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沧海横流，处处不安，人生百态，玉石尽碎。
“妈的，手气真差。”永庆二年秋八月的某一天，越州临青县，一个年轻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了赌坊。
“罗二，又输了？”进进出出的赌客中有不少人认识他，当时便称呼起他的诨名。
“你管我！？”罗二答道，接着气呼呼地离开了赌坊。
临青县地处偏僻，故此尽管耶轮军将大半个东陆闹得不善，可这里依旧是一副太平景象，罗二...或者该称呼他的大名罗凯，此时正沿着河岸往家走。
“又输光了，回去大嫂肯定又得数落我。”罗凯越想越怀念去年过世的老爹，尽管对于自己好赌这件事老头子在世时也极为反对，可每次自己囊中羞涩时他总还是会出手资助，然而自从老爹过世后一切全变了，家中的大权如今落到了大嫂的手中，而对方一直看不起罗凯，觉得这位小叔子“不务正业”，故此对财政管的很紧，罗凯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难过。
“大哥那个人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怕老婆怕成那样，她不就是出身七流世家，摆什么架子啊？”罗凯嘟囔着，其实大哥他的这门婚事他原本就不太赞成，罗家是县吏出身，娶一个世家女子，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罗凯就料到这嫂子进门，一家人就得低她一头，可自己大哥罗玄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老娘又希望借与世家联姻改善家中的门第，故此没人把他的意见当回事。
当然罗凯并不否认这门婚事确实带给了罗家不少好处，经过岳父家的举荐，大哥评上了能吏异等，进而当上了县里的书佐，虽然只是个从九品小官，但官与吏的差别罗凯还是清楚的，对于罗家而言这无疑是一次阶级提升。
“我回来了。”罗凯一路胡思乱想着便回到了家，此时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罗凯感觉也有些饿了，结果进门一看餐桌上空空如也，餐盘碗筷似乎都收拾干净了。
“今天吃的那么早啊？”罗凯嘟囔了一句也没在意，直接便赶奔了厨房，一般这种时候老娘总是会特意给他留下一些饭菜。
然而等罗凯来到厨房一看，什么吃食都没留下，只有大嫂陪嫁来的丫鬟春香正在那里刷锅。
“哎呦，二爷您居然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今天您又得天黑才着家呢。”见到罗凯，春香不禁阴阳怪气地说道，都说奴随主人，这话还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大嫂不待见罗凯，连带着春香平日也没拿他当回事。
“哦，今天没什么应酬，所以早回来了。”
“恐怕不是没应酬，是没钱了吧？”
罗凯眉头动了动，心说真是主子多大奴才多大，一个当下人的居然敢跟自己这么说话，不过罗凯一琢磨也犯不上跟其一般见识，当即便转移了话题。
“我饿了，还有吃的吗？”
“对不住，二爷，您也看见了碗碟都洗了，真是一点吃食都没剩下。”
“那干粮总有吧？”
“也没有。”
“我还不信了。”罗凯说着便打算四下翻找，结果春香赶紧张开手将其给拦住了。
“不许翻。”
“这是我家，你他妈凭什么管我！？”
“大少奶奶吩咐了，今后二爷你要是再不务正业，家里就不给你留饭了，要么准时自己回来吃，要么就自己想辙。”
罗凯闻听不禁气往上撞，心说自己老娘，兄长都没把自己如何，这个大嫂倒出来管头管脚，罗凯一琢磨犯不上跟这个春香一般见识，扭头便去找自己的大嫂窦氏。
窦氏此时正在自己屋里算账，听到敲门声当即打开了房门，只见罗凯正气呼呼地看着自己，对此她似乎早有预料：“原来是二弟回来了，怎么气呼呼地？”
罗凯此时是一肚子的火，可无论怎样对方也是自己大嫂，他当时只得耐着性子说道：“嫂子，春香那丫头说从今天起家里不给我留饭了，还说是你的主意，有没有这回事？”
“有啊，这还不是因为二弟每天行踪不定，家里不清楚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饭菜冷了热，热了冷，容易坏了，二弟你吃着也不舒服不是？再说一家人每天聚在一起吃饭有多好，何必非要分开呢？”
罗凯心里明白窦氏这些话都是借口，实际上就是嫌弃自己在家里吃白饭，但这事自己也不太占理，于是罗凯没有继续深究。
“行吧，从明天起我尽量准时回来吃饭。”
“这不就结了？”
“不过大嫂，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周转一下？”
窦氏闻听眼珠转了转：“又赌光了吧？二弟啊，不是当大嫂地说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成天这样不务正业像什么话？说起这个前阵子我介绍你到驿站去当差，你怎么两天就不干了？”
