舟车劳顿下老人面色疲倦,我却是异常雀跃,踩在青石板上看看花坛一簇簇绽放的萱花,余光偷偷窥视路过的红男绿女,在小区里不知站了多久,我发现有个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的大人,径直走来,奶奶和他寒暄后,逗我几下就拉着手去往公寓。

那小区是在九龙坡的公租房,二室一厅,说来可笑,住了五六年我现在却记不住是几栋,只记得个18-14便是我那个如今仅存在梦境中,慢慢消逝的家,唯一的家,回不去的家。

她长得俏丽,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伶牙俐齿,我刚进家门,她就上前招呼我,我还没来得及熟悉周遭,猛地拉住我跑进儿童房,那床是上下铺,她问我睡上铺还是下铺。

我依着乡间学来的谦逊还有些腼腆的对那陌生的女孩说:“我都随便。”

她也不造作,让我睡下铺,她睡上铺,后来知道,如果我抢了她所钟爱的上铺,第二天等父母不在,奶奶去买菜时就会试图威胁我,然后试图抢回来,这点她倒是不讲理。

第二天她蹭所有人不在向我摆明“家规”,那阵子好像是寒假期间,整天陪着她疯玩,认识了她班上的几个男女和附近的朋友,一群人围着她转,视作领袖

……

……

读这篇笔记的人啊!你说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刻薄,古时在街坊邻里讹言惑众,愚人皆信,以讹传讹,毁人一生,可是在这思想解放的年代,为何还是没变,反而愈加放肆,愈加蠢笨?

它们的眼睛是一堵墙,一堵刻薄、冷漠、恶毒的墙,它们宣泄“正义”,肆意开枪,愉了它们,毁了我们!

等他写完时微明天际替了路灯让祂歇息,睡梦中的人,除了孩子都不情愿的醒来,清洗面容,开车、坐公交、坐轻轨,早餐店如火如荼,城市开始拥挤,每个人都是这城市运作的零件,他们要在自己的岗位燃血,临近枯竭时再由全新的零件来替代,我想城市内部是新旧零件拼凑而成强行或被迫的运作,他们麻木、浅薄,思维退化,这才是社会所需的零件。

目光穿过客厅,翻出阳台,审视着远处占地万亩的厂房——那那里有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工作的成人,他联想到自己学校不就是在培养这类人吗,他把随想写进末尾。

书笔放回书包,收拾好垃圾,提着黑色垃圾袋离开家门。

他所在地小区每层楼没有配置回收点,所以需要亲自将垃圾送往一楼或车库的垃圾桶,他将垃圾袋扔向绿色的垃圾桶——这里垃圾分类管理不严,也懒得遵守。

垃圾扔后,就去小区外步行街的老张面馆吃碗二两小面,回去时没有按20层,而是前往32楼顶层,去楼顶有两条路,一条是货梯旁的楼梯,另一条是绕昏暗的过道半圈后的楼梯,黎沫走的就是那条。

楼梯转角处向下是比更灰暗更肮脏的路,向上祂们偷懒推开一半就跑进这亟待探索的领域,黎沫被祂们簇拥着步入真正属于祂们的天下。

天台是不规整的回字型,四处望去俨然是被渺远逶迤的山脉围起的小型盆地,山连山,山那边还是山,在重庆不管走到哪,一定会有山在守望你,保护你。

黎沫在这徘徊,时而停下俯瞰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回忆涌上心头。

橙黄路灯下的热闹街景让他久久出神,回过神来继续前行,一句话赫然涌入脑海:“不知道,站在这墙上是何种感受。”

这话是当初在公租房时,在楼宇间的羽毛球场,她望着高楼问道,当时的黎沫想,应该特别让人害怕、恐慌而她却反执一词认为兴奋、畅快。

他攥紧矮他一个头涂着腻子的水泥墙上生锈的有螺纹的铁栏,脚蹬着墙上突出的横墩,借力一蹬,半个身子就上去了,强劲的大楼风切变,使他睁不开眼,呼吸困难,迅速做出反应侧着头,让头朝内,身体往外挪动。

