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凶(1 / 1)

这日,大船靠岸,船老大过来禀报:“这船不能再往前行了,岸上便是泰州地界,请各位在此登陆。”李嘉等人走到舱外,但见天色昏黄,岸上甚是荒凉萧索,满是荻草,不见村墟人烟,北风呼啸,如雪般荻花漫天飞舞。船老大放了小船下去,一个船伙计将李嘉等四人接到小船上,架起双桨奋力向岸上划去,不消片刻,众人即已上岸,小船便折回。待得小船也收回了,船老大站在船头遥遥挥手做别。

四人在滩涂上向西去,走了数里,才遇小路。此时天色更暗,荻草少了,那荻花兀自飞舞不已。王子凝伸手接一个,那花触手即化成晶莹的水滴,王子凝惊叫道:“呀,下雪了!”李嘉仰头,果然感觉雪花落在颊上化成水的凉意,忖道:“下雪了,这可如何是好?”四下看看,朔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地间一片苍茫,竟无一处栖身之所。余胡道:“此地到如皋县城,少说还有一百里路,我们得先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才是。”李嘉又向前看了看,道:“前面好像有间房子。”众人定睛细看,前方远处果然有个小小的房子,顿时欢呼雀跃,加快步伐向前。一路之间,雪越下越大,天也黑了下来。待得近了,才看清那房子原是一间庙宇,只是院墙都没了,只有一间大殿兀自矗立在衰草中,样子极为破败,显是失香火很久了。李嘉推开殿门,一味霉味袭来,王子凝不禁掩住鼻子。李嘉借着雪光四下看了看,殿当中海神塑像尚在,神龛上蛛网密结,供桌上也是落了厚厚的尘埃。好在门窗犹在,尚可暂避风雪。李嘉看供桌上还残留一段蜡烛,便用火摺子点了,殿里有了光亮,仿佛也暖和了许多。李嘉道:“天色晚了,这雪又大,恐怕今晚我们只能住在这里了。”王子凝四下看看,脸上满是鄙夷地道:“这庙这么破,怎么住人呢?”李嘉看到墙角有一堆稻草,便把稻草抱到供桌上铺开,笑道:“桌上暖和,你在这里。我们三个在墙角……”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李嘉等人面面相觑,忖道:“这大雪天,除了我等这种赶路人,哪还会有人来这种鬼地方?”均是纳罕不已。突突的声音到庙门口停住,吱呀一声,庙门被推开。冷风卷着雪花在屋里飞舞,一个手中拿着拐杖、满身是雪的老妪走了进来。老妪回手关门,拍拍身上的雪,径直往墙角那堆稻草走去,对李嘉、王子凝等人视若无睹。走到墙角,把手中的木棍靠了,慢慢坐了下去。刚刚坐下,便觉地上有异,四下又摸索了几下,急忙抓住木棍站起道:“什么人?”李嘉走上前,作揖道:“老婆婆,原来你在这里住。我们错过了宿头,在这里借宿一晚。”听他这般说,老妪神情稍定,伸手摩挲着李嘉的脸道:“原来是个后生。你可识字么?”李嘉、王子凝仔细看,原来这老妪是个盲人。李嘉道:“晚辈读过几年书。”老妪大喜道:“如此甚好,你帮老婆子一个忙。”俯身到草堆里摸。王子凝道:“噫,这是什么?”但见墙角稻草的下面,老妪摸出两片糙纸,一支秃笔,一块砚台。老妪将东西都交给李嘉,道:“老婆子眼瞎了,烦请公子给写个状子。”