“那都是伺候人的活，我不乐意干。”
“二弟啊，嫂嫂知道你心高志大，但你也得脚踏实地啊，凡事得一步步从低做起，你看看你大哥原来不过就是个县吏，就因为勤勤恳恳，如今不就成书佐了？二弟你识文断字，又有一把气力，只要踏实肯干，将来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呵呵，踏实肯干又如何？如今这世道名利地位全被那些权贵世家把持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再卖力也难以有出头之日，我可不愿意学我大哥为了那点薪俸低头哈腰，战战兢兢。”
“二弟啊，你老是这么怨天尤人的可不行啊，再怎么说你那么大人了总该有份正经营生吧？”
“这嫂嫂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分寸，你就说钱借是不借吧？”
“你要还是去赌，这钱我是绝不借。”
“行，那我去问娘要。”
“不必了，娘那边我也关照过，这次你要是不肯改过自新，谁都不准再给你钱。”
“嫂子，你这未免有些逼人太甚了吧？”
“二弟啊，嫂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说说我前后为你介绍了多少份差事，你不是嫌累，就是跟同僚闹不和，如今世道艰难，多少人想吃口饱饭都不太容易，你怎么就那么不识好歹呢？”
“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理当建功立业，不能流芳百世，也得遗臭万年，岂能庸庸碌碌，久居人下！？”
“那你看自己有那本事吗！？”
“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行，那你就去等自己的时机去，这个家养不起你。”
“哼，老子我还不回来了！”罗凯说着一甩房门气呼呼地离开了，只剩下窦氏在屋里胸脯气得是一起一伏。
罗凯离开家之后就在县城里到处闲逛，肚子是越来越饿，偏偏身上是分文皆无，他一琢磨家是回不去了，干脆去找朋友，在谁家蹭顿饭再说，结果他正走着迎面就遇上了几个熟人。
“前面不是罗二弟吗？”
“陈哥，怎么是你们几个，真巧啊。”
“你这是上哪儿去？”
“正想找你们呢，我今天手气不好，还没顾上吃饭呢，所以...”
“这不巧了？我们几个正打算一起去喝酒，顺带商量件大事，兄弟你就跟着一起来吧。”
罗凯一听是正中下怀，便随几人来到了酒馆，几杯酒下肚众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罗凯就把自己的所遭所遇都跟几人说了，大伙也是一阵劝解。
此时那位陈哥眼珠一转，说道：“那兄弟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罗凯喝了口酒：“还没想好，反正家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
“这样正好，其实我今天把哥几个约出来就是有件大事跟诸位商量。”
“什么大事？”罗凯等人问道。
“如今有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哥几个有没有胆量跟我一起干？”
“究竟什么机会，陈哥你倒是说啊？”
陈哥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人留意他们这桌，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耶轮军已经打到了离我们这不远的永康了，哥几个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投奔啊？”
罗凯等人闻听都是一惊：“陈哥你的意思是要大伙去当秃逆！？”
陈哥闻听忙冲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小声，接着才说道：“轻点，这事要是走漏了消息我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我算是看透了，如今这世道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没有出头之日，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干票大的，投奔耶轮军，闹他个天翻地覆，万一成事了哥几个弄不好还能成开国元勋，混个一官半职，这不比窝在越州这穷山僻壤强啊？”
“可那要被抓着是得杀头的啊？”
“富贵险中求听说过吗？不冒这风险我们哥几个哪会有出头之日？荣华富贵，娇妻美妾，这些凭什么只有那些权贵世家可以享受，咱们哥们就不行啊，不都是肩膀上扛一肉球吗？”
“话虽如此，可是...”
