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隔壁的叶婆婆过来了,她来帮外婆擦洗身子。姨妈给叶婆婆拿了条毛巾,叶婆婆说这条毛巾不行,让找条新毛巾过来。大舅妈说她家有,赶紧回去拿。姨妈问叶婆婆用热水还是用冷水,叶婆婆说都行,这个没有讲究。大家都显得笨拙且慌乱,不知道要注意些什么,很多仪式和流程也只知道个大概。大家担心搞错,于是便把邻村的杨老先生请了过来,这些事情老一辈人懂得多,有他们帮衬,我们也不至于乱了手脚。叶婆婆给外婆擦洗完身子,梳理完仪容,拿最新的一套衣裳给外婆换上。她知道外婆有拿毛巾做抹额的习惯,特意给外婆挽了一条崭新的毛巾。老先生问外婆咽气的时候有没有烧断气文,所谓断气文就是道士写的黄表文书,专在人断气的时候烧,意思是给那边通个气,报个到。外婆有一个包裹,那是她很早以前就为自己百年预备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文书,有断气的时候烧的,有遗体出门的时候烧的,有入土的时候烧的,分的很细,有很多讲究。老人看重身后事,她还特意给我们交代过,说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到时候一定要给她烧。可是外婆后来信了主,信主的人不允许再有其他信仰,于是她一冲动就把那个包裹扔到了河里。外婆信主没信多长时间,后来又改回了原来的信仰,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走不动了,脑子也糊涂了,因此便再无精力去重新置办,而我们也全都忘记了此事,直到此时才突然想起来。老先生嗔怪我们,说这些东西早该提前预备好。外婆生前如此看重这些,我们却无法遂她的意,心中更觉亏欠。

灵堂设在堂屋,我们将外婆抬出去,给她盖上红色的被单,被单将她的脸遮住,以示阴阳两隔。外婆的遗像摆在最前面,遗像是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就提前照好了,老人总担心自己离那头近了,早早就和外公各照了一张。灵堂底下点上长明灯,老先生让我们千万注意照看,遗体出门之前,一定不要让灯熄了,遗体一旦出了门,就要立刻将这灯吹灭。以前我们总觉得这些仪式是繁文缛节,是封建迷信,是毫无意义的讲究,可眼下我们却只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哪里还有遗漏。很多事情唯有到了那一天你才能够真正理解,你才会切实体会到,这些仪式并非繁文缛节,也绝非无谓的讲究,这些都是情感的外化,有了这些具体可感的仪式,你对逝者的情感就有了依附,你才会觉得自己真正把握住了这份情感,因为从今往后,即便你想再为逝者去做点什么,即便你想再为逝者去讲究些什么,你也永远没有机会了。

外婆走了,她房间里所有贴身用过的东西全都要清干净,随她一并送去那个世界。她穿过的衣裳,她床上的被褥,她用过的碗,所有这些都不能再留着了,全都要随人一起走。于是我们便将所有这些全都拿到外面堆成一堆,然后付之一炬。火光之中,这些老物件又勾起了我许多回忆。

打丧鼓的人来了,他们问了外婆的姓讳和生辰八字,要了一份孝男孝女的名单,开始打丧鼓,唱丧歌。丧鼓一起,母亲和两个姨妈便齐齐跪倒在地,痛哭不止。有几个妇人在旁边劝,劝克制感情,节哀顺变,不要哭坏了身子。哭丧虽然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但母亲和姨妈在哭的时候,说起许多过往,说起外婆辛苦抚养她们长大成人,说起外婆一生经历的磨难,说起外婆晚景的孤寂与凄凉,悲切之意尽皆发自内心,引得旁人也落泪。

打丧鼓的人唱一阵便歇息片刻,喝口热水驱寒,也润润嗓子。他们劝慰我们,说外婆已然到了这个年纪,到了该去享福的时候,是喜丧,应该欢欢喜喜把外婆送走。他们说外婆福气蛮好的,高寿,十里八乡活到外婆这个年纪的也没几个,难得。他们问外婆最后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我们说一个星期左右,他们说这也好,没受多少折磨,走得也算顺利,不像别的老人,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受尽了折磨。我们说就是时间太短,明天一早就得送,后事办得仓促,不热闹。他们说这种情况他们遇到的也不少,正好过年前后老了人,但没办法,这种事情你控制不了。他们说这其实是老人在为后人省钱呢,少办两天,省两天的开销。我知道他们是在宽慰我们,但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天刚擦亮,吊唁的宾客陆续都来了,平日少有走动的亲戚也都过来了,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因为还有一天就是年三十,大家各自家里都还有一堆事情要准备,所以都待不了多长时间,稍事慰问就得又赶回去。

