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妈妈是不是外星人？”二十年前爸爸说。“妈妈你就像擎天柱，我们家的定海神针。”二十年后陆润兮对妈妈说。妈妈能不能晚点回外星。三十年资深办事员，有口皆碑一个顶仨的前辈，年轻时惊为天人的才貌，令人羡 ...
“润兮，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回去？我就担心你将来会后悔。”张孝丽皱着眉不解问道，白白净净圆圆乎乎的脸上显出愁容。
“我每周末都回去啊。”办公桌对面的陆润兮说着不由叹了口气。大大的粉色圆框眼镜后的眼睛因没休息好有些血丝，阳光迎面照在她瘦削的脸上，消不掉的黑眼圈与白嫩的脸对比鲜明，越发显得憔悴。
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将来。
“你离得那么远，我说句难听的话，万一你妈妈有什么事，你怎么办呢？”张孝丽都有点替她着急。
虽然跟陆润兮认识不过一年，但这个乖巧文静的小姑娘，跟自己的妹妹一般大，每天“孝丽姐孝丽姐”柔柔地叫着，有什么事都笑着愿意帮忙，从不推脱，看着不过二十出头，母亲突然生重病凶险万分让人没法不心疼。
“那我就马上买票回去。”陆润兮道。
陆润兮想起一个多月前，端午前夕，自己就是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妈妈住院了，情况不太好，让她赶紧回来。那天阳光很好，却晒得人有点发晕。本来订了周五晚上回去的票，赶紧改签到当天下班后。先坐动车到龙城，再在龙城住一晚，收拾些东西，第二天赶一大早的高铁回江宁。
不过那时候的车票还没现在这么难买。现在是暑期，出行的人格外多，仿佛都要超越春运了，车上过道人都站得满满当当的。龙城到江宁的票更是不好买，大家好像都喜欢去江南旅游。守着点一开票就抢，也只能候补。硬卧大概率候补不上，连硬座都难说。慢车时间又太久，快车票就难买。高铁票更是太贵，每周往返实在吃不消，如果不是赶时间，如今的陆润兮是绝对舍不得坐了。
“那能赶得及吗？这又不是她住在平城，你在这里打个车就过去了。”张孝丽瞪大了眼睛。
“唉。”陆润兮只能长叹。陆润兮想到公公婆婆去世的时候，她也没回去。妈妈都没告诉她，因为知道来不及。相隔千里，就只能珍惜相处的时光，真有什么紧急的事，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然而不回去似乎也有不回去的“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就好像可以以为还在世，只是见不到。
“你是不是从小上学就不怎么跟你妈妈在一起，所以也习惯了？”张孝丽实在难以理解，试探地猜测道。
张孝丽想想自己，如果处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早就请假，天天陪着妈妈了。所以不能理解陆润兮为什么到现在还坚持来工作，每个周末来回奔波两千公里，也不干脆请假不来了。
“其实不是。小时候我们每天都在一块儿。上大学以后，我爸妈也属于来学校比较多的，别人父母可能最多新生报到和毕业典礼去一下，我爸妈来学校算是很频繁的。”
陆润兮回想一下，大学四年，父母来了多少次呢，两只手肯定数不过来吧。基本一两个月就会来一回。一起过个节，或者只是在周末来看看她，一起吃几顿饭，帮她洗洗衣服。从东南到西北，一千多公里，父母坐着硬卧睡一觉就来了。
那时候他们多么强壮。有一次买不到票，妈妈又着急赶回去上班，甚至坐十几个小时硬座就回去了。
妈妈从来是家里最坚强，最吃苦耐劳的，从来不怕苦不怕累，永远乐观向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说一句“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世上好像没有能难得倒她的事情。
多年以后，看了几部小时候都没看过的《变形金刚》的电影，陆润兮才发现妈妈真的好像外星人，像擎天柱，家里有她在，无论发生什么，永远有希望，永远不用害怕。
“我问了我妈妈，要不要多陪陪她，她说不想耽误我工作。”陆润兮解释道。
“不耽误啊，你就说是领导准你假的。现在你妈妈应该自己也知道她的病情了吧，也不用顾虑她会起疑心，不用担心泄露病情了吧。”张孝丽依旧不能理解。
这样的话，周末在医院，姨妈也说了。陆润兮送姨妈到电梯口，姨妈红着眼眶跟陆润兮说：“你看看，要不下周请假多陪陪你妈妈？或者，你再问问她。”
姨妈知道不该在妈妈面前这样伤心，但是眼泪却又怎么也忍不住，这是她最亲的妹妹。
病房里，陆润兮微笑着问妈妈：“妈妈，要不下周我不去单位了，请假多陪陪你。”
床调整到六十度，妈妈半靠着，脸色苍白，比她原来的肌肤胜雪更多了一丝憔悴，两颊凹陷得颧骨好像都突出了，脸也从减龄的圆脸变成尖下巴的瓜子脸了，往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常常微闭着，似乎很疲惫。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明显了，大概也是因为近来暴瘦吧。
