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降临，长夜已至。灾难将一切摧毁，幸存下来的人类只剩城邦。有人说:要人类联合，抵抗灾厄。但那些漂浮在锈河上的饿殍不会说话。有人说:牺牲是必要。但那些死于蚀月行动的英灵不会说话。有人说:狄斯是文明的灯塔 ...
“牙口怎么样？”
“没啥问题，应该是新城佬。”
耳边传来的交谈声，将钱进的意识慢慢从黑暗中唤醒。模糊中，他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松开了对他面部的钳制，上下颌才自然地重新闭合。
“身上有没有毛病？”
“我看看……”
刚才那只手重新攀上钱进的身体，肆意游动起来。陌生的接触刺激着生物的本能，使他的一切感官被激活、放大。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但最为明显的是冷飕飕的触感——自己正赤裸着身体！
“啊啊啊啊——”
钱进惊惧地睁开双眼，怒吼一声，调动起浑身的力量不断挣扎。环境昏暗，他只能胡乱摆动着双手双脚。
“他妈的闭嘴！肖，把他的脚重新绑起来，差点踢到老子的蛋了。”
身前的大汉挨了两下踢击，便向前一扑，双手把住钱进的肩膀，身子顺势往下一坐，便牢牢地压住他的腰腹。钱进的呼吸有些不畅，很快就没了大声呼喊的力气，只是嗬嗬地喘着气。而他的双脚也已经被另一个人用绳子捆了起来。即使他再怎么反抗，顶多也只能像毛毛虫一样蠕动了。
“不错，挺干净的，应该是上等货。”
这简直是要把钱进气昏过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欺辱过了。不过在他刚坚定赴死之决心时，那只手终于离开了他的身体。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钱进压不住内心的怒火，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声来。身上的壮汉愣了一下，微微放松对他身体的压制，转身与一旁的人交流起来。
“异邦人？”
“应该会说狄斯话吧……”
钱进早就注意到这两人说的好像是英语，虽然完整的句意无法把握，但像“Foreigner”（外国人）这样的单词还是可以听出个七七八八。不过刚才情急之下，他说的是汉语，想必这两人是听不懂的。
意识到这一点，钱进不得不操起很久没用的英语口语：
“Foreigner，I''maforeigner（我是一个外国人）！”
“哈，腔调挺奇怪的，估计不太熟练。”
“谁管他，能用就行，说不定说话不利索，还更吃得消呢。”
两人自顾自地聊在一起，似乎眼里根本就没有钱进这一号人。不过这倒是给了钱进思考现状的机会，他的大脑开始尽力运转起来。
根据他的记忆，他本来应该是在深夜努力备战考研才对，却不知为何眼前一黑，然后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街道。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迎面而来的人流就把他裹挟进逃跑的行列。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被某个瘦小身影绊倒、后脑遭到冲击的那一刻。
穿越？绑架？
内心百般猜测涌上心头，却根本无济于事。身体被压制的情况下，钱进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只好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交流之上。
“Nomoney，no，no!Don’thurtme!Please！（我没有钱，请别伤害我）”
对面的两人终于有了反应。压在钱进身上的壮汉低下头来，狠狠地盯着他的双眼。钱进屏住呼吸，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可怖的脸庞——一条深深的刀疤从右下颌夸张地贯穿鼻腔，然后穿过左眼、眼眶，最后在额头处停下，如东非大裂谷般将他的脸切成两半。
“Nomoney，noproblem!（没钱，没有关系！）你的身体就是本钱，记住我的——也是你主人的名字：蛇眼。而你，可怜的异邦人，你是我的奴隶。S-L-A-V-E，我想你应该听懂了。”
蛇眼一字一句地将字母拼出，眼神微眯，真好似冰冷的蛇。望着面色铁青的钱进，他咧开嘴角，嗤笑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吩咐另一个人解开了钱进的束缚。钱进这才注意到穿着白大褂、拎着医疗箱的肖。
“No.17，这是你的名字。别想不开，你逃不了；认真工作，吃好喝好。”
“简洁明了，我想他懂了，老大。”
“恩，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你了。”
肖点点头，熟练地从医疗箱里掏出一件布袍，随手丢给钱进，便转身跟着蛇眼离开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钱进死死地咬着嘴唇。虽然他内心无比地想要反抗，但理智却提醒着他不要轻举妄动，至少蛇眼腰侧的砍刀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
吱呀——
铁栅栏被关上，两人渐行渐远。直到将个地牢的大门关闭，不留下一丝光亮，钱进也终于没有行动。