道士过来起坛作法事。他面前放着一个升子,升子里面装满米,上面插着三支旗。他手里拿着铜钱剑,叫我站在他身后,照他说的做。他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一边唱一边把剑插进升子,然后挑出几粒米来,喊一声“跪”,于是我便跪下,他接着又唱,然后又挑米,然后喊一声“叩首”,于是我便对着外婆的遗像磕头。我把头磕得“咚咚”响,道士说意思意思就行了,别这么用力,脑袋都磕出包来了。旁人都笑,说这孩子真实诚,这么用力地磕。我感念外婆对我的恩情,以后想要给她老人家磕头也没有机会了。等到法事做完,道士进房稍事休息,我们则继续守在外婆身边。大家都感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一直都说要给外婆做个大寿的,从外婆七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说起,直到今天这个大寿也没有做起来。我还一直念叨着有机会带外婆去BJ看一看,带她去天安门广场看毛主席,最后也只是落得一句空话。尽孝这件事,最后总是落得一句没来得及。

夜里我们围在外婆身边守夜,到了后半夜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手和脚冻得都不像自己的了。后半夜还有一项仪式,度桥。道士先生在门口拣出一片空地来,先码两层桌子,然后把长凳首尾相连,架在桌子上方,摆出一座拱桥的造型。拱桥象征的是奈何桥,要孝子孝孙们排成一排,长子打头,抱着外婆的遗像,大家依次从这桥上过,寓意护送老人过桥。架子搭起来大概两三米高,有些摇摇欲坠,看起来不太牢靠。道士先生说没事,都是这样弄,但是想着大舅二舅年纪都大了,担心不安全,所以最后没上去,改成大家绕桥走了几圈。

三十一大早,村里的男丁全都过来了,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谁家老了人,出殡那天大家都要过去帮忙,送老人最后一程,即便两家闹过矛盾,这一天也且先放下。二舅从隔壁村请来一支舞龙的队伍,好让外婆走得热闹些。招待大家吃饱喝足,给每人发了一顶草帽,一双新鞋,几包烟,算是主人家的酬谢。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鞭炮不断。棺椁前面用白绫围了一个圈,孝男孝女全都站在圈里,手举着哭丧棒,走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拉着棺椁往前走,抬棺的队伍则紧跟在后面。队伍一路走走停停,有人喊号子,喊一声停,队伍便停下,我们便都回过身去,跪倒在外婆的棺椁前。喊一声起,我们便起身,继续往前走。如此反复,直至送到灵车上,最后由灵车拉去殡仪馆。

外公走的时候,我们在他坟头立了个灵塔,塔里安放着外公的骨灰盒。塔没有封死,等的就是外婆百年之后放进去,再一并封上。二舅将外婆的骨灰盒拿回来了,我们将塔盖揭开,让外婆和外公紧紧挨在一起。我们在外公外婆坟前点上香,斟一杯酒,盛一碗饭,祭上一整只鸡,然后给他们烧亡人要用的东西,纸糊的房子、冥币、黄纸之类。外公外婆在世的时候我们没能尽孝,只能在他们身后靠这些来弥补良心的亏欠。

此刻,连日阴雨绵绵的天空终于渐渐放晴,耳畔多日的喧嚣也渐渐归于沉寂,而我却突然更为切身地意识到,外婆走了,那个最爱我的人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极目远眺,故乡的风景尽收眼底,这么多年过去了,风景变了,人也不在了。有人说故乡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的概念,更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这话我今天终于体会到了。有人还说时间会给记忆蒙上一层灰,这话我却觉得有例外,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地方永远不会蒙尘,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去想,我都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每一处细节,那里的每一个人,那里的每一处地方,那里的每一栋房子,那里的每一条河,每一条小径,那里发生的每一个故事,都早已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在我的血液中流淌。所有这些形象,所有这些画面,我时常想起,我永不会忘,因为它们与外婆紧紧连在一起。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的外婆,我和我的外婆永远绑在一起,我们永远都在相互凝望,即便外婆已经不在了,但我能看见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凝望着我,守护着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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