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外公走后的那个清明,我回去了一趟,回去看外婆,给外公扫墓。清明的故乡没有什么人,少壮劳力过了正月十五基本都走光了,目光所及,唯有那遍野的油菜花和依依的杨柳,天地间寂静而空旷。

他们都说外婆老糊涂了,头脑不清楚了,可我发现外婆其实一点都不糊涂,过去的很多事她都还记得,只要你耐心一点,和她说话慢一点,她都能记起来。你对她没耐心,嫌她糊涂,嫌她啰嗦,她自然也就只好装成糊涂的样子。外婆说起的每一件事都能让我回忆起更多的事,我想起小时候,想起过去,想起外婆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我握住外婆的手,她的手很凉,我问她是不是有点冷,她说她不是冷,是老人的手本就这样,血液不流通,暖和不起来了,像死人的手。

我问外婆想不想外公,她浑浊的双眸中露出无尽的思念,她还是很想念外公的,可她却故作坦然,说我想他做什么哟,他在的时候,我天天说他,他走了还好些,走了就不会嫌我老说他了。她说外公走了好,走了就享福了,就不用再遭罪了。她说外公比她命好,走的很顺,说走就走了,不像她,迟迟死不了,一直这样拖着耗着。她说她实在是不想活了,活够了,活累了,只想一觉睡过去就好了。她说她十五年前就该走的,要是那一年走了就好了,就少受十几年的罪。十五年前的那天早上,天刚微微亮,她去河边打水,石板路结了冰,她脚下打滑,跌了一跤,从台阶上滚到了河里。那一跤摔得不轻,外婆卧床不起,大家都赶来看望,她自己也感觉情况不妙,开始一一交代后事。我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大家都来了,家里很热闹,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好在老天保佑,外婆卧床休息了一个月,身体一点一点又恢复过来了。我说得亏您那时候好了,不然这么多年就没人照顾我和妹妹了,您这些年都是为我们遭的罪。外婆却反倒怪起自己来,说我们跟着她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平日里都是些粗茶淡饭,她脾气又不好,还经常说我们,说我们跟着她受了苦。外婆这样说,我再也承受不住,只觉内心酸楚无比,眼里止不住就噙满了泪水。我劝慰外婆,让她不要有负担,不要觉得自己拖累了谁,没有人嫌弃她,让她好好的,等我们回来陪她一起过年,不仅今年要陪她一起过年,明年后年也都还要在一起过年。外婆笑笑,她说今天不知道明天死,哪个还晓得等不等得到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外婆当时和我说的这席话竟会成为临别之言,此时此刻,望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外婆,我内心的悲切无以言说。

外婆的腿疼病过一段时间就会犯一次,疼起来遭不住。每次她都会去叶医生那里输液,打止疼针。我放学回来发现外婆不在家,就自己乖乖写作业,写完作业把家里的鸡吆回来,给它们喂食,把它们赶回鸡窝,然后把晾在外面的衣服鞋子都收进来,等到都收拾完了,要是外婆还没回来,我就拿手电筒去闸楼那里等她。天色一暗,蚊子就出来了,叮得人直跳脚,不停拿手拍。虽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但我却一点也不恼,只是担心外婆,怎么还没有回来。等到终于见到了外婆的身影,我高兴地冲过去,拿手电筒替外婆照亮脚下的路。外婆拄着拐棍,走的很慢,我小心翼翼搀扶着外婆,让她下台阶时慢一些,小心一点。祖孙俩一前一后缓缓往家走,月光下我们的影子长长的,我就像个小大人,说出的话也像大人说的话。这个画面我时常想起,每次想起都有说不出的感动,这个画面我时常怀念,是我人生中最为温馨的画面。

