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秋(2 / 2)

“可我知道;”林有芸说到,“它也知道,”林有芸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所以我不是圣人。”

“如你所言,那世上根本便没有什么圣人。就算有,圣人也不会活在干巴巴的书里。不如——”

“离开?去哪里呢?”

“哪里都去。”男人饶有兴致地回过头:“我与你一般年纪的时候,圣贤之书从来不看,只有一些讲述奇荒鬼怪之事的书才能吸引我的兴趣。这些书讲遍了这天下之风土、这世间之奇闻异事,你可知《奇荒八佰》?《奇荒八佰》有云:人乃天下万物之灵而行于天地之间,而天地是这般广阔,北起万里长城,长城之外有上百万里之广阔的草原,草原之北有望不到头的冰川;南至南海,而南海之南还有数不清的岛屿海峡,这世间的奇伟瑰怪,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无数文人骚客赞颂的名胜古迹,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看看总归很好……可我不能——”林有芸的眼神划过几分哀伤。

“我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做出改变需要勇气,离开也需要勇气。”

“那小孩怎么一个人上桌啊?”

“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来席上?还以为谁会招呼他似的。”

“哎,老祖婆生辰年关开席,老祖婆总归要见见他。”姑娌们窃窃私语起来。

随着大宅门前的鞭炮声渐渐消稀,一位位林家子弟走进大堂向老祖婆贺寿,并向其他叔公贺喜道彩,不乏有颇负文采的才俊献上诗赋,有武风初展的将才舞棒弄枪。观者大声喝彩,为节日的氛围增添喜色,老祖婆和叔公们含笑点头,肯定了林家后辈的成长。一段段红绸挂上房梁,一碟碟佳肴从膳房端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林有芸排在最后走进大堂,众人的喝彩声瞬间嘘声,姑娌们交头接耳,甚至有人直言晦气。

“有芸来了?”老祖婆说到。

“是,我来了。”林有芸淡淡地说。

“来了也不会向老祖宗行礼?”某叔公厉声说到。林有芸闻言仓促行礼。

“你看这——行个礼也不伦不类的。”长辈们交头接耳,摇头叹息。“爹娘不在,没人教导。”他们似乎得出结论。

“有芸可有勤习功课?可有勤练武功?”老祖婆问到。

“回老祖宗,小辈一直有在用功。”林有芸紧接着说到。

“下去吧。”老祖婆吩咐林有芸,林有芸告退。

林家几个旁支的当家人紧接着进入大堂贺喜,一派热闹的气氛又回到了每个人的身边。林有灵招呼林有芸坐自己身边,同桌的姑娌瞬时间窃窃私语,直到林有芸落座,十几道嫌弃的眼光投放到他身上。

“有芸来了,”有热情的姑嫂起身招呼,却被身旁的人拉住,被劝说少沾惹晦气。

“什么晦气啊?”“没听说吗?”身旁的人声音细得像蚊子,语速却显得相当急切:“就是那个被连夜埋了的那个!偏赶上老祖婆生辰,只能悄悄埋了……”

“这么晦气?”

“可不是嘛?龙生龙凤生凤,这小孩也是出了名的晦气……”杂碎声很细小,可还是一句不落地传进林有灵耳中,她看向姑嫂们,她们的眼神中藏不住躲闪,四周邻桌的大人也不时投来打量的目光,目光中带有好奇,带有嘲笑,带有鄙夷,却没有一丝隐藏。

她看见了林有芸握紧的拳头,可他的脸色却很平静。

“有灵!”邻桌的妇人呼唤到,“到阿娘这儿来。”

“我——”林有灵也握紧拳头,她依依不舍望向林有芸,后者却看不出情绪的波澜“快过来!”妇人有些不耐烦,林有灵不得不离开。

“有芸也喜欢海风吗?阿娘是很喜欢的,阿娘在海边长大,习惯了海风,海风带来一层层海潮,老人家常说,海潮是来自海深处巨醌的呼吸,巨醌是一种很大很大的海鱼。”

“海潮漫过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可惜阿娘再也回不去那样的故乡。”

饭席随贺寿的高潮而开宴,一坛坛美酒送入席间,伴随着酒香与琳琅满目的菜肴,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他们尽兴畅饮,对谈甚欢,叔伯们谈论着各自的仕途,姑嫂们谈论着各自的孩子,长辈们难得喜笑颜开地与后辈长谈,他们谈论着林家的过去与今日,谈论着林家的今日与未来。但林有芸只是默默吃着饭菜,少有人起来攀谈,有三四岁的孩童扯扯他的衣角,对他感到好奇,却被妇人拉走。

林有宇从林有芸身后走过,下一秒林有芸的坐凳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在地上。

“有芸!注意你的仪态!”坐一旁的叔公厉声说到,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笑声中伴着浓浓的酒味。林有芸狼狈起身,却被一个族叔一把抱住肩膀:“有芸!”族叔显然半醉,瞪了林有芸半响方才认出,林有芸挤出笑脸,族叔借着酒劲大笑,给了林有芸的脑袋一个爆栗,“你小子昂,别在这一脸丧气的样子。”周围的再度爆发笑声,灼热漫上林有芸的脸颊,他再次挤出笑脸,正要说些什么,族叔一挥手又打断了他:“有芸今年有几岁啦?”“很久不见你爹咯,改天带你去关外看看你爹啦。”随着阿叔的阵阵发问,周围一阵阵笑声随即响起。“你阿娘呢?喊她出来陪我喝酒。”阿叔醉醺醺地吼话,但周围的笑声逐渐嘘声,“你阿娘呢?哈哈哈哈哈”醉酒的阿叔发出大笑,周围的人霎时面露难色,其他几位叔伯连忙上前把阿叔拉走,剩下的人随着散去。

“我——小辈暂且告退!”林有芸匆匆动身,在出大堂的一刹那,背后的笑声与碰杯声再度爆发。林有芸走出庭院,走出宅门,甚至走出雁州城。

郊外寂寥,只留远处的村落有几道炊烟,日落西山,恍惚行道人,这里看不到大海,海只在阿娘的故乡。在阿娘的故乡,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在西边的地平线落尽,日复一日。

“为什么太阳被山吃掉,但是第二天又从海里升起来呢?”林有芸情不自禁地说。

“太阳没有被山吃了,而是一直往西,离我们远去。”男人突然出现,“一路向西,出西关之外,沿大漠往西,曾有人一路追寻日落的尽头。”

“然后呢?”

“没有人回来记载这段故事。”

“那个人没有回来?”

“兴许是客死他乡,已了无音讯。”

“既然客死他乡又有何处记得呢?”

“《奇荒八佰》有载,汉中门阀世子丹甚好天象,问日出东洋而落何处?遂出西关寻之,不复还。”

“那个人便是这般去了吗?仅仅只是为了追寻日落的终点,为了那样的渺茫的目标便用尽了自己的一生。”

“如此了却余生甚好,死在自己追寻的道路上未尝不是一种结局。”

“可他的家人怎么办,他便这般离去,留下他的家人承担原本属于他的责任,仅仅只是为了追寻自己的道路而放弃了现世的责任,那他在追寻道路的同时也失去了那份道义了吧,仅仅为了追求自己的自由与解脱。”日落尽西山,吞没了林有芸脸上的最后一丝霞光,“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最后连累了他人,这样的人实在是自私。”

“为何要这般说?”

“说不得吗?虽然我难以痛恨那样的人。”林有芸最后说道。

黄昏消散,夜风凄冷,眺望日落的二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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