单间的牢房没有通风口，更谈不上什么照明。钱进试图保持冷静，他披上布袍，尝试着摸索黑暗中的环境。不过除了地上的一堆干草、一个尿壶之外，他就再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了，更别提仅存在于想象中的逃生密道。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
忍受着肉体疲惫和精神的折磨，钱进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墙角。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感觉到生存的迫切和悲哀。
人体实验？器官贩卖？又或者被当做劳动力压榨到死？
明明身体还没受到影响，但钱进早已经在脑海里把自己解剖了十遍八边、又发配到黑工地里累死了好几次了。未知如魔鬼的催化剂般，不吝气力地将最可怕的想象一次次调动起来，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头颅。
不，一定是哪里错了。
钱进不信邪地试图把自己从梦里恰醒，却发现他掐的再痛，也不能让他从这个昏暗的地牢里逃离。绝望之中，他已经开始忏悔自己曾经的罪行。诸如考研不应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不应该拿父母赚来的生活费买二次元周边之类。
老天啊，我一定会诚心悔改，请你把我救出去吧。
“噗嗤——”
“谁？！”
钱进心里的无名火蹭蹭上涨，他简直成为了狂信徒，因为他根本无法容忍在这一刻打断他虔诚祷告的家伙。但从另一方面说，陌生人的存在，又使他不得不谨慎起来。结果在脑子里中气十足的呐喊，从喉咙出来时就像捏着嗓子的太监一般发虚。
这不得不使他更加愤怒了。循着声音，能看见对面同样是件漆黑的牢房。钱进把眉头一挑，眼睛一瞪，怒目而视。
“是我啊~”
“你是谁？”
钱进更加地怒目而视。这次他听清楚了，对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啊？你问的时候是你，我回答的时候当然是我啊。”
“你……你，你！你这个疯子！”
这拙劣的文字游戏让钱进气血上涌，甚至骂了脏话。但随即他又一下子泄了气，一想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到要和一个女疯子找存在感，无穷的悲哀感就涌上钱进的心头。
“诶，别哭啊……只是一个玩笑。”
“哭？谁哭了？！”
对面一下子没了声音，寂静的空气中，钱进颤动的鼻音显得格外明显。
好吧，钱进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声音有些呜咽。但那只是因为呼吸时空气进入鼻腔口腔时引起的阻塞音罢了，绝不是因为某种难言的委屈。
“你还……（好吗）？”
“关你锤子事！”
钱进一说出话就后悔了。坦白地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气愤地骂过人了，但现在自己的情绪却根本得不到控制，简直像一个无能狂怒的野蛮人。
对面又一次没了声音。这下钱进的心慌乱起来，他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更痛恨着刚才自己不讲道理的谩骂。
“对不起……你还在吗？”
寂静。
钱进感到头皮发麻，呼吸紧张，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一面活动的围墙，正逐步贴近，蚕食着他呼吸的空间。
他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等来回答。
睡一觉吧，也许醒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怀抱着无源的希望。钱进颓废地低着头，试图进入梦乡。但呼吸逐渐平稳的他，才终于发现有种窸窸窣窣的声响，正不断地从对面传来。
像是写字的声音？
新的发现牢牢攥住了钱进的心神。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了呼吸，才用柔和的声音重新开口：
“你是在写东西吗？”
“嗯哼~我在把你刚才的表现记录下来。”
“哈……挺狼狈的吧。”
钱进苦笑一声，心里却没有多少羞愤。能够对话，已经是种莫大的鼓舞。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对方的语速很慢，好像特意照顾他的英语似的，一字一句都能听得很清楚。
“……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无法控制住自己。”
“没关系，但是‘guangnichuizishi’是什么意思？”
“这个……”
钱进有些支支吾吾，他没想到自己在愤怒之际又爆出了家乡的粗口。
“别担心，听得出来是脏话。只是出于个人兴趣，想积累一下写作素材。”
“你是个作家？”
钱进有些诧异。
“业余的，主要做编辑和记者。”
“你怎么进来的？”
“背了黑锅，和你不太一样。”
“你都听到了？”
钱进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信息。
“当然，异邦人，或者我该叫你No.17？”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钱进顿了顿，他听见细微的书写声沙沙作响。
“了然，怎么称呼？”
“钱进。你呢？”
“叫我瑞文（渡鸦）就行。”
一只乌鸦的形象出现在钱进的脑海里，令他本能地向对面看去。
