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我六岁来到外婆身边,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上大学以后,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参加工作以后时间就更少了,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来看望她老人家,待三两天便又要匆匆离去。人越长大,陪伴外婆的时间就越少,心中愧歉无以复加。

老家的习俗,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想起早先时候,每到这一天,外婆早早便会坐在门口守候,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她把年货全摆出来,生怕我们没得吃,脸上按捺不住的喜悦,一会问我们想不想吃点这个,一会问我们想不想吃点那个,说还有许多放在屋里,外头放不下了,要吃她就进去拿。她开心地坐不住,想要把她的一切全都拿出来,生怕自己还忘记了什么,倾其所有对我们好。都留着呢,她说,我都给你们留着呢,就等你们来呢。其实都是我们平日里给她买的东西,她自己舍不得吃,总要攒着,留给我们。我们每次都给她说,这些就是买给您的,我们都有,您不要老想着我们,您自己吃,别攒着,东西都有保质期的,搁太久就坏掉了。但是没有用,她嘴上虽然答应,但回头还是给你留着,还骗你,说她已经吃过了。可是哪里有吃过,明明连包装都没有撕。有些东西就这样搁坏了,我们让她扔掉,说已经过了保质期了,不能吃了。她总是不听,她舍不得扔,自己偷偷吃,我们不吃的她才舍得自己吃。我们硬给她扔,她就生气,说我们糟践东西。温暖的阳光驱散冬日的寒意,我们坐在太阳底下嗑瓜子,说一说家长里短,聊一聊许久未见的亲戚朋友,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这样一幅画面永远镌刻在我脑海中,想来人世间最幸福的时刻,也莫过于此吧。外婆坐在椅子上,时不时捋一捋自己稀疏的白发,一双干枯的手上筋脉纵横,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的眼睛凹陷得很深,眉毛已经淡化得看不见了,眉骨因此显得尤为突出,眼眶周围有些发红的印迹,那是眼睛过于干涩的结果。她眼眶四周的皮肤全都垮了下来,一点弹性也没有了,但她注视我们的眼神从未变过,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她的眼里只有我们。可是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外婆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时候了。

人的衰老是切实可感的,从上大学开始,外婆的衰老就越来越明显,每一次见都比上一次老了许多。每次放假回来看望,她总会说,我现在就是在等死了,可阎王爷又迟迟不肯收我,我生怕一不小心摔一跤,瘫在床上,要人伺候,那你们就要遭罪了,就没法安心在外面赚钱了,就要被我连累了。我不要这样,我现在走路留神着呢,我拄着拐杖,我慢慢地走,我不让自己摔倒,你们放心好啦,我可小心了。拐杖是我刚上大学那年给外婆买的,外婆担心拐杖打滑,特意在拐杖底端又裹了一层布。她的记性也越来越差,因为记性变差,所以说话也变得啰嗦,一句话刚问过,过了一会儿就又忘了,就又要再问一遍。她自己也知道,也很烦,也很无奈,总是叹气,说人老了真是不中用,才想到的一件事,回过头就忘了,刚放下的东西,转眼就又不知道搁哪里了,跟掉了魂一样。她的肠胃也越来越不济,饭不能煮太硬,否则就容易噎着,要静静地坐上好一会儿,不停地嗳气,不停地抚胸口,有时候吃急了还会反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吃相不好看,怕遭人嫌,后来就不愿意上桌子吃饭了。我们让她上桌子,她会像小孩子一样窘迫,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吃得小心翼翼,唯恐影响到我们。她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浑身疼,尤其是腿。腿疼是外婆的老毛病了,因为年轻时候在秧田里泡坏了,生过脓疮,留下了许多疮疤,加之后来又染上风湿,因此落下了病根。小时候天气稍一转凉,外婆就叫我穿秋裤,我不肯穿,老为这事和外婆斗气。她说你就不听话吧,你就只顾好看,等你长大了,要跟我一样闹腿疼的,那时候你就后悔啦。外婆的眼睛也坏了,眼睛前面蒙了一层罩子,看不清东西,有时候又好像有蚊子在飞,有时候又特别干涩,涩得生疼。她是并发白内障和飞蚊症,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身体机能衰退了,没办法,做手术也不管用,也没有必要,只能滴点眼药水缓解一下,平时自己多注意些,多休息。

外婆说树老了会掉叶子,房子老了就漏雨,牛老了拉不动犁,人老了就是要慢慢受折磨,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自己慢慢熬,让我们不要替她担心。

上了大学以后,我一周给外婆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电话刚一拨过去,外婆立刻就接了,她肯定是早早就等在电话旁边了,就等着电话响呢。家里只有她和外公两个人,她太孤寂,她太想我们,她太想听到我们的声音,太想和我们说说话了。外婆耳朵不好,每次接电话都特别大声,你能感觉到她的开心。外婆每次都要问我还有多久回来,她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她总说,我老咯,老的不中用咯,今天不知道明天死,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不一定还在不在咯。我只能宽慰她,让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活也不要再干了,就把自己照顾好就行,没事就多休息,坐一坐,别累着自己,坐倦了就起来走一走,看一看,想吃什么就去买,不要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我们所有人都好着呢,您不要为我们操心,照顾好自己才是最紧要的。我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害怕得很,我怕自己哪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外婆走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知道这一天躲不过去,我知道人不可能长命百岁,但我还是一直骗我自己,装作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装作外婆真的可以长命百岁。