攥着栏杆地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不见血色,肉直发白,他一直坚持到整个人攀上墙顶。

由下往上的狂风拉扯衣襟,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眼睛难以睁开,用尽力气也只能眯着,身躯随着风不停晃动。

一股紧张感传遍全身,肌肉紧绷,浑身颤抖——这并不是应为害怕,而是无比强烈,抑制不住狂喜使他颤动——仿佛化作苍鹰,翱翔于狂风中,冷睿地鸟瞰这座山城,这一刻他无比清醒,也最为疯狂。

步行街、住宅、医院等等尽收眼底,他不担心被人发现,他想呐喊,想跳下去,想杀人,想化作鸟,他什么都想。

就这样松手,什么也不想?

一个念头冲脑海中产生,对,干脆就这样吧,反正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我何必在这肮脏、浅薄、可怜的浊世活下去。

黎沫身后的双手渐渐松开,双眼紧闭,就让风带他回去吧,回到出生前的那个无心、无色、无感、无思的纯净之地。

将欲解脱时,他莫名地用力的攥紧那铁杆,你所想的只是被隐藏起的污浊,而现世的浮华你真舍得吗?来自灵魂深处的念想,那不是某种声音,也不是显现在心中的字,而是一个念,一种感觉,黎沫感受的出祂的意思,几乎是在须臾间弥散心中,这念想让他立马摒弃了轻声的念头,不,准确的说是被替换。

黎沫迅速握紧铁栏,紧绷着身子缓慢的转过身,背朝死亡,面朝枷锁,脚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睁开眸子,深黑眼瞳凝视远处灰蒙蒙的山峰上升起半轮红日,是黑暗遮蔽天下,还是红日遮蔽天下,世界本就黑暗,只是人们喜欢光,才臆想编造出黑暗遮蔽俗世这一说法,待光无法触及暗时的世界才真实。

真是胆怯我居然还舍不得这世界,明明是被遗弃的人,还像条狗一样乞求留下,黎沫呀黎沫,你真是个废物呀废物,姐说得没错,只有寻死的人才会踏上这通往冥世的大地之门。

黎沫走到门口手按在把手上,门就自动解锁,回到家后换上灰色休闲服,白色牛仔裤,提着行李箱背上书包就出门去了。

小区位于重庆JJ区新开发的地域,附近农村全被拆除,建起高楼,这片原本是被绿植覆盖的沃野,如今被人撕裂,炸平,在那一道道疤中,建起一栋栋钢铁大楼,交通道路,顺着山搭起吊塔,拉土货车在这间往返,这场景即是欣欣向荣,亦然衰败破灭。

光线熹微,绿植覆盖的小区内,丁达尔效应产生的一片片光染红了银杏树、芭蕉叶、棕榈叶等等草木,走在小区的橡胶跑道上,让人感到安谧,舒柔,树梢雀鸟欢鸣,附近工地还未开工,难得的宁静。

拖着白色行李箱,穿着一身休闲服的青年朝着江跳线的双福站走去,路旁是被铁皮围起的工地,落灰的铁皮上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建设美好重庆靠你我,类似的标语。

他没有低头玩手机,也没四处眺望,只有拖拽的行李箱滚轮发出响声,相较于周围低头玩手机、互相聊天的人,有股被世人孤立的孤独感。

“黎沫,真巧呀!”长得高瘦,头发乱蓬蓬,五官标致的青年穿着绚丽,从轻轨站扶梯奔向黎沫,一边挥手喊着,咧嘴笑道:“你也这么早去学校?”