正当此时,庙外又是一阵脚步声。便听有人笑道:“一个瞎老婆子,还点什么灯呀。”咣的一声,庙门被踢开。两个劲装男子跳进来,头上包头,手中各持一把明光闪闪的钢刀。劲装男子见了李嘉等四人,有些惊愕,喝道:“不相关的人闪一边去。”挥刀向老妪砍去。李嘉当真是气极,如此一个年迈的瞎子,他们竟然还不放过。待要出手,只听王子凝娇叱一声,剑光一闪,砍在一个劲装男子的后背,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王子凝又是一剑,正刺在另一人胸前,那人匍匐在地,挣扎了几下就此不动。李嘉埋怨道:“你手倒快。我还要问话呢,这下可好,都死了。”老妪冷笑道:“这倒不必,老婆子的眼睛就是给他们弄瞎的。”李嘉、王子凝等人大惊。李嘉搀老妪在稻草堆上坐了,道:“老婆婆,你请细细讲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也好帮你。”老区听了,感激不己。一对盲眼抬头望着头,像是回想一件久远的事似的,道:“老婆子姓赵,别人都叫我赵二娘,原是归德府人,三年前跟儿子一起流寓到这里,生活无着,甚是困苦……”其时宋金连年交兵,中原大地遍地烽火,百姓多遭兵燹之厄,流寓之人更是不计其数,众人听了,俱是黯然。赵二娘继续道:“有一日,我儿冯全兴冲冲地回来,说找了个替朝廷做事的好差事。老婆子哪里肯信,咱一个平头百姓,哪有这等好事?于是我儿就拿出一张告示给我看,老婆子也粗识几个字,原来那告示专招南来的北人……”李嘉忖道:“莫不是像刘寄奴那般,专招徕北人组建北府兵,意图北伐?”赵二娘像是猜透李嘉心思似的,继续道:“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朝廷是要他去前线打仗,就算给金山银山,老婆子也不答应。”余胡道:“莫不是派令郎去北地刺探鞑子的消息?”赵二娘点点头,道:“还是这位聪明,我还没说,你便猜到了,朝廷就是这个意思。我本不肯,无奈儿子十分愿意,又实在没有其它生计,也便同意了……”李嘉忖道:“这刺探消息的差事,只怕比行军打仗还要危险几分。”赵二娘继续道:“后来我们去到泰州,我儿给租了一处合适地方,便到严知州那里报到,自此便没了消息。好在朝廷的薪水倒也及时,老婆子按时去取,总是有的……”李嘉忖道:“这个叫作冯全的小哥,此去必凶多吉少,唉,百姓若非没有活路,何至涉险至此?”心下不禁一声叹息。赵二娘继续道:“……事情到了半年前,突然有了转变。我再去领薪水,主簿却说没有冯全的名字。我明明领了两年多的薪水,没青没白的,怎么人就没了呢?”李嘉也是诧异,轻声道:“莫不是为国捐躯了么?”余胡摇摇头,道:“肯定不是。一则他不是去打仗,二则如果真是为国而死,这钱非特要给,而且还要多给,焉有除名的道理?”王子凝愈听愈奇,一双美眸眨个不停。赵二娘道:“老婆婆子也是这般想的。便到州衙去告,头一次他们还好好接待老身,允诺再去查查,可这一拖两个月也没消息。老婆子再去,便被他们赶了出来,当晚这双眼睛便给弄瞎了。还让老婆子滚远些,不然要老婆子的命……”赵二娘讲起自己的遭遇,也不激愤,倒是众人听得心惊不己,李嘉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赵二娘轻笑了几声道:“我一个瞎婆子,住没住的,吃没吃的,活都不怕,还怕死么?呵呵。”赵二娘连笑了两声,在烛光如豆的雪夜里,听得人既惊又悚。赵二娘继续道:“近来我四处央人写状子,再去泰州,如果他们还不管,我就到临安府去告。”王子凝有个女中豪杰的母亲,对母亲素来敬仰;眼前这个老婆子虽然衣衫褴褛,说话间居然也有一股英气,不由得肃然起敬。伸手拉住她手道:“老婆婆,你放心,你的事我们管定了。”余胡也道:“我朝中也有些人脉,这事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这半年来,赵二娘受尽别人的白眼,吃尽人间的苦处,被王子凝一通话,感激的老泪纵横,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此说了半宿,蜡烛燃尽,众人都困了,王子凝、赵二娘睡在供床上,用锦裘盖了;李嘉、余胡、吕风暴挤在一起,捱过一晚。