妈妈说话很吃力，用气发声，听上去就很虚弱，但语气很坚定，主意很坚决地说：“不要不要，不能拖累你，你是有工作的人。”陆润兮知道妈妈不想耽误她的工作，自己也不忍给她增加心理压力，她不想自己为她请太多的假，她也不好违拗。
“是，她可能猜到了。我妈妈也知道领导和同事人都很好。但是我妈妈这个人，一直是不想麻烦别人的，她很会为他人着想。如果我因为她生病请太多假，感觉会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恐怕也不好。”陆润兮想到妈妈平时为人处世的风范，心里忍不住难过起来。
如果妈妈自私一点，不那么顾及别人的感受，活得任性一些，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所以她不想你回去，你就顺着她？不过也是，看着人一天天虚弱心里也很难受。”张孝丽似乎明白了些。
“我妈妈她一直身体很好，性格也很要强，不想麻烦别人、拖累别人。她就让我爸爸在那里陪她，不要我们别人陪着，我们要晚上留在那里陪她，她都不让。”
陆润兮想到周六晚上，自己想留在医院陪妈妈呆一晚，妈妈都很着急地坚持说：“不要不要，在医院不好。”看着妈妈那么强烈的反对，陆润兮也不好坚持。
“也是，那样她心理负担也重些。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每家情况不一样。”张孝丽也不再坚持，眼神忧伤地说：“我奶奶最近也病了，上周晚上突然血氧、血压特别低，赶紧打120救护车送到医院，才抢救回来。万一没及时送去，人就没了。比如我姑姑，她们在外地，要是有什么，她们就肯定赶不回来。”张孝丽大概想到奶奶的病情，忍不住带着哭腔道。
“那她们现在也在外地吗？”陆润兮关心道。
“我姑姑她们也回来了。医生跟我们说，住ICU的话你们都不能进去，万一有什么，你们都看不到了；住普通病房，你们还能自己照顾。所以我们就选择在普通病房，我跟我姑姑她们轮流看护。”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从抽屉拿出纸巾擦眼泪。
“是的，我妈妈一开始住重症病房的时候，也是只有一个时间段能进去探望，其他时候都是安排的护工照料。护工总不如自己家人妥帖。”
陆润兮想起妈妈刚住院那会儿，咳嗽得厉害，后来插了管子排水，咳嗽似乎好些，但话稍微多说几句，就咳个不停。但是那会儿妈妈精神很好，眼睛亮闪闪的，坚强睿智的神采让人觉得她好像只是有点咳嗽不舒服。
妈妈会等护工出去忙活不在病房的时候，悄悄跟陆润兮和爸爸说：“我不喜欢让她弄。”妈妈的声音娇滴滴的，好像小孩子。
“为什么？你是不是嫌她弄得不干净？”陆润兮关心地问道。
“对，她那个手套戴着，搞所有的东西，从便器到饭碗，到处碰，所以我就不想让她给我弄。”妈妈嫌弃地撒娇道。
“所以她要帮你冲蛋白粉你也不要，就等我们来再吃？”陆润兮一下明白了。
护工一天一百五，其实妈妈也就是让她给倒个大小便，因为妈妈自己插着管子不方便走动，上厕所都是自己下来用便盆。护工刚开始让她在床上用，她嫌脏，说：“我不习惯这样，至于我解不出来。”
跟妈妈同龄的女护工劝道：“你用几次就习惯了。”护工身材矮胖壮硕，皮肤棕黑粗糙，看着就很结实，也不太讲究，向来精细讲究的妈妈哪里能习惯得了。
妈妈坚持自己下来，护工倒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那会儿家属探视时间有限，早上11点到晚上六点，到点了，值班护士就会来催促。妈妈也会说：“你们走吧。别让人家说。”至于她自己，就将就将就。
但她依然很乐观，跟他们说：“现在是没有空床位，在这里先待着，等普通病房有空位了，就好了，就不用护工了。”
后来去了普通病房，是不用护工了。可是也从呼吸科转到了肿瘤内科。
“我到底是什么毛病，为什么来这里？”妈妈对于这转科室感到困惑不解。
“这里的意思咳嗽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引起的，所以要去肿瘤科再检查检查。”爸爸含糊其辞。
“我看就治得让我不咳嗽，不这么难受就行了。这不是已经在排水了吗，排完应该就好了吧。我怎么有这么多水，排了好几天，每天都排那么多，怎么还不好？不咳嗽了就让我回家，自从住院，一个多星期都没洗澡了。”妈妈好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想赶紧出院回家，好好洗个澡。
“那排水是治标，去肿瘤科看看，是治本，从根源上解决。”陆润兮也只能小心地解释道。
“我知道，是子宫肌瘤，没事的。他们呼吸科医生不了解。”妈妈悄悄跟陆润兮说，让她放心，气定神闲，仿佛稳坐钓鱼台。
直到后来陆润兮试探道：“可能是有个瘤，但不是子宫肌瘤。”
妈妈闻言随口说道：“那应该也是良性的吧。”妈妈淡定的眼神，仿佛在说今天天气怎么样的寻常事，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自信坦然，却让陆润兮有点不敢直视。
很久以后，陆润兮都忍不住回想妈妈那时候的语气和神情，就在想妈妈那会儿到底猜到了没有，是不是也是在试探自己呢，那么她试探出来了吗。
“唉，今年发生太多事了，我最近都不太顺。”张孝丽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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