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南(1 / 2)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

范文正公,当真是不世人才,统百万兵于西北,则西北靖安,这词即作于任上;偏又是文章胜手,上阙寥寥数语,即将北国秋日之苍凉冷清,传神描摹,历来为人所称道。

时值深秋,天空澄清如水,一队大雁啾啾南去。夕阳在天,远处是如黛的太行,一条河流蜿蜒向东,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河右岸是金黄的麦地和青色的高粱田,左侧是郁郁丛丛的松林,一小爿村舍即建在松林前。黄昏时分,村中升起袅袅炊烟。

道边的松林里有一处宽敞地,中间一张硕大的石桌,桌上酒菜已被吃了大半,一片狼籍。四人围坐着,其中三人均头戴皮帽,身穿革袍,身背弓箭,腰中胯刀,足上蹬靴,竟是女真兵士,另一人穿了件长袍,身材欣长,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那男子端起碗轻呷一口酒,才道:“上次千户让我查的事,已有了眉目。”被唤作千户的那年长女真人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男子道:“今天拦下千户,便是为这事。”女真千户咬牙道:“他袭杀了我多名兵士,我一定让要将他满门抄斩。你且告诉我究竟是何方贼子。”男子道:“那人便是老可。”女真千户听了一怔,过了半晌才笑道:“李里正不要讲笑话。”男子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淡淡道:“哈穆儿,你不觉得死在这里很好吗?”探身从石桌底下抽出一柄剑来,借着淡淡的月色,那剑泛着冷冷的寒光。被唤作哈穆儿的女真千户大骇,倏地跳起,向后暴退数步站定,从鞘中抽刀握在手中,这才喝道:“李霁云,朝廷待你不薄,你这是要造反吗?”其他两个兵士也跟着后退几步,握刀在手。被唤作李霁云的男子仰天干笑了几声,声音甚劲,惊得林樾中的宿鸟纷纷起飞。李霁云怆然鞫问道:“待我不薄?占我土地,杀我同胞,视我族人为犬豕,算哪种不薄?杀我长子,悬首城门,算哪种不薄?”哈穆儿心下更骇,叫道:“那个刺杀未遂又毁面自戕的刺客,原来是你的……”李霁云道:“不错。”忽又仰天道:“仪儿,你可看得见?爹今天就要……给你报仇。”最后这数字说得字字沁血,仿佛怒火就要从这字里迸发出来。另一个兵士高声叫道:“千户,上次在现场我听到凶手的笑声,的确是这老匹夫。”李霁云笑道:“正是区区。让我想想,前前后后,该有十多个了吧……”

哈穆儿何等人物,乃是战场上生死百战的千户,趁着李霁云思忖之际,猛地向前,刺向李霁云。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李霁云骂一声“卑鄙”,侧身急闪。哈穆儿叫一声“一起上”,那两个兵士也拔刀上阵,三个将李霁云团团围住。李霁云不敢再有丝毫懈怠,将剑舞成一团花,三人刀阵配合得甚好,却也无法伤到李霁云半分。只是如此对耗下去,显然是李霁云吃亏,他心下也暗暗着急。后悔方才未在酒里下毒,不然也免了这许多的麻烦。心下着急,不免就影响到手上,每每剑势未老,便又换招,招式虽繁复,却都无法致对方于死地。哈穆尔也看出端倪,更要乱了李霁云的阵脚,叫道:“我攻他前面,烈儿塔,你攻他后面。歹儿塔,你撒出来,到附近叫差役去。”李霁云一听,心下更急,他将攻击方向放到了歹儿塔身上,使他撤出不得。然而如此这般,便给了哈穆儿机会,只见他刀起血溅,李霁云左手便有三根手指被齐根削去。十指连心,痛得李霁云长哼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眼见李霁云后退,三人刀势更盛,不消片刻,哈穆儿又一刀砍在李霁云左膀,瞬时半个前襟都被鲜血染红。连遭两刀,险象环生,李霁云再不敢有半点旁鹜,专心致志与哈穆儿三人缠斗。如此这般,形势反而伯仲之间,一时分不出高下。原本眼见要杀了李霁云,现在竟又成了相持。为时一久,哈穆儿反而爆燥起来。他每劈一刀,便用女真语骂一句,李霁云前后十八辈都被他问候了个遍。