次日天明,李嘉起得最早,推开庙门,便见外面风定雪霁,地面积雪足有一尺厚,天地一片雪白,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好不壮观。众人也心情大好,起早赶路。行不多时,即到一个市镇。余胡找了个信差,交托了一番。吕风暴用碎银买了几匹马众人分骑了,换了些铜钱,又给赵二娘雇了辆马车,车马便逶迤向西。走在雪原上,李嘉心情好不畅快。余胡催马赶上,道:“此来淮南,李兄可有亲故在这里?”李嘉摇摇头。余胡又道:“以后如何,李兄可曾有筹划?”李嘉又摇摇头。余胡喜道:“这样便好。方才我给临安捎了封信,请老师在行在给谋个职位;李兄的情况我也捎带说了,希望他给谋个外任的差使。”王子凝听了,拍手称是,笑道:“我们才到时这里,举目无亲,偌若余大官人能给谋个差使,那是最好不过了。”李嘉道:“怎么烦劳余兄。”余胡道:“李兄对余某有再造之恩,咱们又同生共死过,帮衬几句话算什么,就是要余某这条命,也是给的。”余胡平时说话甚少,但讲起话来,又总能恰到好处,李嘉听了感激不己。余胡又道:“这外任的官,只怕条件甚苦,也无甚油水,李兄不会介意吧?”听他这般说,李嘉心中反升起一股豪情,道:“余兄讲哪里话?‘条件甚苦’难道会苦过刀山火海?‘无甚油水’难道还会食不果腹。李某做事,不怕刀山火海,不怕空乏己身,如此这般,还会有什么好怕的呢?”余胡道:“如此便好。”淮南气候温暖,便是冬日也不酷寒,又走了几日,便到了泰州城,莽苍的大雪,不消几日,便化得无影无踪。余胡以前曾来过泰州,他带着众人找了一个名唤“悦来客栈”的旅店住下。余胡向店家打问泰州的官场之事,泰州不是个大地方,褐衣百姓对官场的稗官野史极是热衷捻熟,不用半天时间,即把本地的官员情况问了个一清二楚。众人便商量,决定余胡、李嘉先去求见知州严化,问清事情原委后再做定夺。临行,赵二娘将一卷纸交给李嘉,道:“这是我儿临走交给老婆子的,请公子带上,到时用得上。”李嘉揣在怀里。

到了州衙,余胡递上谒帖,门子看二人寻常打扮,漫不经心道一声:“且候着”到里面禀告去了。李嘉低声道:“小小一个门吏即如此狗眼看人低,这个严化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官。”余胡笑笑不语。不多时,后庭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便听有人且走且道:“世侄在哪里?”说话间,一个五旬长髯老者小跑到前,见李嘉两人,便问道:“哪位是余胡世侄?”余胡上前做揖下跪道:“余胡拜见严世伯。”严化急忙拦住,脸上陪笑道:“我与你舅同科进士,他还是我的年兄;你是第五宰相的门生,他又是我的前辈,如此说来,咱们是亲上加亲呀。这次世侄南归,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到时候可别忘记严某。”余胡笑着道:“哪里哪里,有赖严世伯的地方多矣。早日我已给老师去信,只说在泰州讨扰数日……”严化受宠若惊道:“好说好说。”急忙请二人入内。门子见严化待余胡如此客气,便不敢再怠慢,变得异常恭敬。李嘉看眼里,心里纳罕道:“门子前倨后恭倒也罢了,这严化好歹也是一州之长,对余胡极尽巴结之能事,倒没想到余胡有这般大本事。”

