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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唐凯送我回家，然后便在我家留宿了。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很突然，却又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当他坐在我家沙发上——在距我不远的位置——说着暧昧的话，当他在我的回应与默许中一点点靠近我，我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哪怕是假装的也没有。事实上，我沉醉其中，我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我热切地期待着。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曾在李莫尔租住的公寓里与他有过一场相似的甜蜜风暴。那是我此生都无法忘却的。那天晚上，我期待的正是那个感觉。我全然地把自己抛进回忆与幻觉之中，贪婪地渴求着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相似甚至相同的爱。

后来，我的梦醒了。实际上，我的梦在他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可我还是不甘心，我努力从唐凯身上探寻我渴望的爱。这令他在过程中有些纳闷儿，因为我不配合他，却总是要求他配合我。我渴望的是李莫尔曾经对我说的温柔和恰当的暴戾。

我终究会失望，伪装的激情也很快冷却了。但唐凯沉醉其中，时间长的漫无边际。我忍耐着、期盼着他能够快点停下来。但他还在继续，很忘我。我感觉肚子有点疼，只希望这场充满臆想的爱尽快结束。

过了许久，夜晚终于归于平静。唐凯躺在我身边，他侧着身子，一边用手轻轻掠过的我额头的头发，一边看着我说：“罗静怡，我好喜欢你。”

我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对他的话不予置评，也没有进一步回应他。我承认，我很失望，因为我的身体也有记忆，而且这记忆比我的大脑更明确、更清晰。我知道这又将是一段徒劳的恋情，但我并不后悔。我想，我总要试着开始。即使会充满遗憾与失望的结束，也不能拒绝开始。

我静静地看着他，试着拥抱现实。是啊，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一点也不差。他就是他，他有他的思想、他的说话方式、他的处事风格、他的小癖好，他对待恋人的表达方式，我应该试着去喜欢他的独特性，而不是从他身上寻求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我太苛刻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柔软的部分被激发出来了。我支起一只胳膊，凑近他的脸亲吻他。他迎着我的吻，将我揽入怀中。只有我知道，我的吻意味着什么，那是夹杂着愧疚、混合着尝试改变的勇气和试图扔掉回忆羁绊的决心。我将脸埋近他的胸口，紧紧抱住了他，仿佛只有我足够抱紧他，才能够将回忆从我们中间的空隙中完全排挤出去。

我们没有很快入睡，而是这样相拥着聊起天来。确切说，话题的主导者是他。他跟我讲起许多往事，他儿时的经历，他喜欢过的女孩儿、他年少时做过的荒唐事。他说他高中时由于叛逆而辍学在外打工一年，后又在经历社会毒打后重回校园考上大学、他说他工作后凭借不错的运气很快就赚到第一桶金，然后整个人就飘了，从挥霍无度到坐吃山空只用了一年时间。之后他经历了一段颓废绝望的日子，然后在朋友的帮助下重振旗鼓。他讲了很多，故事线从他的童年一直延伸到了他开始创业的阶段。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地听他说话，只有在听到感兴趣的情节时，才会向他提问。他很耐心的回答时，我又陷入似睡似醒的状态。我的内心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

我和唐凯的恋情就这样开始了。对我而言，这像是一场爱的练习。我并没有刻意做出一些心态上的改变或者调整，但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一些变化。我想这些变化是在唐凯的影响下悄悄发生的。他人很好，对我的感情也是真诚的。他尝试着去了解我，从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到我的精神世界。

如果我在工作中遇到烦心事，他会很耐心地倾听我，虽然他并不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如果我说最近我嘴很馋，想吃什么食物，那他一定会抽时间陪我去吃；如果我说我很想去什么地方游玩儿，只要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一定会陪我去逛逛；就连我喜欢的明星，他也会留意他／她们的动向，只要有他／她们的电影上映，他就会提前买好电影票约我一起去看。对于我的写作理想，他不感兴趣。他说，“我不懂文学，但是你有这样的梦想很难得，坚持更难得。所以，加油吧！”