表哥也是外婆在照顾,那时候他已经念高中了,一个月回来一次。每次他回来,外婆都会准备丰盛的菜,而且很迁就他,对他关怀备至。我心里不平衡,说气话,说外婆跟表哥同一个姓,都姓刘,所以外婆更喜欢表哥,跟表哥更亲。外婆好气又好笑,说表哥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不像你天天在我身边,你真是什么都要争。等到我开始念初中,一周才回来一次的时候,我的待遇就和表哥一样了。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外婆的心意,她并不是对谁更偏爱,只是当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自然要管束得严一些,等到你长大了,懂事了,她就不会再像管小孩子那样管你了,她会渐渐放手,会渐渐往后退,因为她知道孩子现在需要的不再是管束,而是自由和尊重。她准确地把握着这个尺度,引导我成长。等我上了高中,回来的更少了,每次回来,外婆对我更加殷勤了,生怕怠慢了我,反倒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我习惯假期睡懒觉,不吃早饭,外婆每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为我煮好一碗鸡蛋,端到我床头,让我吃完再接着睡。我每次都只是应允一声,然后接着睡,于是外婆隔不了一会儿就过来看一遍,提醒我赶紧吃,说再不吃就凉了。她不敢催促得太急,怕我烦,几次三番提醒之后,我仍然无动于衷,她便有些失落,轻轻地叹口气。我那时候没能体会到外婆的心情,现在我全都明白了。外婆太想我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于是她满心欢喜地想要照顾我,想要替我把衣食起居全都料理好,她其实是期待我能获得满足,可我却只顾着睡觉,迟迟不起来吃她为我煮的鸡蛋,所以她心里就会不安,她不知道我是不喜欢吃她煮的东西呢,还是已经不再需要她的关爱了,她甚至还会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已经入不了孩子们的眼了。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那看似简单的一碗鸡蛋,其实蕴含了她对我所有的爱,或者应该说,她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蕴含了深沉的爱,都在她心中拥有沉甸甸的重量,都是她全部的心血,可我却因为贪睡而不去体谅她的心意。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把那碗鸡蛋端起来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说没吃够,让外婆再给我煮一碗,可惜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上高中以后,每次返校的那一天,家里的气氛总会有点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离别的哀伤。因为要去县城坐车,所以外婆总会早早就把饭做好,怕我误了车。她说宁可早一点去车站,宁可人等车,不要车等人。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离开之前我会替他们把水缸里的水打满。我收拾好行囊,到大堤上拦车去县城。外婆送我出门,她说你这一走,家里就又不热闹了,我不送你上去了,让你外公送你上去,到学校了来个信,常打电话回来。外公送我上大堤,堤上车少,每次都要等好久。我让外公先回去,外公说不打紧,你上车了我再走。我坐在车上回头望,外婆嘴上说不送我上去了,可我却看见她一直都站在门口。她拄着拐杖,一直望向我离去的方向。我不敢再回头看,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她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尽力把眼睛睁大,尽力伸长了脖子。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外公回去以后,外婆肯定会问我上车没有,然后轻轻叹一口气,然后再望一眼,最后依依不舍转身进屋去。一想到这里,我便再也无力自持,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表哥命苦,三十出头就走了,走得比外公还要早。外公走后我们回去奔丧,外婆问表哥怎么没有回来。我们没有对外婆说实话,一直瞒着她,说表哥实在太忙,脱不开身。外婆有些失望,说能有多大的事,这都不回来,不过不回来也不碍事,你们外公走得顺,是喜丧,不回来不打紧的。看到外婆失望的样子,我们心里也难受,但也只能瞒着,不能让她知道。外婆后来还是听到了一些传言,她知道表哥病了,知道这个病很严重,但她不确定能严重到什么地步。于是外婆就经常问我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一个准信。我们还是只能瞒着她,说只是一点点小毛病,正在积极地治疗,等痊愈了表哥就会回来看她,让她不要担心。这件事情我们所有人自始至终都一直瞒着外婆,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感受。

回去那天我一直陪外婆说话,平常往日没人这么有耐心陪着她,她的兴致也高,一点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她一点一点回忆过去的人与事,就好像要把自己这一生从头到尾再经历一遍。她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就只想自己的亲人,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慨叹自己的命运,说自己这辈子是个苦命,一个兄弟姊妹也没有,一个人落了单,平常往日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太孤单,不好。外婆是家中的独女,这在那个年代极罕见,她总给我们说,以后一定要多生孩子,兄弟姊妹多了,互相之间就有了依靠,就不会像她这样孤零零的了。

外婆的父亲是穷苦出身,但是肯卖力气,一辈子勤勤恳恳,有钱就置田,最后攒下来家业,盖了间九柱十八檩的大房子,门前两座石狮子,像一座宫殿。太姥爷走后没多久,房子就因一场意外烧得一干二净,终究还是落得一场空,像人的一辈子。外婆和外公是娃娃亲,结婚那年外公十五岁,外婆十六岁,两人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他们对彼此的情意全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当中,务实而简单。外婆待人向来都是和和气气,唯独对外公是例外,她对外公从来都不客气的,只要外公哪里说的不对,又或者哪里做的让外婆不满意了,外婆一准说他。外婆一说外公,外公就露出委屈,但又不敢还嘴,只是喃喃自语,说反正你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不对,就你会说,你嘴巴厉害得很。我从没见外公和外婆真正吵过,但如此这般的拌嘴倒是习以为常,有人说最美好的爱情就是彼此在对方眼中都活成了孩子的模样,我想起外公和外婆,就更加能够理解这句话当中的深情了。