外婆每次也让我不要为她和外公操心,说在外面赚钱辛苦,要照顾好自己。她说她和外公在家里好好的,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唯一一个就是怕摔,怕摔瘫在床上,到时候拖累我们。每次通完电话,外婆都让我先挂。我知道她这是舍不得挂电话,所以才让我先挂,每次只要一想起来,我的鼻子就发酸,就忍不住想要掉眼泪。每周给外婆打电话是最让我满足的事,听到外婆的声音,知道外婆和外公人都还好,我就很安心。可惜外公走后,外婆慢慢就糊涂了,这两年连电话也接不好了,就很少再和她通电话了。

于身体机能不可避免的衰老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每每想起来便心酸得难以自持,那是外婆精神的衰老。村野乡间,本土的信仰是道教三清,外婆从来都是信这些,每年都会找道士为我们写禳解的黄表经文,然后拿到祖师庙真武帝君前焚化。大学最后一个假期,我回去看望外婆,外婆告诉我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她说她不信道了,她开始信主了。外婆说起这事还挺兴奋,她说自己信了主以后,身上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痛了,是主在起作用,在主在保佑她。我们每个村都有那么几个虔诚的妇女,每周必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堂屋也高悬耶稣怀抱羔羊的画像,人手一本圣经,每日必诵读。大舅妈就是这些忠诚信徒中的一员,她逢人便要劝人信主,是她把主介绍给了外婆。外婆过去一向瞧不上大舅妈搞这一套,说她搞洋玩意儿,可不曾想却在暮年遵了她的教义。我问外婆为什么开始信主,外婆说大舅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某家半夜起火,房屋尽皆烧毁,唯有屋主人安然无恙,原来屋主人信奉耶稣多年,众人救火的时候看见他被一层光圈环绕,火烧不进去,烟也熏他不着,说那便是真主耶稣在庇佑他。故事说的有名有姓,言之凿凿,好像真的一样,于是外婆就信了。我让外婆不要信这些鬼话,都是瞎编的,耶稣要是保佑那人,干嘛还要把他的房子给烧了呢,为什么不保佑到底,用光圈把他的屋子也罩起来。我这么一说,外婆就不好反驳我了,只是让我不要乱说,不要对主不敬。我看外婆支支吾吾的语气,看她那并不坚定的眼神,我突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外婆并没有真正信主,所谓信主只是她在极限孤独状态下的自救,就好像落入大海里的人见到任何漂浮物都会疯狂抱住一样。她改信主,一是因为年老体衰,精神和意志都变得薄弱,因此容易被大舅妈说动,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她再也无力抵挡那无尽的孤独,她觉得有了一个全新的信仰以后,自己心里头就不至于总是空落落的,她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寄托,没有人陪伴她的时候,她可以在胸前划一个十字,然后对着天空说几句话,因为在教义里,主无所不在,他常伴你左右,随时倾听你的心声。

我们陪伴外婆太少了,但她又是一个最为隐忍的人,我们若是主动回来陪她,她自然高兴,我们要是没能回来陪她,她也从来不多说什么,反而叮嘱我们不要挂念她,忙自己的事要紧。我知道外婆是渴望我们陪在她身边的,只是她体谅我们要为生计奔波,不想让自己成为我们的负担,所以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她说信了主以后,身上好像真没那么疼了,她又是一个忍性极强的人,若不是真的疼到无以复加,而现实中又找不到任何的办法,她也不会去把希望寄托到一个陌生的神祇身上。她肯定一个人的时候受了很多折磨,只是从来都没有和我们说起,她全都自己忍过去了。平日电话里问她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从来都是轻描淡写,说不过是些老毛病,不碍事。一想到这里,我便再也无地自容,我们不孝啊,我们把她撇下,任由她独自去承受所有的孤寂和痛苦,独自去寻求精神上的慰藉,可是我们做了什么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他似乎真的就来到了我身边,我恍惚间好像听到他对我说,不孝的子孙,不要总为自己找借口,最大的罪恶不是杀戮,是忽视,是任由爱你的人因为爱你而从不为她自己考虑,你是自私的,你亦将钉在这十字架上,永不得饶恕。

无数个日夜,尤其是在那些数九寒冬的日子里,家里只有外公外婆两个人。没有人陪他们说话,屋外冷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子里静静悄悄,灯影昏暗。两个老人就着一点篝火,就这样相顾无言,整日枯坐。坐着坐着,他们难免就乏了,眼皮就沉了,可等到打了个盹,醒来却发现才只过去了半个钟,这长日漫漫不知道还要坐多久才能熬到天黑。可就算熬到天黑了又能怎样呢,白天坐了一天了,夜里躺床上又睡不着,于一片漆黑中睁着眼,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又只能这样睁眼躺在床上等天明。起初还有一条老黄狗陪他们,后来那条老黄狗也没了,被偷狗贼害了。他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苦熬,掰着指头数着,盼望着,盼望着过年,盼望着子女儿孙回来,这样他们身边就有了生气,家里就热闹了,自己就不孤独了,就可以享几天难得的天伦之乐了。一年到头,就春节那十天半个月,他们梦萦魂牵的十天半个月,他们恋恋不舍的十天半个月。

外公还在的时候,外婆每天还有点事情做,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弄了一个菜园子,种点时令的蔬菜,没事就去菜园子里锄锄拣拣。我担心她年纪大,怕她累着,每次打电话都嘱咐她,让她不要再弄菜园子了。外婆从来不听,她说她是个劳碌命,每天只要不做点事情,身上就不舒服,做点事情还好些,动一动,人也有精神。外公走后,外婆的精神急转直下,菜园子也荒芜了。她每天起床后就独自坐在门口,一坐一整天,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坐累了就回房间休息一会,不愿休息了就又出来坐一会。她说别人肯定以为她是一个疯婆子,成天坐在门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像个傻子一样。每每想到这里,想起外公外婆那些独守枯坐默默忍受孤寂的日子,我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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