入后堂分宾坐定,严化唤婢女看茶。余胡道:“世伯,小侄前番在如皋遇到件怪事。”严化正在端茶细吮,道:“什么怪事?”余胡道:“一个流寓如皋的赵婆子在破庙被人刺杀……”,李嘉看着严化,但见他听了此话手抖了一下,才道:“这个倒不曾听说,前日县里来报,说有两具无名尸……”余胡笑道:“老婆子没被杀了,杀人的人却被杀了。”严化一惊,放下茶杯,道:“世侄这消息从何而来?”余胡道:“当时小侄就在现场。”严化紧问道:“现在那赵婆子人在何处?”余胡道:“就在泰州。”严化“哦”了一声,又端起茶杯,半晌无人说话。余胡道:“听说那婆子三番五次来州衙告状?”严化一怔,道:“你说得的是赵二娘?”李嘉点点头。余胡道:“我还听说,那婆子要告到行在去。”严化正在品茗,闻之,茶杯往桌上一放,喝道:“冯全投了金人,朝廷念着他老母年迈,未加制裁,不想这老妪不识好歹,还来诬告本官……”李嘉似笑非笑道:“这便奇怪了,守着一个汉奸儿子,她还有颜面到处奔走呼号?”严化喊道:“疯婆子!”李嘉道:“那更不对了。就算他儿子投了金人,朝廷都未加怪罪,那追杀她的人,岂不是更匪夷所思了?”严化一时语塞,颓然坐在椅上,喃喃道:“你说什么?有人刺杀她?那与严某何干?”李嘉冷哼一声,从怀中拿出赵二娘给他的那卷纸,展开来读:“不孝儿冯全再拜,此去北国,非为投故。实有天敕,无可推卸。知州严大人亲授,倘儿万死不得归,请母亲务奔走呼号,为儿争个清白,不然九泉之下亦无颜面于冯氏先人矣。”读完收入怀中,看着严化,冷冷道:“严大人,你还说跟你没有瓜葛?”严化霍地站起,道:“你是什么人?敢要挟本官?”李嘉飞身上前,长剑已经架在严化颈上,喝道:“都这个时候了,大人还不愿说实话么?”言迄把剑又向前递了寸许,严化的脖颈上便微微沁血。严化当真是吓破了胆,颤声道:“你……你……莫要行刺朝廷命官……”余胡微笑道:“他是军知事兼兵马都尉,前线军机事务能全全负责。莫若是世伯,就是指挥使来了,当下要了他的性命,朝廷也未必能说什么。”严化汗如雨下,缓缓坐下,颤声道:“好,好,我说我说。”李嘉这才将剑收回。

严化长舒一口气,继续道:“本官的治所靠近淮河,负有刺探金人消息之责,三年前,我招募十数人,趁着两国关系缓和之际,把他们送到北方去,这其中就有冯全。冯全最后落脚在河北西路的一处河道要冲,这冯全做事倒也认真,多则一月,少则三两月,总能飞鸽传回一些讯息,说实话,本州对他的工作甚感满意。自打两国交兵以后,他的消息就更勤了,提供了很多有重大价值的消息,我原有意重用于他的。多半年前,他最后传来一封信,信上说了一个重大消息……”他讲到关键处,李嘉二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有关键讯息被漏掉。严化继续道:“……他说发现宋军中有营私舞弊之人,正在调查。他在北地,却说发现我们军中有问题,当真是奇怪至极……”李嘉听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只听严化继续道:“这等消息我迅速向上报告,上面也让我密切注意,然而打此以后,这冯全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来过任何消息。上面跟我说,这冯全投了金人,让我将他除名……”李嘉怒道:“你不想想,冯全千辛万苦从北方逃到南方,他有什么理由再去投靠鞑子?”余胡点点头,道:“也有道理。”严化继续道:“且不说投没投金人,总之人是没了。这老太婆也当真可怜,她衣食无着,就总来闹,我实在是没办法……”李嘉更怒,喝斥道:“弄瞎她的眼是因为你没办法?取她的性命也是因为你没办法?”严化怔了半晌,才道:“什么瞎眼、要命的?”余胡道:“世伯贵人多忘事,小侄方才便说了,有人刺杀赵老婆子。”严化这才回过神来,道:“她一个老婆子,我堂堂一个知州,何至于跟她过不去?……你们不会怀疑是我吧?”李嘉戏谑般冷笑道:“你说呢?”余胡唱和着道:“如果她要去告,只怕世伯有最大嫌疑。”严化惊慌失措,拉住余胡手道:“余世侄,你该相信伯父。伯父虽然贪了点,但杀人越货的事,还是不敢做的。”忽的,李嘉思忖了一下,问道:“冯全在那北边用的可是化名?”严化道嗯了一声。李嘉道:“叫什么?”严化想了一下道:“好像叫……张光南。”“啊!”李嘉惊叫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九月十四在镇安铺的晚上那个被他打倒的身形,西门码头的伙计的那句话“张光南。夫人,是范经的人。”李嘉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了一下,扶在桌角上,低声道:“这个张光南,不,冯全,我……见过,四月的时候,他给一个……混蛋……杀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余胡在后面喊他都未听到。

