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儿(1 / 2)

那一年,应该说,难得下山。

坐在大巴车上,丁青的整个思绪都扑到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够,水泥路,绿化带,电动车,斑马线,红绿灯,眼花缭乱,只要是以前认识的东西都从新再看一遍,好像第一次见到似的。

师兄带着眼罩坐在旁边,说是眼不见心不烦,其实有点晕车,只是不好意思说。

大巴车司机准确的察觉到了这种变化,适当调整了车辆的行驶速度,因为他知道,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差他到山里接出来的这两个道士,是王爷的贵客。

司机名叫詹姆斯沃德,既是少数民族,也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从小爱喝胡辣汤,所以天生一副热心肠,高中辍学之后在社会上混迹了许多个年头,收快递,送外卖,去工地搬水泥,做烧烤,开烟酒店,还在白马寺当过几年和尚,这些买卖最后都不了了之,好光景没有把握抓住,宏观上可以赖供需失衡,实际上就是太实在,他做过好事,也做过亏心事,就是没做过赚钱的事,赚过的钱也赔的底掉,有实在的性格,就难免赚不到该赚的钱,他管这种性格叫懦弱,改又改不回来,最后只能释然。

好在时来运转,他二舅不知怎的在王府里当了班,做了管事,就给詹姆斯沃德谋了份府里的差,公家的活,铁打的碗,报酬丰富不说,原本明里暗里欠的债还可以缓一缓,

他念二舅的好,自然做事也尽心尽力,不论是府里的公事,还是王爷的私事,出来进去,迎来送往,他都办的妥妥当当,有板有眼,

他牢记二舅的话,见客低一头,抬眼三分笑,万事不由己,只问去哪里,行之有年,从不逾越,以至于每次评选年度最佳司机就总是他,得来的小红花和奖状摞在家里能盖间房,

站在颁奖台上,他又总是低着头,捏着袖子,看脚尖,嘴里说着不敢不敢,抬举抬举,其实心里很得意,

甚至王爷都注意到了这个年轻的老司机,总向他投去肯定的目光,也屡加赞赏,训斥别人的时候,还时不时拿詹姆斯沃德举例子,

有一次王爷坐在加长轿车里出府散心,见他离合精准,换挡平顺,油门不高不低,点刹车没有顿挫感,对惯性的拿捏恰到好处,整个旅途的颠簸感减少百分之三十,顿时心头一喜,直接把刚从宫里领受的夜明珠掏出来塞到他怀里,任詹姆斯沃德千恩万谢,王爷看也不看,只说拿住拿住,好好开车。

一个夜明珠解决了所有债务问题还多有富裕,詹姆斯沃德不免心生忐忑,就去问二舅合适不合适,二舅泡在澡堂池子里正搓着腿上的泥,眉头皱了一下就展开,然后说,詹啊,你当王爷小家子气呢,是赏是罚,王爷从不在意,箭射出去还能收回吗?你小子就安心吧。

还有一次詹姆斯沃德开车堵在高速路上,王爷和他唠起了家常,那天暴雨倾盆,有瓢泼之意,雨刷擦不出清晰的视野,副驾驶一侧似乎还有刺客正与侍卫火并,冲锋枪子弹打在车门上咚咚闷响,詹姆斯沃德冷汗直流,脚心含着油门准备一踩到底,就在脑子里那根弦拉满的一刹那,王爷拍了拍他,说别慌,他侧过身子,看到王爷笑眯眯的,眼角张着三分醉意,王爷把手里的威士忌递给他,让他喝,他不敢违命,只得用嘴唇沾了一点,王爷又说喝完,他才一饮而尽,

洋酒劲儿大,加长轿车顿时变得轻飘飘的,子弹像打在棉花上,

王爷点了点头,开始讲起年轻时候的事,王爷说他年轻时候也是个司机,在前朝的皇城里当差,那天也是天降大雨,和今天的场景一模一样,高速路堵得里三层外三层,他那会儿刚下班,忙了一天又累又瞌睡,没办法就自己跟自己聊天,讲对口相声,说着说着后排有人笑,一回头发现是六公主,六公主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就是听说脾气有点怪,俩人大眼瞪小眼,六公主说你怎么不讲了,他说他忘词了,于是六公主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棋盘大小的地图,将就着后排车顶昏暗的灯光指指点点,给他讲解了一个蓄谋已久的特殊军事行动,题目是远走高飞,说完怕他听不明白,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他愣了半天说自己下班了,六公主说你没有,然后又开始专题讲解战术行动背后的战略思维,大概意思是一见钟情,完了夸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什么的,他知道这是在忽悠他,但是他说他信,等折腾到后半夜车也不堵了,六公主也讲的瞌睡了,他就一路九曲十八弯把公主送回皇城,下车时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撇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觉得一辈子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然后呢,王爷捏着空荡荡的酒杯愣了半响,车窗玻璃在连续的击打下模糊成碎叶状,詹姆斯沃德脑袋昏昏沉沉的,思路还没从六公主那边出来,王爷就冷不丁的说,所以,别慌,让刺客杀进来,死一死又何妨。

