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 连载

奔丧

分类:其他类型 作者:高祥孔 字数:2万字 标签:奔丧,高祥孔 更新:2023-08-21 10:24:42

外婆弥留之际,我赶回去奔丧,想起过去的许多人,许多事。有人说时间会给记忆蒙上一层灰,这话我却觉得有例外,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地方永远不会蒙尘,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去想,我都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每一 ...

腊月二十七,老家来消息了,到底还是最坏的结果,外婆快不行了。

赶到省城是凌晨十二点,回去还有三个多小时车程,时间太晚,又下着大雨,没有车愿意去,只好在省城暂住一宿。躺在酒店的床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害怕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害怕留下永远的遗憾。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一件事情。

到家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外婆躺在床上,她很虚弱,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她的眼睛半睁着,她已经没有力气把眼睛合上了。她的双眸浑浊,目光涣散,虽然半睁着,但感觉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的喉咙里似乎卡着痰,没法顺畅地呼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痛苦地喘息着,想要获取更多的空气。她看起来难受极了,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像守着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烛光。

家里人请医生过来看过了,医生连药都不肯开,看了一眼就走了。医生说他能治病,但治不了老,你家老人不是病,老了,九十多的人啦,年纪在这摆着呢。

大舅说外婆到了这个年纪,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就这样自然老去,是最好的结果,是一桩顺事,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尽了心就行了。他说外婆迟迟舍不得咽最后一口气,就是在等我们,她要等所有后人都到齐,等到见到所有人最后一眼,没有遗憾了,才肯放心地去。大舅走到外婆跟前,说娘呀,都通知到啦,都在回来的路上了,今天晚上都能到齐,您再等一等,您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全都能见着啦。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还能听见,我喊她,她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是在喘息,还是在回应我。我紧紧握住外婆的手,拿手抚她的脸,她的皮肤已经干透了,一点弹性都没有,皮包着骨头,整张脸已经彻底没有了样子。姨妈又给外婆喂了两勺红糖水,外婆现在就靠这点糖水维持着。她吃不了东西啦,每次最多就喝两勺红糖水,再多半勺都喂不进去,会反流出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吞咽了。姨妈说头几天的时候,外婆还能坐起来,还能喝点粥,只是喝完就要拉,吃进去是什么,拉出来就是什么,完全消化不了啦,再后来连粥都吃不动了,就只能喝点红糖水了。她说头几天给外婆翻身子,给外婆擦洗的时候,外婆还会喊,说不要动我呀,我身上疼啊,我好疼啊,到了这两天,喊不出来了,就只会哼哼了,估计也就今晚或者明天的事。

晚上大家差不多都赶回来了,每个人到了都先到外婆跟前喊一声,报一声自己的名字。外婆要是意识还清楚的话,她见到大家都回来了,应该会感到欣慰的吧。

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六岁就来到了外婆身边,可等到她老了,需要人照顾了,我却离她远去。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在她最需要陪伴和照顾的时候,我一直都不在她身边,甚至就连她弥留之际,我也只能匆匆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我内心的愧恨无以复加。

外婆他们这辈人不容易,日军侵华,内战,苦日子全让他们赶上了,苦日子全是他们熬过来的。等到天灾人祸都结束,以为好日子终于要来了,以为终于可以安享天伦了,不曾想自己的子女又全都背井离乡,去到经济发达地区谋生,只留下老迈的自己独自照看留守的儿童。在老家,老人的赡养问题是大家都不敢去直面的问题,是每个人心中不能承受之重。没办法,内陆乡村,守在老家没活路,只能劳务输出,适龄劳力南下北上,老人和小孩留守,十里八村平日空空如也,只有春节的时候大家返乡了,才会迎来短暂的几日喧嚣与团聚。