三人这里有了破绽,这次李霁云再不敢放过机会,他瞅见哈穆儿尚未收势,便刺其手腕。眼见手腕不保,哈穆儿丢卒保帅,撒手长刀。岂知李霁云这招是诈,他的真正目标是烈儿塔,一剑下去,正中烈儿塔胸口,烈儿塔瘫倒在地,挣扎了几下,便再不动弹。三个去了一个,形势大变,哈穆儿阵角大乱,便被李霁云一剑刺中左胯。哈穆儿大叫一声:“歹儿塔快跑”,自己向后一个趔趄,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李霁云毫不放松,又是一剑,正中哈穆儿咽喉,鲜血奔涌而出。就在长剑刺中哈穆儿的刹那,他的匕首也划在了李霁云的左肩。匕首划在肩膀,已然力道全无,倒不足为虑。哈穆儿张口要说什么,终至没发出声音,轰然倒下。顷刻之间,被连毙两人,歹儿塔斗志全无,他趁着李霁云击杀哈穆儿的间隙,已经跃上一匹马夺路而去。李霁云便要发足狂追,忽得一阵眩晕,不自觉几个趔趄,只觉得被匕首划过伤口处一阵酥麻,俯首去看但见乌色的血正涌出来。李霁云知道匕首上有毒,也顾不得许多,从哈穆儿身上拔出剑,用力掷去,那剑正刺在歹儿塔后背上,歹儿塔惨叫了一声,俯在马身上,那马还是得得地跑远了。

李霁云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又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但见膀上的乌色已慢慢沁到颈部,左手也渐渐失了知觉。再不敢怠慢,从身上扯下块袍布,在胸前缠了几匝,用牙和右手又使劲打了个死结,如此才罢。李霁云抬头看天,但见明月东悬,已是一更时分,夜风凛冽,松涛陈阵。他不敢再做停留,勉强站起,踉跄走了几步,伸手解了自己的马,艰难地翻上马背,爬在马上,双手再无气力。好在那马跟他日久,颇通主人性情,李霁云双脚催了两下,那马便向前奔去。

李宅不远即到,院门已关,那马便用蹄子踩踏门阶,过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长的家丁探头来看。看到马和人,家丁大吃一惊,急忙开门,那马便自己进院。家丁关上门,快步向后院跑去,边跑边喊道:“少爷,老爷回来了。”不消片刻,后院便跑来一个少年,年约十八,面若冠玉,穿件淡色锦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月光下,但见那马在院中兀自打转,地上滴了许多血渍。少年奔将过去,将李霁云搀下,背进屋里。走到门口,回头对家丁道:“老陈,你去把马拴了,收拾一下那血迹。让大家不要声张。”老陈应了,少年便推门进屋,将李霁云放在床上,这才点灯看李霁云的伤势。

李霁云在马上已然昏去,被他这一阵背扛,倒又醒了,猛烈的咳嗽了几下,喷出几口血来。李霁云挣扎坐起,道:“李嘉,快拿药来,这伤有毒。”李霁云的伤势那个被唤作李嘉的少年早看在眼里,那些救治的药粉也早己摆在床头,他道:“爹,你别动,让孩儿来。”李霁云这才不动。李嘉看那捆扎的布袍上面,已大部变成黑色,便将药粉都敷的乌色处,伤口处更甚。又找来块白纱布,轻轻给李霁云缠了。岂知,片刻之后那血便洇了出来,李嘉又从袍上扯下块布,再给包扎了一层。