李嘉的心中乱成一团麻,兀自在街上瞎走。他向来自信,自忖重大事情未有过失误,但这件事,让他对自己开始怀疑。孰是孰非,自己都不知道。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子凝找来,见李嘉痴痴呆呆地团坐在街角一棵树下。王子凝一把扑到他怀中,哭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说一声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叫人多担心。”李嘉轻叹了一声,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了。王子凝听了,起身便走。李嘉道:“你要干吗?”王子凝道:“你别管。”李嘉伸手拦住,坚决地道:“你不能杀她?”王子凝急道:“我不杀她。”柔声道:“我只是不想让她毁了你!我只要求她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可以给她很多钱……”李嘉痛楚地摇摇头,道:“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王子凝不听,执意要走,李嘉飞身上前,伸手将她的剑弹掉。王子凝向后踉跄了一步,惊愕地望着他,道:“你……”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咽着跑开。

李嘉没去撵王子凝,这些话讲出来,他的心里反而舒坦了许多,李嘉垂头丧气地走回客栈。才迈过门槛,迎面与一个风风火火的人撞在一起,那个连忙低头道歉,李嘉挥挥让他走了。掌柜看李嘉回来,匆忙招呼道:“公子回来的正好,刚才信差送来一个包裹,是给余大官人的,你捎给他吧。”便把包裹递到李嘉手中,李嘉也不答话,行尸走肉般上楼去了,如此不同寻常,引得掌柜一阵诧异。别人都四处去找他,客房里反而就赵二娘一个人,她倚在门口,听到脚步声,伸手摸索道:“李公子,是你么?”李嘉拉住赵二娘的手,怆然道:“婆婆,是我,我来晚了。”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赵二娘嗔道:“哪里。我听余大官人说,事情有了些眉目。”李嘉伤心地道:“你儿子是大宋的英雄,他没有卖国求荣。是他们搞错了……”赵二娘点点头,道:“老身的儿子老身知道,纵然是死也必不肯做那种事。”李嘉眼里噙着泪,柔声道:“婆婆,你知道是哪个混账害死冯全了吗?”赵二娘怔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李嘉从鞘中拔出剑来,将剑柄送到赵二娘手中,怆然道:“婆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赵二娘怔了半晌,一把把李嘉推开,叫道:“你怎么能是凶手呢?你不是!”李嘉跌坐在地,爬过来流着泪抱住赵二娘的腿道:“真是我。”简约把事情说了,赵二娘仰天,她的眼里也噙着泪水,连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李嘉把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前,流着泪道:“婆婆,你刺我一剑,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赵二娘用手摩挲着李嘉的头,道:“你心里的苦,婆婆知道。”剑光一闪,赵二娘手起剑落,只见李嘉头上一缕青丝被斩下。赵二娘拿着这缕头发道:“一切的一切,都到老身这里为止吧。老身已取了你项上人头,以后你这条命就是老身的,你要好好地活着,你听到了吗?”李嘉泪流满面,点头称是。

过不多久,余胡和吕风暴回来,李嘉向他们说明原委,两人均感诧异。李嘉又把那包裹给了余胡。余胡打开来看,喜形于色,原来里面是几件文书。余胡笑道:“那日在市镇买马的时候,我请信差到临安投帖,如今收到老师的回信,我要到临安为官,官拜户税案;李兄被授为安丰军知事兼兵马都尉,即日赴任,这是委托状。”吕风暴接了任状看了看,悲喜莫名。李嘉忖道:“什么知事都尉的,胡余在府衙说过,我只当是玩笑,想不到确有其事,显是他很久之前便规划好了的。余胡这人,平时说话不多,但凡事都能不动声色做到前头,当真厉害!”两人自西山路相遇,一路走来,倒也惺惺相惜。余胡道:“诗有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临安府乃行在所在,西湖更是天下第一胜景。李兄此去安丰军地在淮南,是两军交锋之地,自是不便带家眷过去。余某在临安也薄有家产,倒可给赵婆婆颐养天年。”赵二娘虽不情愿,但也不想连累李嘉,便也同意。于是余胡骑马,赵婆婆乘车,便与李嘉作别,奔杭州去了。