“陆子轩?那可真巧。”黎沫抬盯着笑声来源,低沉的嗓音中不带任何情绪说道。

轻轨站从远处望去由玄铁色的钢铁铸成,简约大气,两人并排站在扶梯上,缓缓爬高,前方是一位穿日系碳灰色百褶裙套装,白色蕾丝裤袜的豆蔻少女,金黄的光束透过盖住扶梯的棚顶的圆柱打在扶梯上,那光被支撑柱分割不停向下奔,撞在陆子轩身上,车辆驶入轻轨站形成的天桥发出“嗡嗡”声。

“黎沫,你说,”陆子轩看着油柏路,他问道:“都入秋了,重庆还这么热,哪有秋天的样子。”

“重庆几年才下场小雪,热很正常。”黎沫随口附和,目光不确信的望着前上方女生的背影,陆子轩听见他搪塞自己,回头正好看见他盯着前方穿短裙的妹子不放。

“嘿,”陆子轩眼帘挂着光,他咧嘴无声的笑着,对‘好色之徒’附耳低语,“没想到你偷窥妹子,居然不带我,你太——”

陆子轩刚开口时,黎沫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低声打断他说:“别想多,我对她没意思。”

后者奸笑做出都懂的表情,两人走过连着扶梯棚顶的桥廊,这时才进轻轨站,陆子轩在检查口帮黎沫从履带上拎下行李箱,黎沫抓起刚出传送带黑帘横躺的书包,书包背带单挂在右肩,左手的手机贴着闸机刷电子卡,过了闸机,趁机背起左肩带,那百褶裙女生似乎刷卡失败,比黎沫晚进站,黎沫乘背书包时回头瞟了她一眼,两人双目对视,女生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就朝站台走去。

那刻他眼神中不是好奇、欢喜或怜爱,只有冷淡、狠毒、蔑视,这女人他认识。他没告陆子轩。

随后陆子轩踏上扶梯到站台缓缓走到休息室坐下候车,陆子轩在往休息室的途中追问那女生的事,到休息室时他就乖乖闭嘴——那深色短裙女生也坐在休息室,低头看手机。黎沫瞥了一眼站台上悬挂的显示屏在中文与英文间不停变化——下一班车还有四分钟。

“过几周好像是九月,到底是几号还没定下来,反正是四个部之间要打部赛,反正是高三跟高三打,高二跟高二打,和上学期歌手大赛是一个性质。”陆子轩打破沉默的气氛对黎沫说道,“我肯定代表高三电商部的打,只是人有点难凑,到时候你要来观战哟。”

“还早,到时有空的话,一定去。”黎沫像爬雪山的攀登者那般,困难的咬出一句话。

心力交瘁,似乎是旭日才爬上高峰时,那疯狂所致,呼吸像是在喜马拉雅群峰之巅不用氧气面罩那般困难,头也如针扎般疼,如桑榆蜉蝣脆弱即逝。他忍耐,看着也只是面无血色。

陆子轩发现他脸上冒冷汗,气色不好,关切的问道:“没事吧?要是生病了就向老师请假。”

后者摆手表示不用,这时他真不想开腔,先前只有略微不适,他也没在意,这一坐下像下微雨的乌云翕然倾盆而下,猝不及防。

普通列车驶入站台,黎沫两人离开休息室,黎沫故意离陆子轩远点,免得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到时硬要让他去医院就麻烦了。

黎沫伫立在连成线的白色LED灯下,隔离门上的指示灯快速闪烁着警示的黄光。

步入车厢,黎沫在右侧靠扶手坐下,行李箱紧挨着膝盖,陆子轩倒是一身轻——一个挎包装满所有家当,他走到黎沫右侧坐下,休息室的女生他也没注意,多半去其他车厢,黎沫侧着头靠在扶手上,呼吸平稳不少,就是带着恶心的呕吐感,他紧闭双目抑制这种感觉,耳谛听着到站提示音,车厢坐得半满只有衣服摩挲的窸窣声与列车行驶发出的噪音,大概都在低头看手机。

过了三四站,人渐满,也只有一道带着重庆方言的老阿姨和老人大声交谈声,有些粗野、低俗,某些年青人面露鄙夷。

黎沫想起周五回来时,他在轻轨上自己斜对面有位穿敞开的深蓝色工作服,剃光头,大约五六十岁光景的老人,左手衣袖被他打了结,背后是纸箱包着像空调外机的东西,背带是那种条状的硬塑料封条,脚边摆着拐杖般的木棍,怪异的老人一直面容肃穆的张望——可他眼神藏不住他内心的难堪,有几次与观察他的黎沫撞上,他就若无其事的避开,其他人好像是害怕他,不敢看他,黎沫下车时透过敞开的衣领,如他猜测,他左手被高度截肢。