外婆是个小脚太太,她的脚掌萎缩,脚趾紧紧拢在一起,脚背则高高拱起,畸形模样。她给我们讲她小时候裹脚的事,先是用蛮力把脚骨头生生掰断,然后用夹板夹住,再用裹脚布裹得紧紧的,不让脚复原,就这样裹上好几个月,直到彻底变形,再也长不回来为止。小脚着实是个遭殃的事情,一是走路不稳,不敢走快,走快了容易摔,年纪大了尤其明显,一定要比一般人更多几分小心才行,所以她才总担心自己会摔倒。小脚另有一件麻烦事,鞋子不好买。市面上的鞋都是照正常脚设计,找到一双适合小脚的鞋不容易,外婆只能买小孩子穿的鞋,而且还得挑那种高鞋背的,不然就穿不进去。外婆从来没有让这双小脚拖自己的后腿,大公社时期,大家集体劳动,外婆从来没有获得任何的偏袒或者豁免。她一样要下地插秧,拔稗子,割猪草,但她从不落人后,反倒干得比那些大脚女人还要多,还要快,还要好。所有人都敬佩不已,说这个小脚女人属实厉害,会做事。外婆说这也是没办法,那时候条件苦,家里孩子又多,上面还有老人,只能逼着自己多干。集体劳动那会儿,有狡猾的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但外婆和外公每次出工都勤勤恳恳,实实在在,不占这种便宜。小时候我吃饭不专心,总是慢吞吞,边吃边玩。外婆说我这样子可不行,赶上吃大锅饭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要饿死,因为那时候没吃的,大家吃饭都要抢的,稍微慢一点就没了,就只能挨饿。她说我没有经历过吃不饱饭的年代,给我说这些我也不会懂,但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不要三心二意,也不要左看右看,等吃完了再一心去玩,以后要还这样,要还不改,她就不和我好好说了,就直接拿筷子打手了。

外婆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她从来不会和我讲什么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少有言传,多是身教。所有这些成就了今天的我,我身上有许多她的影子。我见她总是操劳,从来闲不下来,我就自然远离了懒惰。我见她总是与人为善,从不搬弄是非,我就自然养成了温和的性格,远离了尖酸与刻薄。我见她待人总是谦和有礼,我就自然学会了以礼待人。外婆从不与人攀比,谁家过得好,谁家走了运,她从不眼红,也从不羡慕,我就自然学会了独善其身,同时远离了嫉妒。外婆说人活着就记住一点,得了别人的,一定要还。外婆从来不占人便宜,邻里乡亲谁给她送过什么东西,又或是她借用了邻里乡亲的什么东西,哪怕只是几根蒜,一把韭菜,几个辣椒,她也一定会还回去。一个从不占人便宜的人,他或许不会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但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人,一个让人放心的人。

人老了难免会变得邋遢,看起来不那么卫生,但外婆直到这次昏迷之前,都一直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房间里的一切都归置得整整齐齐,床上也总是抚得平平顺顺,绝少见到污渍,也几乎没有什么异味。农村比不了城市,厕所都在屋外,为了应付起夜,外婆一直都用尿罐。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尿罐拿出去倒,然后用刷子把里里外外刷得干干净净,然后盖上盖子,塞到床底下。每次出去做客,或是家里有客人来,或是逢重大节日,或是上街赶集,外婆都会好好收拾一番。她的柜子里有几件平日不常穿的衣裳,是她专门为这些场合准备的,这些衣服因为不常穿,所以每次穿在身上都宛然如新,显得人很有样子。她每次都会用篦子先将头发篦好,然后用一个浅色的毛巾做抹额,整个人显出一股温婉的气质。可是如今外婆再也无力收拾自己,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体面,她应该很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吧。但在我眼里,外婆永远都是那个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外婆,穿着如新的衣裳,头上挽着淡雅的毛巾,优雅地坐在大门口,欣喜而迫切地期待着,期待着她的孩子们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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