李嘉、吕风暴留在泰州等王子凝。这日吕风暴道:“昨天晚上,我又单独与赵婆婆说了下冯全之事。”李嘉不解,吕风暴道:“这事说起来,害死冯全的应该是我们。公子打倒张光南,唉,该叫冯全,公子打倒冯全的时候,他只是瘫倒在地,其实并未死……”李嘉点点头,吕风暴继续道:“当时我们并不知他是南方派去的人,只当他是冯经的爪牙,是派来窥探我们和宋军交割的,我们岂能留他?夫人让我和韩老大把他弄到东河码头抛到河里,就是要给冯经看。”李嘉长叹了口气,道:“我的飞蝗打在他的后背之上,他的脊椎都断成几截,如此境况,死是早晚之事,至于死在岗上还是河里,其实也无甚区别。”吕风暴又想要说,但终至没出口。如此等了数天,也不见王子凝回来,两人暗暗心焦。忽的,李嘉灵光一闪,笑道:“吕叔,我想到一个去处,我猜子凝一定在那里。”吕风暴不解地看着他。李嘉道:“你想想,我们初来乍到,都去过哪些地方?”吕风暴恍然大悟,叫道:“破庙。”李嘉点头称是。两人快马加鞭,两日便又到了海边,待得进了那破庙,只见县衙贴在门上的封条尚在,只是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推门进殿,但见供桌被人细心拭过,颇为光洁。墙上刻了几个“嘉”字,字体娟秀。吕风暴笑道:“小姐果然在这里。”李嘉见到那字,心里一阵莫名伤感,王子凝把他的名字刻在墙上,显是对他又爱又恨,自己却总是辜负她的热忱。两人四下寻找,白茫茫一片荻花,哪里寻得到。如此找了几日,了无收获。李嘉道:“子凝还在生我的气,躲着不肯见。”吕风暴道:“李公子,安丰军你当真要去?”李嘉惨笑道:“余胡给争来的,不去岂非辜负于他?”吕风暴道:“可我听说,前面两任都死在任上,以至无人敢接任,都空缺一年多了。”李嘉笑道:“在家乡的时候,在鞑子眼皮底下刺杀他们的人,你说险是不险?我何曾眨过眼?”吕风暴道:“到安丰军,也就一个月的赴任期……”李嘉未语。吕风暴又道:“小姐现在也不知道躲在哪里,你这走了,她岂不是更生气……”李嘉尴尬地笑笑。吕风暴见李嘉不言语,终于叹了口气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要不李公子先去了,你一走,子凝肯定会出来与我相见,到那时候,我替你转圜几句……”李嘉点点头,道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李嘉一人一骑,一路向西,走了有半月余,过了庐州,前面地势便陡然崎岖起来,平地绿野茫茫,那山上兀自白雪皑皑。高山之上有八座突兀的危峰,上摩云天。李嘉向山民打问,始知此山名唤八公山。而安丰军治寿春,向北翻过八公山即是。李嘉忖道:“‘投鞭断流淝水河,风声鹤唳八公山’,原来便是这个所在。这山倒是个极好的屏障,只是下了雪,反倒不易行走。”于是在山的东缘向北,绕行到寿春。走了不远,迎面来了两辆马车,前车上坐了一家数口,后车上满载着箱奁包袱。行不多远,又遇到一家四口骑驴南行。男人牵驴,年长孩子跟在身后,妇人骑在驴上,襁褓中的幼儿抱在怀里。李嘉忖道:“前番听说两国罢兵议和,怎得看这百姓还要南逃,莫不是鞑子又要兴兵犯边?”便上前问询,那男人道:“只听坊间说金人在淮北集结,不知真假,咱小小百姓,还是先走为妙。”