农村的老人没有退休一说,不管高龄几何,只要还动得了,就都还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安排自己的吃喝拉撒。外婆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她和外公孤孤单单的,互为彼此的拐杖。外婆是个很坚韧的女人,她身上各种毛病虽然从来没断过,但她的精神状态一直还可以,她精神状态的急转直下是从外公走后开始的,外公一走,她整个人看着看着就不行了。外公还在的时候,每天好歹还有个人在她眼前晃悠,还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她要惦记着给外公做一日三餐,所以她自己心里就还有一股气在撑着,可等到外公没了,她眼前再没有人晃悠了,也没有人陪她说话了,她也不用再惦记着给谁做饭了,所以她心里的那股气一下子就泄了,那股气一泄,她整个人的精神也就垮了。

外公是两年前走的,那天我正在上班,大舅突然打来电话。我和大舅平时很少联系,一看到是他的电话,我就知道肯定是外公外婆出事了,果不其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前一天晚上我还给外公外婆打电话问候来着,可是这种事情又怎会容你有心理准备呢。

外公走了,我们都担心外婆扛不住,可她却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平静,这或许就是岁月予人的豁然吧,也或许她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她挥挥手,叹叹气,说他爷爷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啦,都这把年纪了,走也走不动了,吃也吃不了啦,还活着干什么,活着就是受罪,就是受折磨。该走啦,再不走还等到什么时候再走。我也不伤心,我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他爷爷活到这把年纪,也该去享福啦。外婆嘴上虽这么说,但我们知道她心里肯定还是舍不得,她只是不想表现出来,不想我们为她担心。

外公是在外婆眼皮子底下走的,那天的情节她记得很清楚。她说那天是个好天气,早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外公说他去菜园子钩几根干芦苇来引火。外婆喂完鸡,又坐了一会,该做饭了,于是就去菜园子,想摘点新鲜菜。她一进菜园子就看到外公躺在地上,她很奇怪,就过去问,说他爷爷,你躺在地上干什么,你睡觉怎么不到床上去睡哦。外公说,我不是睡哦,我是摔了哟,我爬不起来了呀。外公回她话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可外婆也老的不中用了,她的手上没有力气,她把外公拉不起来。好在正好来了两个过路的人,外婆就喊他们,让他们帮忙把外公抬到屋里去。那两个人还蛮好,还帮忙去喊人,可等到人过来的时候,外公就已经糊涂了,说不好话了。外婆坐在外公旁边,守着他,拿毛巾帮他擦口水。他们找了个车,把外公拉到医院去,没走一会儿车就回来了,外公在路上就断了气。我难以想象外婆当时的心情,我不敢去回忆那个画面,那对她来说太残忍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甚至连拉外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外公在她面前离去,她是那么孤独,那么无助,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承受得住的。

往后只要提起外公,外婆就会说起这一段。她说外公的福气好,走得快,走得顺,走的时候没受什么折磨,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天早饭都没吃,空着肚子就上路了,做了个饿死鬼。她说起这段的时候比说起其他的事情要更吃力一些,她总是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那天早上的每一个细节,那是外公在她脑海中留下的最后的记忆。那天的空气是湿润的,草叶上挂着细细的露珠,虽然还只是早秋,但她虚弱的身体还是略微感觉到一丝寒意。她拎着竹篮子,颤巍巍朝菜园子里去,外公的身体被篱笆挡住了,她的眼力又不好,就只看见一个人影在那若隐若现……外婆努力地回忆着,似乎这些细节回忆得越清楚,她对外公的感知就越真切,就好像自己随时都还能回到那个早晨,还能再见到外公,见到那个和她过了一辈子,也和她吵了一辈子的人。

回去奔丧那天我特意去菜园里看了,那里堆着几根枯黄的芦苇,放着一把镰刀,一把竹凳,还有一顶破旧的草帽。外公那天就是戴着这顶草帽,坐在竹凳子上拿镰刀钩芦苇,然后头往后一仰,就再也没爬起来。外婆说外公要是不摔那一下,也不会走这么早。她说外公的身子骨比她硬朗多了,大家都说她要走在外公前头的,没想到最后外公却先走了。每次听外婆讲这些话,我都紧紧攥住她的手,我多希望能将她弥留的岁月紧紧地攥在手心,永远也不要让它们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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