李霁云稍定,喘着气道:“你该知道了吧?”李嘉道:“自打我哥失踪,你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我就知道了。只是爹不说,孩儿也不便问……”李霁云点点头道:“好,你该理解爹的苦心。”又道:“三个我杀了两个,最后那个虽然也被我伤了,还是叫他给跑了。”李嘉道:“为什么不用咱家的飞蝗石?”李霁云苦笑道:“我哪里还有气力。”李嘉欲言,李霁云摆摆手打断他,继续道:“快,把家丁都遣散了,咱们快马往南,幸许还有机会。”李嘉道:“爹,你现在这样子,哪还受得了鞍马劳顿?再说现在前线正在打仗,鞑子兵不绝于途,我们往南,不是自投罗网么?”李霁云道:“往西投忠义军?”李嘉道:“鞑子正在围剿他们,西路上的鞑子兵不见得比南方少……”李霁云瞪眼怒道:“南不行西不行,难道我们就呆在这里等死么?”他这一怒又牵动了伤口,眉头皱一下,用手捂肩。李嘉笑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手指向东,道:“我们往东去”。李霁云瘫软在床,惨笑道:“东边河渠纵横,只怕我们走不多远,就会给鞑子兵捉住。”李嘉笑道:“我没说要骑马。”李霁云疑惑地看着李嘉,眼中满是疑惑。李嘉解释道:“我们坐船。”李霁云哑然失笑,道:“那岂不更慢了?”李嘉点点头道:“慢是慢,但安全。”李霁云不解地看着李嘉。李嘉依然微笑,接着道:“我们搭别人的船。”李霁云心下不解更甚,问道:“谁?”李嘉道:“解之韫,通达河朔西河大码头的解掌柜。”李霁云怒道:“少跟我提那个女人。”李嘉柔声道:“爹,你为了给我哥报仇,不也与鞑子虚与委蛇吗?现在是非常时期,只有她能帮得了咱们。”李霁云思忖一下,觉得倒不失为一上上策,道:“我和她素来不睦,她必不肯帮忙。除非……”李嘉笑道:“一个月前,东河码头的一个伙计溺死在槐河里,爹总该知道吧?”李霁云疑惑地看着李嘉,问道:“怎么?你杀的?”李嘉摇摇头,道:“虽不是我杀的,但跟我却有莫大关系,解掌柜欠了咱一个大大的人情。父亲稍待,等我消息。”言迄,起身要走。李霁云问道:“你去,子凝知道吗?”李嘉顿时颊生红晕,笑道:“她不知道。”推门出去。

明月在天,照得满院都是清辉。李嘉去屋里取了马具,老陈已从马厮中牵了马,借着月光装上鞍蹬,又套了笼头,李嘉带上宝剑,翻身上马,猛抽马鞭,那马便飞也似地向西奔去。想起王子凝,李嘉的脸上便洋溢着幸福的笑意。王子凝是解之韫的独女,两家本没有瓜葛。两年前,李嘉去西山上香,傍晚时分,听到山下有狼嚎的声音,催马过去才发现有个小姑娘和她的丫环被群狼包围,李嘉英雄救美,而这个小姑娘便是王子凝。之后解之韫带着王子凝登门道谢,李霁云又让李嘉回礼,一来二往,两人便渐渐熟识了。本来是一段好姻缘,可李霁云厌恶解之韫给金廷做事,两个小辈的事情便耽搁至此。月朗星稀,快马熟路,不消片该,便驶到一条明光闪闪的大河之畔,河边黑魆魆一片房屋,原来是一个市镇。如此时分,一般的镇甸,早已是万籁俱寂,而这里却家家燃灯,户户通明,不时有拉货的伙计在街上来来去去,好不繁忙。

李嘉的马直到一处高大庄园门前才勒住。门匾上书“王宅”两个大字,门上悬着两盏红灯笼,灯下站着两个门吏,年轻者长得甚是凶悍,年长者显得无精打采。李嘉翻身下马,上前作揖道:“有劳通禀,韩庄李嘉有要事求见解夫人。”年长门吏白他一眼,道:“李公子倒是稀客,只怕我家夫人不见。”李嘉笑道:“如果夫人推脱,你就说‘九月十四镇安铺’,夫人必定见我。”那门吏将信将疑,道一声“你且等着”飞步进去禀报。

解之韫正在灯下清点票据。年长门吏走到门口,躬身低声道:“夫人,韩庄李霁云少公子李嘉请见,见是不见?”解之韫头都不抬,道:“就说我睡下了,不见。”年长门吏喃喃道:“这小子倒也怪。他还让我跟夫人捎句话,说什么‘九月十四镇安铺’……”解之韫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说什么?”年长门吏甚是惶恐,哆哆嗦嗦道:“他……他说‘九月十四镇安铺’……”解之韫打断他,高声道:“你让他进来。”年长门吏急忙退下。

李嘉刚把马栓了,就见年长门吏快步跑回,笑着问道:“如何?”年长门吏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道:“夫人让你进去,请跟我来。”李嘉随他入内。才过门槛,但觉一阵馨香迷鼻而来,原来院中遍是怒放的菊花,月光下虽分辨不出颜色,单这沁人心脾的花香,便觉得满园都是姹紫嫣红。花枝扶疏,层叠犹如小山,竟有几分野芳侵道、乱花迷眼之感。李嘉心下一阵微漾:忖道:“倒不知哪株是子凝妹子所植。”