待得距城十数里,有一座小山,走在山路上,寿春城遥遥在望,李嘉满心欢愉。忽听得前面树丛中几声吆喝,便有几人从山坳中跳出来,拦住去路。为首那人高声道:“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李嘉定眼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五个衣衫褴褛的农人站在路当中,手中拿的也不是寻常的刀剑,而是锹叉耙耜等农具。李嘉笑道:“老乡,我身上也没有余财,你们放我过去吧。”那为首的强盗看了他片刻,又高声道:“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李嘉忖道:“这个地方离城甚近,又无山河之险,他们竟在这里打劫,想必是种田人家活不下去,迫不得已才做此勾当。”使从怀中摸出几个铜钱,在手中抛了几下,道:“好吧,我留下买路财,该放我过去了吧?”岂知那盗首依然高声道:“此树是爷栽,此路是爷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正当此时,但听李嘉身后一阵疾速的马蹄声,嗖的一声,一支鸣镝射出,正中盗首眉心,盗首仰天倒下。其他四人见状,丢下农具四散逃开,那射箭之人却不罢手,接连又射出四支,都射在后心位置,四人也都应声倒地。李嘉回首看时,射箭之人也奔到跟前,原来是两人两骑,为首的是个白面贾人,头戴弁帽,锦衣玉袍,英气逼人;跟在其后的是个满脸髭须的彪形大汉,头上戴个貂皮帽子,腰中系一个虎皮腰袱,手中挽一张硬弓。那锦衣公子见李嘉回头,抱拳道:“倒让这位公子受惊了。在下林怀璧。”李嘉还礼,道:“我看这些人也非专职强盗,打跑便算了,何至于都要了他们性命?”林怀璧恨恨道:“林某平生最恨这种剪径小贼。既然公子说了,那我还要道歉则个。”言语间,颇为不悦。李嘉笑道:“哪里让公子道歉。”如此便攀谈起来,林怀璧自述乃是利东路金州人,本次要到寿春做些买卖,这髭须大汉便是他的随从,乃是弓箭高手,人送外叫秦弓客。

既然都要到寿春,三人便并辔前行,李嘉与林怀璧一路上聊得甚为投契,秦弓客始终一声不吭。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寿春城下。入城后林怀璧捡了个酒楼,坚决要请李嘉喝酒。李嘉本不吃酒,但又不便拒绝,也便上楼。林怀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与李嘉坐了,秦弓客里侍立在一旁,并不入坐。李嘉招呼他也一并坐了,秦弓客指着自己的嘴,吱唔了两声,又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能喝。林怀璧道:“你别叫了,他是个哑巴,也不喝酒。”李嘉便不再勉强。林怀璧又招呼店小二上了一桌酒菜,要了两坛酒,二人都倒满碗,林怀璧端起碗,便要跟李嘉干了。李嘉摆手道:“小弟平时,滴酒不沾……”林怀璧听了,倒把自己手中的碗送到李嘉面前,把李嘉的酒碗拿了,自己先一饮而尽,甚是豪爽。毕竟是萍水相逢,虽谈得甚契,李嘉心里总还有一丝谨慎,想不这林怀璧倒是个爽快之人,把李嘉这碗酒先干为敬,也消释了他的疑惑。李嘉再无推脱的办法,便仰头把换后的那碗酒也一饮而尽,瞬时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喉咙入肚,嗓子呛得厉害,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止,引得林怀璧哈哈大笑。这一碗酒下肚,李嘉只觉得头昏脑热,周遭的人都像在围着他旋转似的,李嘉一个翻身,便匍匐在酒桌上。