雨停了,高速不堵了,刺客也熄火了,刺杀失败,据说还是几个女刺客,侍卫们不出意外得到了嘉奖,詹姆斯沃德也因为其临危不乱的优异表现领受了三天带薪假。

今天是带薪假第二天,临时通知他回来加班,稳稳地操控着疾驰在夜色中的大巴车,詹姆斯沃德没有丝毫不愉快。

特别的任务往往意味着特别的信任,既是王爷的信任,也是府里的器重,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二舅常常给他提起的“自己人”的圈子,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王爷的故事再深奥,也不如王爷的信任来的简单而可靠。

而且活儿也不复杂,早上去,晚上回来,接两个道士,中途无需停靠,不用管饭,也没什么特别的注意事项,客客气气就完了,虽然是公车私活儿,在程序上有点奇怪,但公和私,用得着分那么请吗?任谁来,怎么看,它都只能是一回事。

翻过二阳山,王城映入眼帘,夜之色到此为止,扎根在苍茫大地,倚长河作阴,望平原在阳,定东西南北,握四通八达,城外有野,城内有城,一层一城,层层叠叠,既是城,亦是道,遍数历朝历代,皆据此王城为要道,虽是四十个世纪之前的老旧产物,但历经一代代能工巧匠的改造建设,至今仍可称之为人类工业文明皇冠上的珍珠,久经战乱而不倒,七十二层王府直抚云霄,傲视群雄,当然,那儿,也是此行的目的地,终点站。

车渐渐多了起来,詹姆斯沃德戴上墨镜,努力适应着对向车抛来的强光,不多时,因违反王城交通管理暂行条例第十七条,在城区主干道上打远光灯的几个司机,被监察官员叫停,靠边,接受质询,詹姆斯沃德摘下墨镜揉了揉眼,心想这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糊涂鬼,即将要在劝戒所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并在那里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忆。

踩下离合,摘掉四档,挂上三档,将车速控制在五十以内,从仅容一车通过的小边道开上二环高架,猛地从平地拉抬到桥面,视野从狭小变开阔,王府近在咫尺,眼神避无可避,可目光所及,皆是局部,府内灯火通明,人影忙忙碌碌,有老者依窗朝外观瞧,却不知是何景象,詹姆斯沃德颇为感慨,沐浴在权力的柔光下,芸芸众生都卸去了不平之气,他已然忘却当年第一次来在这里时那不由自主从灵魂深处发来的震颤,现如今只剩下回家的感觉。

下了桥,光线转暗,车辆都慢吞吞的,到了王府地下停车场入口处,又自觉地排成一长队,保持着沉默的秩序,等待安检,领牌,抬杆,放行。

轮到詹姆斯沃德的时候,检查站值班的小姑娘摘下帽子,神秘兮兮的递过来一个木盒子,说是她大姑从老家捎过来的,让詹哥尝尝。

詹姆斯沃德搓了搓手,把身子探出车门,从玻璃窗里把盒子接到手,掂量掂量,不轻不重,声音沙沙的,像是茶叶,就问小姑娘,妹儿啊,这是啥啊?小姑娘说是铁观音。

铁观音柔,没有毛尖的脆生,提神,不过詹姆斯沃德也不讲究,他习惯泡浓一点。

熄罢火,拉上手刹,取下安全带,詹姆斯沃德顺手就给自己泡上了一保温壶,地下停车场视线昏暗,关了大灯就只剩车里的光景,扭了扭后视镜,两名乘客缩在后排,稳稳当当,东倒西歪,摘掉耳塞子,嗯,一个鼾声如雷,另一个也鼾声如雷,耳塞子塞回,茶叶沫子还是得撇一撇,不然泡老了,可以浓,不能老,还不能等,这是家规,是詹姆斯沃德那个活了五百多岁的老老外公教他的,标准的祖训,一大口滚烫的浓茶涌进嗓子眼,热呼劲儿顺着脊椎骨往脖子上钻,再深深的吸一口气,就吐出了一天的疲惫,顿时神清气爽,飘飘欲仙,这招百试百灵,詹姆斯沃德不禁感念起他的老老外公,音容宛在眼前,心又渐生惭愧,真是好久没去拜他老老外公了,改天清明得提点东西去拜拜。

一想到老老外公,詹姆斯沃德就不禁想起风流一生的太姥姥,一想起风流一生的太姥姥,就想到命运多舛的二舅,一想起命运多舛的二舅,就有人拍他的肩膀,问师傅是不是到站了。

詹姆斯沃德还未从激荡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就警觉到了自己的疏漏,慌忙站起身来,按开电动车门,指着不远处闪着亮光的电梯间说,道爷,顶楼,天字九号会议室,好找,小的一会还交班呢,就不送了。

丁青撅着腮帮子点了点下巴,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位身高两米体壮如牛的司机师傅,站在相对狭小的驾驶室里,脖子都伸不直,应该是很难受,他就觉得挺不好意思,一边嘴里说着谢谢谢谢,添麻烦了,还跟人司机师傅握了握手,一边拖着尚未从昏天黑地的噩梦中醒利索的师兄下了车。

终于下了车。

好像坐了一辈子的车,师兄这么说,丁青也没话讲,只是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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