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钱进的双眼能捕捉到对方的轮廓：那大概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盘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只羽毛笔，正低头书写着。
“你都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思忖片刻，钱进开始提出自己的问题：关于自己所处的环境、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遭遇等等。而瑞文似乎连这提问也不打算放过，写了好一会儿后，才给出了回答：
“这里是冈萨雷斯家族麾下的一个蓄奴所。至于你的处境，想想黑帮能参与的行当就好：挖矿、皮肉生意、器官贩卖或试药，我可说不准。”
她的语气很轻松，似乎完全叙述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那你呢？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我？可能他们认为我还有用吧，反正无论如何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钱进不理解。他可不认为瑞文打算束手就擒。
“既然如此，你何必又徒劳地记下这些呢？”
“恩……也许只是为了确证自己还存在于世吧。”
想象着一个女子被困于幽暗的囚牢，不见天日、浑浑噩噩甚至难以确证自己的存在，也许更是遭到了不少非人的对待，一种悲戚的感觉便充斥着钱进的心灵。毕竟这可能不仅是瑞文曾今的遭遇，更是自己的将来。
正伤春悲秋着，一抹奇异的绿色却突然闯入钱进的世界。那好像是泛着微光的祖母绿，幽深而静谧。她于黑暗中跳跃，却呼的一下又无影无踪了。
看到对方微微侧过头，钱进这才意识到那是瑞文的一双眼睛。
“不说这些了，谈谈你是怎么进来的吧？”
“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城市是哪里，我只记得来到这座城市后，便被人群裹挟着，然后被绊了一跤，许是摔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到这里了。”
“哦，那确实挺不幸的。不过，这就是辛迪加啊。”
“辛迪加？”
“这片区域的名字，以前叫狄斯城西区。”
瑞文简单地讲解了一番，钱进这才厘清了来龙去脉。原来，狄斯城是现今人类最大的都市，而其西区本是繁荣的工业区，却因为天灾人祸，产业凋零，治安紊乱，成为了黑恶势力的温床。于是市议会制定了《西区管理条例》，将其单独划出自治。从此西区也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辛迪加。而狄斯城东区则集结了剩下的一切财富与精华，成为了象征着自由与美好的新城。
“你竟然没听说狄斯城？”
钱进摇摇头。来自21世纪中国的他当然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甚至连瑞文隐约提及的大灾变都难以想象出来。
“看来你的确来自很偏远的地方。恩……我有灵感了。其实你是有特异功能的外星人，然后在绝境中爆发，拯救我们于水火。这个设定怎么样？”
“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唉，那我只好写‘我增加了一位普通人狱友了’。”
瑞文的语气很是遗憾。
“我以为你是在纪实。”
“纪实的太多了，偶尔总需要敞开一点想象嘛。实不相瞒，当个诗人也是我的目标之一。”
“挺好的。”
钱进真觉得挺好的。有这样一个处逆境而乐观的人在你身旁，至少不会感到无聊和孤独。想到这里，一股不服输的劲就涌现出来。
瑞文尚且这样乐观，自己反而先抑郁起来，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他妈的！反了他的。我们一起逃出去吧！”
“逃？你有办法？”
瑞文来了兴致，手中的羽毛笔重新飞扬起来。看起来她很期待钱进能提出能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我们，我们可以声东击西，把看守打倒，然后……”
钱进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瑞文只是以一种饶有兴致的态度默默注视着他，仿佛在听着童话故事。
“怎么不说了？”
“呃……你有办法吗？”
钱进嗫嚅着，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挺不切实际。但要是在这时他退缩了，恐怕就真的要接受现状了。
瑞文没有回他，只是任由谈话陷入僵局。就当钱进以为对话就到此为止时，瑞文叹了口气。
“睡吧，睡一觉，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轻声的呢喃穿过铁栅栏，真正宣告了对话的终止。
钱进默然。他缓缓躺下，用干草堆将自己包裹起来。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就像已经入了土，成了一个死人。钱进看向对面，想要寻找一个同类。却发现瑞文只是靠在墙边，一只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眼睛的确很漂亮。
漫无目的地想着，钱进逐渐陷入梦乡。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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