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儿（2 / 2）

等电梯很快，坐电梯很慢，大概是上去的多，下来的少，负六起步，一层一停，进进出出，从三十六层开始人就少了，电梯里空荡荡的，气氛略显尴尬，丁青想起背包里还剩两个三明治，就掏了出来，给师兄一个，自己吃一个，等自己这个吃完，师兄那个塑料膜还没拆掉。

丁青安抚自己，可能师兄拆的比较细，他常说慢工出细活，好钢用在刀刃上。

就这么左拆拆，右拆拆，拆来拆去，终于拆到了天字九号会议室的圆桌上，撕拉一声响，膜，拆掉了，膜是膜，治是治，本来是一回事，现在是两回事，拆的真好，师兄微微一笑，丁青斜着眼心想，你真是强迫症福音啊你。

厚重的会议室大门这时也开了，一名个头很小气势很大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屋内，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走到窗前，哈哈大笑，其声若洪钟，又来的突然，师兄弟俩人吓得一激灵，忙站起身来，那人却甩甩手说，坐坐坐，客气什么，自己家。

师兄弟两人方才又坐定，也没搭话，就只是静静的等待着对方的表演。

中年男人从王府蓬荜生辉开始聊起，还讲到昨天听见喜鹊枝头喳喳叫，又说他自己日理万机，夜夜操劳，身心俱疲，腰间盘突出，所以成宿成宿无法合上忧愁的双眼，长篇大论，催人泪下，完了话锋一转，开始说但是，他说今天必须亲自来开这个会，为什么呢？因为他重视人类共同发展的根本权益问题，既涉及环境保护，又涉及生态平衡，最为重要最为核心的重中之重是他尊敬老道长的为人，至于老道长的为人，他一开始用海作比喻，然后用山作比喻，用云彩作比喻，又用天空作比喻，最后用宇宙乾坤无穷大作比喻，总之是哪里大哪里远他就用哪里作比喻，整个演讲过程从窗户台聊到会议桌，从会议桌旁边聊到会议桌上面，从半个屁股压在会议桌到整个人站上会议桌，从站上会议桌到蹲在会议桌，从蹲在会议桌到盘膝坐在会议桌，吐沫星子铺了半间房，师兄弟俩人除了擦脸就是呆若木鸡，一个是大为震撼而呆若木鸡，一个是呆若木鸡而呆若木鸡，中年男人见说的差不多了，年轻人可能也不太懂这些事，不太开窍，于是他说要不咱们开门见山？

师兄眨了眨眼说，开。

中年男人从会议圆桌上一跃而下，回到窗台，抬起胳膊，屈指对着紧闭的会议室大门勾了勾，大门唰的开了一个缝，缝里钻进来两个人，黑色衣服，女性身材，看不清脸，弯腰低头，小步快走，朝桌上码了半人高的文件，又给中年男子递上酒水，点上雪茄，男子只抽了一口，两人便退出房间，消失不见，好像从未来过。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望着窗外，天空黑黢黢的，像是染过头的布，仿佛明知那边有光亮，却怎么也扯不破，饮下杯中酒，浮上心头事，回过身来的中年男人像刚做完什么宗教仪式似的，摊开两手颇为无奈的说：

你师父最近身体怎么样？

师兄说：

劳王爷挂念，还行。

中年男人背着手原地踱了两步，然后说：

那也该了吧？

师兄说：

不该。

中年男人说：

差不多了吧？

师兄说：

差得多。

中年男人说：

你们这么霸道，本王怎么跟上面交代？

师兄说：

你交你的代，师父霸他的道，不影响。

中年男人说：

兄弟，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可知道？这里有汇总，有审计，有月报，有年报，有巡查，有监查，更甭提宫里派出来的内官，钦差，暗探，内线，桩子，明里暗里，公的私的，天天小考，月月中考，年年大考，层层有关，层层设卡，本王是月月闯关，天天打卡，这天灵盖挂在脚跟上，漏不漏风啊？兄弟，你可知道我有多为难！

师兄沉默了，眼睛里似有躲闪。

中年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圆桌旁，撸起袖子，一巴掌就拍在师兄面前的桌面上，拍完不解气，又握拳咚咚砸了两锤，玉扳指和金手链在木制桌面上留下了几个破了皮的深坑。

丁青看了看师兄，又瞄了瞄怒气冲冲的王爷，心想是不是得站起来说和说和，让大家伙都消消气，欲要起身时，却突然发现动不了，双腿发软，颈椎僵硬，汗毛倒立，冷汗直流，像鬼压住了身子，直到看见王爷胳膊上的刺青，左胳膊老虎，右胳膊菩萨，菩萨低眉，老虎睁眼，双爪前伸，尾巴后翘，有吃人之意，有杀人之气，丁青终于知道缘由，等到胳膊离开视线，方才松上一口气，却再也没有起身说和的念头了。

王爷抓来那一摞文件最上面的一本，也是最薄的一本，啪的一声摔在师兄面前，也刚好盖住了桌子上的几个破坑，指着那本文件，王爷一边骂一边说：

你瞅瞅，你看看，你瞧瞧，这也就是你师父家的，仅仅一家，你一家独大！将来再多来几个李家，徐家，赵家，王八家，我这王城，我这王府，我这可怜巴巴的小王爷呀，是不是都要给你们陪葬啊！

师兄叹了一口气，直了直腰，终于放下三明治，完了扶着桌子，就把眼睛伸了过去。

黑色封皮，皱皱巴巴，金色字体，龙飞凤舞，墨迹未干，三个大字，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