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历代缨鼎，显赫已极，祖上三代就中过七次进士。到了这一代更是了不得，李谦是天子亲点的探花，当今的户部尚书。李谦的两位公子天资纵横，亦是人中龙凤。大李公子进京一考，也是天子御笔亲点的探花，盼望家中出状 ...
冬月十五，午后。
大雪已停，寒风未住，如刀般呼啸收割着世间残存的暖意。
皑皑白雪掩盖了整个大地，绵延向远方，渐渐与天空融合在一起。
阳光落在厚厚的白雪上，亮晃晃的反光使得来往行人纷纷眯起了眼睛，落在身上的阳光没带来一丝暖意。
保定城北门外，一名着红色锦缎棉衣，头戴红黄相间虎头棉帽的小男孩踩着厚厚的积雪站在大道旁，犹如堆砌成的雪人般纹丝不动，期待的目光笔直望着远方。
目之所见到处挂满了长长的冰柱，在正午的阳光下慢慢融化着。
无聊的行人捏起雪球击落四丈高低城墙外檐倒挂的冰柱，引来一阵阵喝彩声，连差官秦铁柱的目中都显出一丝笑意。
小男孩的脸早已冻得发红，双手垂在身侧，居然没带手套，指端已被冻得发红，他却全不在意，望向远方的目光全纹丝不动。
往年他最大的愿望是大道尽头能出现他日思夜想的父亲大人，今年又多出一个他要等的人，从小陪他长大的大哥今年也和父亲一样到外地做官去了。
他家虽然显赫一时，他却孤独得紧，身边不是武功高强的护卫，就是那群满脸奉承的下人，无人知他孩童心性。
自从大哥离家为官后，能真正陪伴他的就只有家中无尽的藏书和那柄冰冷的剑。
他和大哥不同，大哥文静悠闲，捧起一本书便能从日阳高照读到星辰满天。
他太皮，喜欢到处跑，仿佛生来便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于是他那位慈爱又严厉的尚书父亲要他练剑，既可防身又能消耗多余的精力，可他并不喜欢练剑。
伴随着剑而来的往往是死亡和寂寞，据说剑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忘情，忘天忘地忘父母忘记人世间所有的情，甚至忘记自我的存在。
忘记除剑之外的一切存在，舍剑之外再无他物，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能使出接近“神”的剑法。
学剑的人不是在忍受寂寞，就是在等待死亡，别人的死亡或者自己的死亡。
无论是忍受寂寞或者等待死亡，他都不喜欢。
不喜欢寂寞的他已经在忍受寂寞，不喜欢等待的他也一直在等待。
幸好等待的不是死亡，而是疼爱他的父亲和大哥。
留着小胡子的唐飞着重袄厚帽，缩在袖子里的双手抱胸靠在城墙角落处，眯着眼睛躲避寒风侵袭的同时也享受着阳光，只要不被风吹到，阳光落在身上还是有些暖意的。
每次看着这位小少爷，唐飞的眼中总会露出佩服之色。
这位小少爷站定后便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珠子都不再转动，心中想到，眼中盼的都只有那个人。
唐飞默默想着，自己若是有小少爷这份定力和专心，五年前未必就会被仇家追的躲进李园，只可惜他练了二十年的养气功夫，却不如才八岁的小少爷。
唐飞的年纪并不大，留着小胡子是不希望一眼便被人认出来他是唐飞。
川中唐家十大快手之一的唐飞，而且是十大快手中最快的一个，唐飞的出手已经快到不需要用毒药。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这位小少爷的安全，虽然找遍保定城也未必有人敢打李家小少爷的主意，唐飞却丝毫不敢大意。
除非必要，唐飞双手永远缩在袖子中，让别人以为他怕冷，唐飞也乐意别人这么认为，让对手轻敌，岂非正是克敌制胜的关键之一。
他的“子母连环镖”是江湖上出名的暗器，这种纯凭腕力和指力发动的暗器本就不应该被人看见释放动作。
唐飞缩在袖子中的手只消震腕甩指即可发出名震天下的子母连环镖，杀人于无形。
能让人看见出手的暗器就不叫暗器，这句话是唐梦说的，唐梦就是唐老太太，川中唐门的唐老太太——世上最懂暗器的人。
数十年前唐梦暗器的可怕程度就已在西门吹雪的神剑之上，西门吹雪绝不会在背后出手，唐梦却恰好相反，她一定要在背后才肯出手。
唐飞虽已被逐出唐门多年，唐老太太的话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忘，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还一个原因是他一直躲在李园。
李谦的李园。
李家的李谦。
李家历代缨鼎，显赫已极，祖上三代就中过七次进士。到了这一代更是了不得，李谦是天子钦点的探花，当今的户部尚书；李谦的大儿子，那位大李公子也在今年春天的殿试中被天子御笔亲点为探花。
李园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其间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江湖巨孽躲进了李园。
据说连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的沈浪、王怜花等人都是李谦的道义之交。
无论在朝在野，李园都是一个无人敢轻惹的存在。
哪怕在江湖中闯下滔天大祸，只要能躲进李园，就绝对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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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冷酷的差官秦铁柱扶着腰间佩刀，面无表情的在城墙阴影下踱步巡视，眼角余光时不时的瞟向那名小男孩。
除了唐飞谁也没注意到秦铁柱在积雪上来回踱步，留下的脚印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虽然那是已经被踩实的冰雪，这份轻功依旧惊人。
秦铁柱自然躲不过唐飞的目光，唐飞好像懒洋洋地靠在城墙角晒太阳，过往行人绝没人能逃过他的目光——一丈内飞舞的苍蝇唐飞都能分出雌雄，何况这么大个的行人。
唐家子弟的目力之佳，训练之刻苦，向来被武林各派奉为圭臬。
从午后至日落，眼见太阳被地平线吞没消失，小男孩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挫败，依旧平静地望着远方，他知道他等的人一定会出现——今天不出现就明天，明天不出现就明天的明天......