黎沫可以想到他佝偻着背背着极沉的货物,狭长的背带割着肉,拄着棒棒,步履蹒跚,老人这样上了轻轨上居然为此难堪、羞愧,是因为发现人们都避开他吗?是因为自己与穿戴整洁的人格格不入吗?还是因为自己是残废而自卑吗?或许都不是只是自己想多了。

他不知道,也不敢妄下定义,只让他想起网上那群带血的屠夫,他们以笔为刃慢慢地,狠狠地,义愤填膺地对它们展开屠戮,来满足自身虚荣心、成就感的工具,待真相大白时它们已无可挽回,他们也是痴傻、呆笨的白痴,被轻易利用这个群体名曰舆论,甚至大学有专业专门研究它们,利用它们,玩弄它们。

“愚蠢、浅薄,”那种念想犹如魔鬼糜非斯托低语:“人活在世上干得那件事不是为了自身,总有目地,看你自己不就为了满足对社会的不满而言!谁人不是?不论理性感性,都是为‘我’——哦,你想说帮助他人的人?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果然你也是蠢笨的人啊!有什么资格发泄不满!”

心中的魔鬼,你难道想说利己是错的吗?别误导我,你所说的利己分精神与物质,失物利神,也利他人,有何不可?给我闭嘴吧!别在聒耳,惹我不快!

黎沫愈是抑制那些奇怪的念头,心中争辩也愈加热烈,让他烦躁,后来他索性不管,不在反驳,祂意外的自行散去,那头痛感也消散全无。

是否有孤独症缠绕着他,陆子轩几次劝他去看医生,他异常坚决的拒绝,后来也不提及。他家人也不在重庆,回了四川,他想,待他完成学业多半也要回去,不过在重庆买了房,也有可能不回去,毕竟这是给他未来娶媳妇所准备的婚房。

车厢刚开始人寡寂静,空位被穿过隔音墙的淡黄的光斑下显得空旷苍凉,很难不让人怅然惘然。

两人跳蹬站——终点站一出车厢对面就是五号线,轻轨站设计的很好,刚进站时就看到对面列车开着门等待着他们,黎沫随着陆子轩,陆子轩随着人群,奔向对面的空车厢,他俩跑得快紧挨着坐在中间,黎沫背靠着玻璃窗闭目假寐,陆子轩带着蓝牙耳机,低头玩手机上的“原神”打发时间。

他们斜对面有一位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的女学生,身材丰盈,小而挺的鼻梁,薄唇上涂着口红,皮肤被晒得微黑,少女长相甜美,让人喜爱,脚边摆放着她那红色的小背包。

她像小贼偷窥着陆子轩,对比着手机上的图片——校园表白墙上经常挂有他的照片,大部分是他朋友搞怪发的帖。最初只觉眼熟,在反复对比墙上照片逐渐肯定,她嗯,就是他,不会错!

她想,现在是上前搭话,还是装作不认识,该怎么办,哎呀,烦!要是那群厮在就不至于这么囧了,还好出门前画了淡妆,应该不丑。

列车驶入地下隧道,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来自黑暗的哀鸣或欢愉。不过车厢的人已习以为常,没人注意,只有黎沫蹙蹙眉,有些不悦。

女生没在意,她还沉浸在偶遇的意外中,她并不是恋爱脑,只是好奇这为高中学长,他可是与白文婷那学校的网红一样有名,而且好像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她脑子一热就想拍下,好拿回去做证据。

她提起背包,抱在胸前,手机放在背包后,只露镜头,对准目标,等待时机,不一会陆子轩抬头扭动酸痛的脖颈,她当机立断连按白色圆圈,拍是拍了,但意料之外的闪光出现。

她被这闪光灯整得大脑宕机,回忆起昨晚在户外拍照忘记关闪光。其于的全忘,忘了收回手机,忘了收回视线,刚好抬起头的陆子轩如幼狼般意外、疑惑、警惕的看着她,他想,怪不得刚才一直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原来是你这新生。