“我干了！”此时罗凯是一拍大腿道。
陈哥此时问道：“罗二弟你可想好了，我们哥几个数你家境好，这次去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豁得出去吗？”
“就像陈哥你说的富贵险中求，我是受够家里人的管束了，如今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干脆就搏一把了。”
受到罗凯的感染，在场的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表示同意，大伙商量已定便各自回家收拾行李，罗凯回到家时已是黄昏，他跟谁都没打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便收拾东西，因为平素他经常来去匆匆，故此家人们也并未起疑。
“二哥，你这是干吗？”忽然门口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罗凯回头一看正是小妹罗瑛。
“是小妹你啊，没什么，我打算出趟远门，所以收拾一下行李。”
“出远门？做什么啊？”
“呃...出远门做买卖啊，跟陈东他们哥几个合伙，大伙不是总说我不务正业嘛，所以这次我想做出些样子来给他们瞧瞧。”
罗瑛看了看二哥忽然说道：“二哥你说谎，就你这脾气才不屑当买卖人呢，尤其是跟陈东他们哥几个，你们不会是要干什么犯法的勾当吧？”
罗凯闻听微微一愣，心说小妹还真了解自己，不过有些事自己不能说，当即只得含糊道：“小妹你想多了，二哥是那种人吗？”
罗瑛此时看了看周围，赶紧带上房门，来到罗凯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道：“二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其实娘也好，大哥大嫂也罢，大伙都是为你好才管你，没有别的意思，如今世道不太平，像咱们家这样有吃有喝的真就算不错了，二哥你可千万别走邪路啊。”
听小妹说的颇为动情，罗凯内心也不禁有些动摇，他也明白此去吉凶未卜，弄不好就得客死他乡，相比之下还真不如厚着脸皮在家当米虫好，但罗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甘心。
“小妹你不懂，这种低三下四的日子二哥过够了，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做一番事业，你放心，将来二哥要是飞黄腾达了，一定回来接你们，到时候我们也享受享受什么叫荣华富贵。”
“二哥你真要走？”
“二哥我的脾气你还不清楚？”
罗瑛闻听眼珠转了转，说道：“那二哥你等等。”
罗瑛当即跑出了房间，没多久就拿着一个包裹回来了。
“二哥，这些你拿去。”
罗凯起初也是一愣，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居然都是铜钱。
“小妹，这些钱你哪来的？”
“都是往年的压祟钱还有平时娘和大嫂给我的零花，我都存起来了，想着将来或许会用得着，二哥你...做买卖应该需要本钱吧，这些你就先拿去用吧。”
罗凯当时内心是大受感动，看来一家人待自己最好的还是小妹，当时罗凯把包裹推了回去：“小妹你拿回去，这钱二哥说什么也不能要。”
罗瑛说道：“二哥你就收下吧，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这些就当是你做买卖我入的股，将来你赚钱了再还给我，记得要带利息哦。”
罗凯闻听不禁也笑了，他知道小妹这也是在找借口，不过自己平时大手大脚惯了，确实也没什么积蓄，这次投军吉凶难料，身边不带点盘缠还真不行，想到这里罗凯当时把包裹收了起来，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算是入股了，二哥答应你，将来一定十倍奉还。”
罗瑛点了点头：“我相信，爹活着的时候总说我们家将来最有出息的肯定是二哥你，我也一直那么觉得，总之二哥你这次去多加小心。”
罗凯闻听摸了摸小妹的头说道：“放心，二哥自有分寸，我不在这段时日，小妹你就替我照顾好老娘。”
“我知道。”
罗凯点了点头，收拾好行李这就往外便走。
“二哥你要不再等会儿，大哥应该就快回来了。”罗瑛此时跟在后面说道。
“不必了，这事大哥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到时反而麻烦，不如来个先斩后奏。”罗凯说着便已经出了家门，此时他回头看了看小妹罗瑛以及自己自幼长大的院子，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哎，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如此儿女情长！？”罗凯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冲小妹摆了摆手，接着便离开了家，走出很久罗凯忽然感觉视线有些模糊，用手一揉才发现眼眶竟已湿润了，既便如此罗凯最终也没有回头多看家门一眼。
等罗凯抵达约定的集合地时发现陈东等几个人都已经到了。
“二弟你怎么才来啊？”
“收拾行李耽误了些时候，还缺谁吗？”
“就差冯七了。”
“他家离这些应该最近，怎么还不来啊？”
“他那个人做事一向拖拖拉拉，我们再等等。”
就这样众人又等了很久，眼看约定时间都已经过了，冯七依旧没有出现，此时罗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别是那小子中途反悔了吧？”
“不能吧？”
“难说，那小子一向胆小怕事，白天喝酒的时候我就看他有些神色不定，说不定回去之后真反悔了。”
“那要不哥几个去他家看看？”
罗凯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妥，假如他要只是反悔不来也还罢了，万一他跟别人说了，甚至报官了，我们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能吧，哥几个平时都挺好的，他能出卖咱们？”
“人心隔肚皮，这事可说不准，我的意思咱们干脆直接启程，不等他了，否则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几人一听罗凯说的有道理，当即便决定不等冯七，是立刻启程，临走时罗凯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临青县城，月光中的县城显得安静祥和，这样的景色罗凯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次，如今要离开了，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过最后罗凯还是一横心扭头继续赶路，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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