在菊花丛中转过几个弯,便到了解之韫房前。年长门吏在门前恭敬地站好,轻声道:“夫人,李公子到了。”解之韫在屋里道:“请进。”年长门吏撩开门帘,道:“公子请进。”李嘉迈步入内,但见屋内布置得甚是清雅,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画,中间放一张八仙桌,桌上蜡烛高照。桌旁是两个椅子,一个是方椅,一个是躺椅。解之韫坐在躺椅上,神情怡然地呷茶,不远处站着两个侍婢。

解之韫呷了一口茶,斜睨着李嘉道:“你说什么镇安铺,我不明白。”李嘉看下四周,道:“晚辈觉得夫人摒退左右再说为好。”解之韫摆摆手,侍婢退出,并将门带上。解之韫道:“说吧。”李嘉道:“也是凑巧,那晚月光也是如现在这般,晚辈心情大好,想去打鸟……”。解之韫冷哼了一声,道:“你倒好兴致。”李嘉也不理会,继续道:“那是在镇安铺北的一个山岗,岗上有一大片平地,晚辈在一棵大槐树上刚坐定,便听到一阵脚步声……”解之韫奇道:“哦?”李嘉继续道:“一个劲装打扮的人径直往晚辈这棵树过来。正当此时,便听远处又传来车马辚辚的声音,似有好多。那人便飞身上树,在附近一棵树上藏了。不多时,北方果然有数十辆大车驶到,停到空地。你说奇不奇怪,人众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连那马嘴都套了布袋,嘶鸣之声更是半点没有。晚辈心下十分纳罕……”解之韫鼻子吭了一声,面无表情。李嘉继续道:“不多时,从南边又来了一队车马,也在空场站定。南来的人中便有一个问道:“‘东西不少么?’北来的那些人中便有一个道:“‘交割多次了,何曾有过欠缺?’嘿嘿,居然是个女人……”解之韫脸色冷峻。李嘉继续道:“双方把东西清点交割了,便要离去。那女首领吟了一句诗,好像是‘故国三千里’,对面队伍中便有一人和道:‘星火是瓜州’,这两句诗虽然都是张祜所作,却是风牛马不相及,也当真怪异。那女首领一伸手,那和者便将一个东西交给她,转身走了;那女首领把东西拿在手里,一招手,一干人众也都往回去了。这时候,那劲装打扮的人便悄悄从树上下来,蹑手蹑脚的跟着北去的人,似有所图。我看这个人不像是个好人,就顺手一下将他打倒……”解之韫问道:“什么暗器?”李嘉笑道:“我们李家,独擅飞蝗石……”解之韫点点头,若有所悟,喃喃道:“原来如此。”李嘉继续道:“那劲装人被我打倒,叫了一声。便被北去的人听到,众人又围了回来。一人上前仔细看了一番,才道:‘张光南。夫人,是范经的人’。我心想,他们说的范经,难不是东河大码头的范经范掌柜么?这范经为人……”解之韫又哼了一声,道:“他们四下搜寻,怎么没找到你呢?”李嘉笑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你们一干人众呢?那个时候晚辈已远远逃了。”解之韫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说话。李嘉又道:“在商言商,无论跟哪方合作,都是买卖。”解之韫冷冷道:“说吧,你帮这么一个大忙,我怎么酬谢你?”李嘉道:“爽快。我也不绕弯子。我们家要到南方去。”解之韫摇摇头道:“前方在打仗,我也没有令牌文牒,没法送你过去。”李嘉道:“我没说要去前方。”解之韫疑惑地看着李嘉,道:“那你……”李嘉道:“只消扮成贵号的伙计,顺槐河而下沧州,等到了贵号的盐场,我想也该是北风劲吹的时候了,再找条船,总能到南方去。”解之韫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如此几番,最终站定,道:“你须做一桩事情。我才能帮你。”李嘉道:“夫人请讲。”解之韫道:“声东击西。既然要往东去,你须到西边再做一桩事出来,这样,官府才不会怀疑的我的船上。”李嘉点点头道:“夫人高见。船什么时候可以走。”解之韫道:“后天一早。”李嘉道:“太晚了,我们等不及。明天一早。”解之韫一拍桌子,道:“好。五更时分,你们在渡口芦苇荡里等,我们三声哨为号。”李嘉又道:“我爹为金人所伤,烦请你在船上配个郎中。”解之韫道:“好。”李嘉起身告辞,解之韫高声道:“老刘,送送李公子。”年长门吏在门外应了一声,延请李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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