黎沫慵懒的瞅了她一眼就兴意阑珊,回到刚才的状态,一旁低头看手机的男女也抬起头短暂的看她一眼,女生回过神,脸庞肉眼可见的变得绯红,她只觉车厢因为她嘈杂起来。哎呀,丢死人了!没脸活下去了!她心里直叫苦。

她脸发烫,红到耳根,手都有些轻微颤抖,她不敢看陆子轩,羞愧的低着头,更加用力的抱紧书包,像只委屈的小仓鼠,她决定下车,在站台等下班车去学校。

女生在下一站华成路下车,双开门伴随者警示灯刚开一半就冲了出去,在待一秒会死似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告诉她们这几张照片我到底牺牲了什么!

其实陆子轩也没想多,在地铁上拍照也没什么见怪不怪,他还没自恋到见个人对自己方向拍照,就认为在偷拍他,况且被人偷拍也是种荣幸,他又不是大明星担心舆论压力。

黎沫两人在巴山下了地铁,在乘公交沿天赐路到学校附近,下了车黎沫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来得太早周围只有零星几人,要是下午定是人群攒动,全是学生,过了十字路口,在中国石油加油站拐弯,往偏僻的单行道下坡走去,右侧铁栅栏内是内陷的操场,还有坡上的宿舍楼。

黎沫就读于明知职业教育中心,一所公立职校,在重庆市内算得上前十的职校,在外名声不好,实际反之,学生大多是初中不想学习的学生,入学第一堂课便是心理课,心理老师开导他们,还专设有心理委员——黎沫是自己班上的心理委员。

校园占地六百多亩,立于山涧之中,一条人工开凿小溪贯穿学院南北,教学楼,宿舍,实训基地星罗棋布,进校是机器人脸识——以前周末离校是每人写请假条,班主任、教务处签字,极其繁琐,黎沫高二时才得以解脱。

黎沫所在教室位于行知广场后方的四号教学楼,教学楼着落于学院中心,教务处,财务部,学生会,皆在此处,教学楼共五层,不像其余教学楼由专业部划分,鱼龙混杂,什么专业都有。

黎沫和陆子轩属于同一专业摄影,黎沫分流时就报选这专业,陆子轩原本是机电部物联网专业,后来又改了专业和黎沫一个班,摄影专业男生就住一间十人寝,黎沫睡在靠门左边第一个上铺,陆子轩睡他下铺,可以说从小学开始一直处于一个学校,一个班。

学校外时草木围绕的乡野,学校内到处是绿植的林园,其间还有好几颗国家二级古树。

回了寝室常住生孙华还如往日留宿,他十分瘦弱,像竹竿一样细,长得也磕搀,他那眉毛眼睛组合在一起活脱脱黄鼠狼,他有两个绰号一个“壮汉”一个“耗子”。

他向两人打声招呼,与陆子轩聊了两句就躺床上玩打游戏去了,黎沫两人也各干各的,刚过正午,烈阳当空,空气燠热,宿舍楼外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陆子轩早就换上篮球服短裤出门与社团朋友打球,黎沫也去往食堂吃晌午。

出了宿舍看了高墙下的操场,棒球社的棒球挥击声,篮球场上的拍球声,还有人都喊叫声,和刚来时一样,只是早已不是当初那群人,沿着高墙上的人行道绕着操场走着缓到察觉不出的下坡,走个七八十米便有阶梯通往操场。

黎沫走那条路横穿操场上的篮球场,去食堂会更近,他不想走,多半是受不了蹲坐在一旁看打篮球的女生男生,经过时总会感觉有人盯着他。

他选择过桥经小卖部到食堂,桥边黎沫余光瞄着浟浟溪流,没注意正前方撞到迎面而来的女生,黎沫自己也感到意外,她明明知道前面有人为何不避开?难道她吃定我会避开?黎沫不解的回头瞅一眼。