每年过完元宵节，积雪尚未化尽的时候李谦就会去往京城，京城距离保定不过三百里远近，事务繁忙的李尚书也只有年假才会回家。
从四岁开始，每年桃花落尽后小男孩都会出现在北门外等父亲归来，等归来的父亲抱他回家。
李园的桃林开满桃花时，小男孩读书学剑之余会用数桃花来打发寂寞，桃花落尽后他只能来到城门外，静静等待前方大道上出现父亲的身影。
他最享受的时光便是父亲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他则搬着那张最大的紫檀木椅子靠在书桌一侧，爬到椅子上为父亲磨墨。
窗外的梅花总是在父亲在的时候才盛开，窗台上的积雪反光淡淡映照父亲慈祥的面容，便是人间最好的时光。
他只希望能快些长高，能坐到椅子上，以前他总以为那张椅子会和他一起长大。
几年过去了，他长高了一些，父亲眼角的皱纹也多了些，那张椅子却始终没有变，更没有长高。
他知道再过几年自己就不能站在椅子上为父亲磨墨了，心底总有一种隐约的害怕，害怕自己不能站在椅子上为父亲磨墨的时候父亲就会消失。
以前父亲不在家的日子还有大哥陪着自己，今年与往年不同，桃花还未开的时候大哥就进京参加会试了。
今年桃花开得正艳时，家中喜报频飞，大李公子金榜题名，大李公子被天子御笔亲点为探花，大哥和父亲都回来过一趟，当时整座保定城有名有望的人几乎全到李园祝贺。
敏锐的他捕捉到父亲眼底深处一抹淡淡的恼怒和失落，李家三代七进士，父亲是御笔亲点的探花，已是无上荣光，可父亲总希望李家能出一个状元。
大李公子自幼惊才绝艳，天资无双，没能考上状元使父亲感到了失望。
随着太阳被远处积雪的地平线吞没，夜幕如思念般毫无征兆的袭来，不知不觉间群星已闪烁在了天空。
“小少爷，看来今天老爷和大少爷都不会回来了，回去吧。”唐飞的声音打断了小男孩的思绪。
小男孩心底暗暗叹息一声，脸上却是平静如水，淡淡道：“好。”
望着载着小男孩的马车渐渐远去，秦铁柱的目中不禁露出佩服之色。
从小李公子出现在北城门那日始，秦铁柱也被安排在了北城门，虽说保定城绝没人敢动小李公子，且那位小李公子身边的随从明显是个高手，知府王大人还是不甚放心，派出了武功最高的秦铁柱暗中护卫。
秦铁柱平民出身，师出五虎，掌中五虎断魂刀在武林中也薄有声名，他向来瞧不起世家子弟，唯独李家那两位少爷除外。
李家的两位少爷虽然天生贵胄，身上却全无富贵子弟该有的傲慢轻薄，这也使得李家的两位少爷与同城的富贵公子哥们走不到一起。
大李少爷天纵之才，加上家学渊源，从院试开始便一路夺魁，从解元、会元直至殿试。
据说殿试时本应被点为状元，然三甲中另外两人相貌平平，除大李公子外无人当得探花之貌，不得已才将才貌双全的大李公子点为探花。
从某种意义上讲，容貌比才华更重要，前者是天生的，自身无力改变，后者可以通过努力得到。
谁都知道这届的探花含金量最高的，可那位李大尚书好像不太满意，皇帝也做出了补偿。
大李公子高中探花后并未被按例授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而是破天荒的被直接任命为杭州知府，此事朝野震动，新帝继位之初即对李家如此厚待，不免让人遐想无限。
也有传言大李公子被直接任命为杭州知府是李家衰落的先兆，只因世人将南宋灭亡的原因归咎为山外青山楼外楼，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杭州西湖，是那个天堂般的杭州使得朝廷官员只图享乐，不思进取。
因此自元以来对杭州西湖一直秉行废而不治的政策，如今的西湖到处葑草丛生，大片昔日的水域变成池田桑埂被豪绅据为私人田产，昔日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美景已消失。
那位才十八岁的大李公子出任杭州知府又能有什么作为，一个乳气未干的小儿该怎生治理杭州？
但无论如何，那位大李公子都是传奇人物，连身为保定城差官的秦铁柱都感觉自豪。
那位大李公子已是不世出的人物，这位小李公子据说并不在大李公子之下，不但诗文敏捷更胜大李一筹，自幼受避难李园的高人指点，武功造诣也颇有根基。
光是从午时太阳凌空之时出现，在城门外静静候至群星闪烁的那份定力就令秦铁柱自愧不如，他如果有小李公子的那份定力，刀法必然能更上层楼。
在秦铁柱的记忆里，那位小李公子自四岁开始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北城门外等候，刮风下雨，严寒酷暑从不间断，只有李谦大人回李园的那段时间除外。
如此这般静静站上半日，一两日还行，似小李公子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宛如老僧入定般静静站着，定力之强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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