起初，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虽然他的工作很忙，但我们总能找时间约会。有时我会在他家过夜。但我不放心把更好独自留在家中，所以我更愿意呆在自己家里。有时他晚上应酬完，会突发奇想来我家找我。有时我下班后，也会去他的公司等他。在众人眼里，我们是甜蜜又登对的情侣。在我心中他也是不错的恋人，最让我感到惊奇并且感动的是：我所期待的一些小温暖、小浪漫，他都会提前安排，很乐于给予我所期待的美好。（过去，我在李莫尔身上也不过是偶尔才能感受到这些，更多时候是出于我个人的幻想。我非常清楚这一点。）我想，也许我就是个对浪漫毫无抵抗力的人吧，唐凯成为一个近乎完美的恋人。

但我并不爱他，我也很清楚这一点。在我看来，爱一个人最直观、最强烈的感受是想要与他在一起，无时无刻都想黏在一起。至少，我是如此。很显然，我对唐凯并非如此。我很少主动想他或者去见他，即使他动不动就会出差——时间或长或短，我都从未因此而想念他。我甚至还很享受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要知道这种心态发生在我身上很不寻常，过去我总是为李莫尔的每一次离开而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难过，在他回到我身边的前几天就开始激动狂喜。而今，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把它称之为爱，我觉得对我而言是恰当贴切的。

正是因为我对唐凯的这种模糊含混还有点冷漠的情感，让我开始反思过去。我越来越试图否定李莫尔对我的爱。当我无法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想念唐凯的时候，我便开始质疑那段持续了六年之久，在我心里刻骨铭心的爱情。李莫尔曾经无数次跟我说过，他喜欢独处，享受孤独，希望我在适当的时候能够给他空间，能够放松手中紧握的那根线。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会浮现出痛苦的表情，那是一种真实的、想要立刻逃离的痛苦。

实际上，要是唐凯出差很久，我也从未意识到他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他每天都会跟我语音通话一两个小时，他会喋喋不休地跟我分享他的差旅生活、工作趣闻。最后，他会抱怨地说，“我很想你！你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主动给他打个电话，而且还不让我跟你视频。”我只能回应他说，我工作忙，晚上回家写作也不能分心。至于我不愿意跟他视频通话，我说的原因是，除了我父母之外，我从来不愿意跟其他人视频，我说我不习惯。其实，我是在撒谎。过去，只要我跟李莫尔通话，我都不满足与语音聊天，我一定要通过视频，看到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才能安心和满足。

我对唐凯撒了多少谎啊！我对他说了多少“我不习惯、我不会、我不想”之类的词汇语句啊，其实我对李莫尔什么都可以做。我乐意跟他视频聊天、乐意遵从他的时间节奏与他通话、愿意耐心等待他有时间了再陪我吃饭逛街、愿意陪他看他喜欢的电影、甚至床笫之欢都愿意让他说了算，我就像一条狗一样爱着他、崇拜他、忠实于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很难过，为现在的我，也为过去的我而感到难过。

我和唐凯之间产生了一个相悖的现象：我们相处的时间愈久，他对我的感情就愈发加深和浓烈。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我对他的情感，却随着我们相处时间的延长而淡化了。一方面，我很感激他对我的爱，另一方面我开始厌倦他细腻的有些敏感的情感。他会因为我说话的语气而揣测我的心情。他会说，“静怡，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他会因为我没有食欲不想吃饭，而夸大我的生活作息中存在的问题。他会说，“静怡，你要按时吃饭和睡觉，饮食和作息不规律会影响健康，毕竟我们现在都不年轻了。”他有时还会因为我的冷漠而向我提出严肃难堪的问题。他会说：“静怡，我爱你，我想知道你是否爱我，你从来没跟我正面表达过你的情感。”诸如此类的话，他说了很多。

我发现这段感情中的唐凯，有时候很像曾经的我。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渐渐地，我开始讨厌他。可他总是那么充满柔情、那么体贴浪漫，我该如何离开他呢？我既享受他爱我、需要我的感觉，又害怕他爱我、需要我的感觉。同时，更让我苦恼的是，我该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份诚恳的爱情，而对他打心眼儿里无动于衷、毫无爱意呢！

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我在用李莫尔对待我的方式，对待唐凯。甚至，李莫尔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也在原封不动地说给唐凯听。这真可怕！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而且，我也没资格拥有这份像极了爱情的感情。

无论如何，我并不想放手。因为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爱。我想试着学会享受它，哪怕它在唐凯的角度看——当然，他不会这样看——在一定程度上像是一场情感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