那女生面容娟秀,戴着奶白色的鸭舌帽,她与黎沫目光相撞,面露不满,欲与黎沫理论。

无法言清对错的事最是麻烦,这没什么可计较,黎沫如来时那般缄口不言,拖着步伐虚浮的躯体离去,他像全然没把女生放在心上。

午饭后黎沫在溪畔小径的黄桷树荫下瞅了子轩一眼——没有打招呼,只是远远望着。回到教室后打开看了一半的《浮士德》,他右耳单戴着蓝牙耳机读得很慢,看得忘我。

教室门口与黎沫同班的一位女生踌躇不前像是要干坏事的孩子,她手指掐着衣角,深吸口气,装作和平时一样,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黎沫,自然而然的坐在他同桌陆子轩的木凳上,低声喊了一声名字,见他没反应不由心虚。

她重复喊了几道,黎沫才注意到一旁多了个人,他双眼皮下睁着娇媚的丹凤眼,那不知真假的长睫上翘,刘海飘在额前,头后束着高马尾,身上散发着独有的兰花香,穿着清凉的白色连衣裙,这人主动交谈倒让他意外。

“抱歉,没瞅见你,找我有事?”黎沫看着她带有磁性的嗓音礼貌性的问道。

“你在看什么这么起劲?都来半天了都没发现我。”女生斜着头,好奇的看着他摊开摆在桌上的长诗。

“我看书都这样。”黎沫回过头说道,他揣测白文婷有何目的,他可不信有人会莫名其妙的找他搭话。

“那可不好意思,打扰你的悠闲时光。”她歉意的笑,玉手摆在课桌上,像小猫一样伸个懒腰,“你这周心理手册写没有?”

“白文婷,你问这做什么?”黎沫想到平时有不少男生巴结她,暗恋她,任性惯了,莫不是打起心理手册的主意?他反问:“副班长,但好像也不管这个吧?”

“随口问问而已,”她不解,为什么这么提防我?有些不满的说道:“还藏着掖着,不是我吹,你交到教务处的我随时都可以翻看,那里的老师我都熟,心理社团那我也有熟人。”

黎沫蹙眉,瞥了一眼她,那目光带着不解,又马上舒展面容好似懂了,他又回过头不看她——她的脸看久了,会把持不住情绪而顺从她,讨好她。他装作欢愉,笑着问道:“你就是来向我炫耀你人缘很好吗?”

“哎呀!瞧我这脑子,偏题了,偏题了!不是这意思,”白文婷说道:“那个……那个,对了,你不是心理委员嘛,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白文婷内心埋怨,原本她打算以他的心理手册引入,然后再以他是心理委员求他办件事——一点也不上道,现在整得她自乱阵脚,有些囧迫,只好唐突的提出请求。

心理委员的职责就是编写心理手册,上交教务处。要求的心理服务,对于心理委员而言,不会做,也做不到,他班不知,本班没成风气,必然失败。手册上索性写自己对社会、对人含批判性的哲学观念,两年如此,未来亦然。没想到她以这点让身为心理委员的黎沫办事,想想也是可笑。

“你倒是说说什么事。”黎沫说道:“还牵扯心理委员。”

“都知道我网上账号,大概60多万粉丝,舞蹈教学、日常生活为主的小阿婆主。”她得意的说道,“最近网上有人抹黑,造谣我生活不检点,因此有人爆出我行踪,这些还是次要,关键是那行踪,甚至是学校我早上和谁说过话,都有人爆料,总的说真假参半。”

“其中有个网民叫‘正义使者老烟鬼’的账号,发帖基本温和我的行程。”她自顾自回忆道:“他必定是我认识熟悉的人,他到底是谁就是我来找你的目地。”

黎沫心想找那群暗恋你的男生不更好吗?他们肯定拚命帮你,博你一笑,难道就是因为心理委员?这两者如何扯到一起,黎沫照心中所想委婉的表达出来。

“心理委员,脑子好使,眼睛还尖,”白文婷如实说道,显得呆傻,倒和她那开朗无畏的性格相像,“就这两点我就找到你,直说吧,你帮不帮?”