待再悠悠醒来,李嘉只觉得头痛欲裂,胳膊和腿都像被束缚着一般,浑身不自在。睁开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自己被绑在一间厅堂的柱子上。厅堂甚大,偏又没什么家具,愈发显得空旷。冬日里和煦的阳光隔着窗棱射到厅中间,连飞舞的灰尘都能看清。李嘉挣扎了几下,那绳索绑得甚紧,竟毫无松动的迹象。而秦弓客,就坐在对面椅子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怀璧则站在一旁。李嘉的包袱被打开,里面的东西都散乱放在地上。林怀璧看他醒了,侧头跟秦弓客说了一句话,秦弓客听了,也说一句话,林怀璧点头称是。他们声音甚小,李嘉也未听得明了,便是如此含糊的两句,也叫李嘉大惊异常,原来他们说的,居然是女真语。林怀璧走到李嘉跟前,戏谑着笑道:“知道你打此经过,我们在路上足足等了三天,总算把你盼来了。”李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林怀璧得意地笑笑,道:“这还不明白么?我们是来杀你的人。你也算小心了,可还是着中了我的圈套……”李嘉道:“如此说来,那拦路抢劫也是你布下的好戏。”林怀璧更加得意,道:“戏是不假,但假戏真做,那几个村夫倒是实实在在地死了。所花嘛,区区几个钱而已。”李嘉怒不可遏,吼道:“你诓我也就罢了,搭了几个人的性命,还自鸣得意,当真是无耻之尤。”林怀璧脸色一沉,道:“你死到临头,还是少关心别人的死活吧。”秦弓客又高声道了一声女真语,林怀璧回身哈腰称是,再转身对李嘉道:“兀良哈将军有个问题问你,你若回答得好,他说不仅可以放了你,还可以给你很多好处。”兀良哈射杀村民,李嘉是亲眼所见,知道此人心狠手辣。而林怀璧更是卑鄙小人,他们的话哪有半分信义可言?李嘉心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心里飞快地思忖脱身之策,转怒为笑道:“那你让他说,我来听听。”林怀璧跟兀良哈说了,兀良哈看了李嘉一眼说了几句,林怀璧道:“将军问,尚书左丞那件东西是不是给你调包了?”他这般问,李嘉一时摸不清头脑,满脸愕然。林怀璧看他不明白,又解释道:“我说的是龙虎卫上将军、中京留守。”李嘉这才明白,他说的是金朝尚书左丞完颜亮。可自己一个平头百姓,何曾跟完颜亮有过瓜葛,心下也暗暗奇怪。嘴上却道:“唔,像是有这事。可你这般绑着,我无论如何不会说的。”兀良哈听了,不待林怀璧翻译,即哈哈大笑,道了一声女真语,林怀璧道:“将军说你这人最是狡猾不过,不能放你。”

正在此时,便听厅外有一女声道:“放不放可由不得你。”乍听此话,李嘉悲喜交加,原来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子凝。话音未落,那厅门便被推开,男子装束的王子凝和吕风暴迈步进来。兀良哈见了,霍地站起,挽弓搭箭,对准二人。林怀璧脸色大变,透过窗户向外看了几眼,当确定就王子凝二人时,脸色稍定,笑道:“我当什么人呢,原来是一个糟老头和一个假扮男人的黄毛丫头。”转头向兀良哈又说了一句女真语,兀良哈便嗖地一箭射向二人。李嘉知道他弓法了得,惊叫道:“小心——”。那箭是射向吕风暴的,但见吕风暴不急不忙,伸手一接,那箭便硬生生在眼前寸许被夹住,箭后翎毛兀自颤抖不己,当真是凶险至极。李嘉原以为吕风暴会应声倒地,最后都闭上眼不忍再看,岂知过了片刻却没有声响,这才诧异地睁眼。只见吕风暴双手抓住箭,抬腿在膝上一磕,那箭应声拆成两段,被吕风暴丢弃在地。李嘉喜道:“吕叔,你还有这本事?”吕风暴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你当夫子只会舞文弄墨?嘿,吕叔就给你看点新鲜的。”飞身上前,抬脚即踢在林怀璧胸上,劲力甚大,林怀璧在地上连翻了两个跟斗才止,嘴角便流出血来。兀良哈又待要挽弓,吕风暴哪给他机会,转身飞旋,一脚将硬弓踢飞,兀良哈急忙后退。吕风暴攻絷不减,又是一个飞踢,正蹬在兀良哈胸上,兀良哈噔噔噔连退数步直到靠墙才止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王子凝也拨剑出鞘,准备助吕风暴一臂之力,便听吕风暴道:“先救李公子。”王子凝便用剑给李嘉割了绳索。林怀璧二人一看不是吕风暴的对手,相互施个眼色,一起跃起,破窗而出,吕风暴也不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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