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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津,娃儿说明天跟你们一路,他还想去那个超市里面买啥子东西哦他说。”老妇人用力地描述刚刚小男孩试图给他比划的零食,最终还是失败了。

“那妈你哈儿就早点去哄他睡觉嘛,免得他早上起不来。”

“要得。”

她母亲又接着说道:“我听到起陈江说,他下个月就要去鱼洞那边上班了迈?”

“是的嘛,他们幺舅帮忙联系的,这次他们幺舅还出了些力的哈。”

女人笑笑,这个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同时也表露出一种担心和隐忧,接着说道:“是去给别个开车,这次去的远,可能就不会天天回屋了,看一个月能不能回一次。”

老妇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打开了墙边的冰柜,从拉开顶部的玻璃滑窗时的一瞬间,白森森的寒气止不住地往外翻腾着。里面塞满了冻好的整鸡,每一只鸡都被冰给冻得连在了一块。鸡皮起伏的疙瘩在厚厚的冰层底下,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把一只鸡的皮肤嫁接到另一只鸡的身上,这就不好了。这对母女开始把里面的货物都捡了出来,堆积在两个水盆里,开始等待着冰的融化。随着寒气的一点点地渗透进这个六月的每个角落,让人已经察觉不到马上就即将是夏天了。不算亮堂的屋子里,小声交谈的声音马上就被冰块嘶嘶的融化声给取代。屋外传来了卷帘门互相摩擦的声响,有人回来了。

与此同时,刚刚的小男孩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爸爸了。他一直对自己面前的这个父亲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不敢过分与他亲近,也不能和他疏远得太厉害。没人教过他这些,好像这是他一生下来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小男孩的父亲名叫陈江,一个在当地算得上个子高的男人,皮肤不白,眼神凌厉,给人以一种不好接近的气场,不过,以当时的审美来看,他确实称得上是一个标志的帅哥。陈强出生在离这不远的一座山上,歌乐山,他的父母,爷爷奶奶,祖祖辈辈都是正儿八经的农民。他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虽说可能在农村里都或多或少存在着重男轻女的陋习,可是在他们家,这是不存在的一件事情。陈江长到大约四五岁的时候,他的母亲便开始要求他给家里人做饭,因为他的姐姐和父母要去田里种地。他的姐姐对他很好,但是只限于在他们的父母不在的情况下,倘若一家人在一起,姐姐的处境都会自身难保。他们的母亲是生产队臭名昭著的泼妇,留着一头已经发黄的白发,不只是被泥土的颜色感染力还是因为不经常洗头的关系,总是跟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年纪虽然没有很大,可满脸都布满了皱纹,这样岁月的痕迹并没有让她变得更加温和和慈爱,反而愈发透露出她那骨子里的古怪和凶狠。她的脚拐处有一个巨大的包,两只脚都有,像两个笨重的秤砣,总能把崭新的鞋子挤压出两个明显的小鼓包。无论她的身边经过了谁,无论这个人和自己有没有过节,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只要是没有主动给她打招呼的人,她就会发出远超于人类所能制造出的噪音,对这些人进行一次终身难忘的“再教育”。所有人都怕她,因为你可能会从她的嘴里听到一些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下流龌龊的事情,而那些事情,会在她口中变成你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由此,整个队里没有一个人是不讨厌她的,但那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爱她自己。

而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一米八三的农村退伍兵人,同时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却始终唯唯诺诺的。他明明有过一次很好的机会,可以让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摆脱掉种田种地的命运,可是却因为嫌弃在办公室里上班比自己种地挣的少了二角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农民土地事业而奋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年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癌的缘故,他的反应总是木木的。如今,每每和他的妻子发生争吵,他的妻子总是搬出这件事情:“你龟儿得了癌症,要比我先死!”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忍过来的,只是后来他被查出右耳听力接近失聪。他总是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领导形象,需要众人围着他,可是在了解内情的人眼里,他无非就是当过一段时间的村长而已,被自己的婆娘亲手送下课了。陈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觉得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很亏欠他的父亲,直至父亲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当着所有的亲戚朋友的面大声说:“你的娃儿太胖了,要像他们哥哥一样,瘦点,才能聪明些。”他父亲嘴里的“他们哥哥”实际上指的就是他姐姐的儿子——韩睿。他想不出他的这个侄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地方。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别人说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个想法,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去看他的父母了。

原来,一下午都不见踪影的爸爸,独自一人去到了白市驿的重客隆,给他买了一本教小孩折纸的书。小孩子还不能分清感动和开心有什么区别,他记起来前几天自己在牙巴公公的牙医诊所里拔牙时,爸爸曾经答应他会送他一本关于手工的书。可是还是没能抹去拔牙在他心里的阴影。

因为从小爱吃糖的缘故,这个小孩子嘴里的牙从来没有完整过,自然也没有在他嘴里看到过白色整齐的牙齿:都被蛀虫给啃食成了黑漆漆的小碎瓣儿。他每次一笑,都会被别人说成:缺牙巴。起初他有着莫名的自尊心,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从哪来的这个东西,他的妈妈有时候不解地思索着。到了后来,小男孩自己也习惯了这个称呼,便不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可是,满口的蛀牙迟早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在一个湿答答的下午,爸爸妈妈假装自己要去看牙巴公公门口的人打地主,从而成功吸引了男孩的注意,他也吵着要去。慢慢地将男孩哄骗上了那把镶嵌了巨大照明灯的皮质座椅上。男孩悲惨的一下午,就此拉开序幕:

牙巴公公往男孩的牙龈部分注射了一种神奇的液体,他告诉男孩,那叫做麻药。可处于崩溃边缘的小屁孩怎么会在意这些,反手就将针管给撂翻在地了。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在曾凤阿姨的理发店里。他的爸爸这次没有生气,反而很温柔地告诉他,等男孩从椅子上下来后,他会送他一本折纸手工的书。男孩觉得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他的爸爸一直在他的世界边缘徘徊,好不容易能有个通道可以让他进入时,他总是带着一股凶残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爸爸身上流淌着的血液是不干净的,并非口头意义上的不洁,而是因为那根深蒂固的古怪脾气遗传自他的父母,他的家族,他害怕自己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凶凶的。男孩听到这些话,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并是出于对手工折纸书的什么热爱,也不是对礼物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从而想把自己包装得更加听话,而是他觉得他的父亲随时可能会黑脸,然后同往常一样,用极其难听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他尽力地不去想着镊子,冲洗器等一些看上去像杀人工具的轮番轰炸;也不停告诉自己要适应消毒酒精和敷上去的止疼药的味道;面对直射眼睛的那盏大灯,他不得不紧闭眼睛,并在心里嘀咕:陈庄再也不想看到它。由于打了麻药,他觉得嘴巴周围包括内部都麻酥酥的,那些由于长时间张开嘴而勾起的酸痛感在此刻变得很模糊了。可是好在,这个牙齿小手术一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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