黎沫姑妄听之,合上书,搁在书山顶,瞥向窗外,犹豫片刻说道:“行吧。”

她像只欢乐的夜莺不停在黎沫耳边鸣叫,让他厌烦,最后去了电商部实训室那边的舞蹈室,才让黎沫休息一会。

告别时黎沫只是轻轻点头,没显现出烦躁,窗外院坝铺着满蓝白两色的方瓷砖,中央垒起方形树坛有颗枯叶半凋的老树,老树根旁有一簇凋谢的蔷薇,亲眼见证了祂两个春秋,不免怅然,他回想起刚来时这树正在长嫩芽。

刚入职高,他对人生迷惘,他发现学生言行不像是书本上学来,老师变了,随之一切都简单粗暴起来,考试的题倒退会幼儿园的难度,人也是完全被情绪控制奴隶,他猜测多半跟家庭环境和坏老师有关——班上同学大多父母离异,初中老师成绩至上主义。因此早熟,懂了许多在初中看不出来——那只是被成绩独裁的天下。高中各种活动来提供舞台,成绩也成了衡量人的一小部分——黎沫那时不知,只对这群人有着强烈的厌恶感。

某一天他在宿舍见几个陌生人和一个同宿舍的学生叫另一位学生来到身前。

其中一人说:“道歉……不行,得九十度鞠躬道歉,对——就是这样。”

受辱的人,头低的特别低,他仿佛吧低头当做艺术、职责,忒认真随后还含垢忍耻的交谈,一起离开寝室。

他不知事情本末,这样受辱还能不撕破脸皮,倒听像老舍书中爱好和平的北平人。

何为正,何为邪?

终究是学校将我保护的太好,这保护究竟是对是错,课本上的童话,也只适合孩子与理想主义。

处处维持公平直到如今没有绝对的公平,吃亏是福,这世界一变再变,对对错错,太易碎,太虚假。

黎沫蹙眉,手指合十,拇指有节奏拍打着,目光跨过破旧的石灰墙,仰望远山。

西南方蜿蜒不绝的山峦朝天洒满玫瑰红的夕阳,山麓被阴影覆盖,雀鸟低鸣,山脊两侧布满参差的乌木,而中心处却只有棵独木。隔的极远,黎沫借着天光透过山脊顶的孤树,能看清向外延伸的粗支,成了山的轮廓,那树孤立寂寥,也不知是死是活。

陆陆续续的冷清的教室渐渐的热闹,虽说与黎沫无关,天黑的也比夏日早了半刻钟,流逝的光阴长河湍急不少,暗生忧愁在配上秋日万物枯寂的悲凉,让他苍老不少。

陆子轩打球回来,坐在下午白文婷坐过的位子,大汗淋漓,散着汗臭,喘着粗气,他“咕噜咕噜”的喝着农夫山泉,借黎沫的餐巾纸揩去脸上的臭汗,颔首忍着脖颈的酸痛,也是累了,很快睡去。

铜绿的铁门下的门槛在暑假期间被人拆去,提着檀色皮革手提包,看着年轻的班主任下意识跨过门槛,她略微踉跄,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那门槛打趣来掩饰尴尬,学生也不吝啬,笑出声,她把手提包放在讲台,翻找出周工作单,抓起讲台旮旯的塑料凳,放在讲台的坎子上,坐着轻笑。

她边闲扯边说这周工作安排,在这群妙龄少女面前外貌不免黯淡,刘雪戴着银白边框的眼镜,垂着自然卷的长发,眼角有颗美人痣,流露出与她们不同的韵味。

在她谈话其间黎沫写好心理手册,抓住她歇息时上讲台签字,她草草过目,随意夸奖几句,就签上字。

剩下时间黎沫继续看他的长诗,教室寂静,看书的看书,写作业的写作业,都安安静静。

晚自习后黎沫径直回寝,途中遇见白文婷,寒暄几句后,告知他明日下午放学后到湖边水榭集合。

黎沫静静地绕着田径场走,周围全是吵闹地情侣或闲聊散步的人群。明天,他不想去,放鸽子,怎么向她解释?

不知不觉黎沫回道寝室,陆子轩坏笑说他去和女生幽会,让他讲讲怎么个事,黎沫随口拒绝,陆子轩也不纠缠和宿舍其他人一起开黑,黎沫在手机上读者黑格尔的哲学著作。

晚上十点熄灯,黎沫随着灯一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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