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2(1 / 2)

容克将伊琳从护卫处讨来的草木灰,均匀地洒在莫顿后背已经结痂的伤口上。每洒一次,他的手便哆嗦一下,既怕触碰到一道道婴儿嘴巴似的裂口和闪着青紫色油光的肿胀,又为布满整个后背,可怖的旧伤痕感到心惊。他这才明白,为何父亲从来不肯裸露上身,就连洗澡,也会穿一件贴身的单衣。

一圈人围坐在莫顿身侧。

伊琳抹着眼泪,不时推开总把脑袋凑过来,挡住微弱光线的乔西。

坐在她对面的凯伦,则紧盯着莫顿的后脑勺,一会儿趴到膝盖上,一会儿又将杂草般的头发挠得咯滋直响,微微突出的喉结时不时还会蠕动几下。

“我可能犯了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莫顿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头也不抬,幽幽地说道。

他闷哼一声,扯下早已被血汗和污泥染透的单衣,盖住那些新伤旧痕,在容克和吉拉的帮助下,斜靠着墙坐下,大口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汩汩流下。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除了吉拉,几名少年的脸色再次不安起来。

他没有告诉几人跟维吉尔沟通的详细过程,连结果如何也没有透露,只是说,他从维吉尔的眼睛里看出一种非常熟悉,令他极为担忧的神情。那种神情,与他从很多告密者脸上见识过的一模一样,既诧异又忧惧还贪婪。

“告密者?是指那两颗金牙吗?”凯伦往木栅栏外面看了一眼,低声问道。

莫顿摇摇头,长叹一声,扭头看向脸色刷地变白的吉拉,握紧她开始微微颤抖的手,目光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和眷恋。

“莫顿大叔……”

莫顿摆了摆手,打断凯伦的问询,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吉拉。

容克和伊琳不解地对视一眼,耐着性子,等待莫顿的答复。休伊则像泄了气的皮球,朝莫顿哼哼两声,晃到墙角,一屁股坐下,木然地盯着远处的火盆。

莫顿终于有了动静,他在吉拉的搀扶下,艰难地调整好坐姿,尽可能地挺直胸膛。他将手伸进嘴里……

容克眼睛瞪得多大,心想,怪不得父亲要说告密者呢,难不成被人发现他满嘴的牙齿都是用金币做的?他注意到,伊琳应该也同样有这个想法。她停止编织手中的草席,歪着脑袋,喔圆了嘴巴,恨不得钻进莫顿嘴里。至于其他人,无一不诧异地盯着那口张大的黑洞。

只见莫顿从牙缝里抽出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缓缓往外拖动。随着丝线的拖动,他不住地发出阵阵干呕,丝线拖动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还配合着拍打胸口。不多时,他便在几名伸长脖子的少年,担忧和疑惑的神情中,哇地一声,吐出一个散发出恶臭、沾满黏液,差不多有两颗鸽子蛋那么大的一个棕黑色皮囊。

“哇……”

几人同时低呼一声,暂时抛开坏消息带来的坏心情,在莫顿身上四下打量起来。

莫顿咳嗽几声,将皮囊在身上擦拭干净,哆哆嗦嗦地解着皮囊接缝处的细绳。

吉拉从他手里接过皮囊,用牙齿咬断细绳,递回莫顿手中。

莫顿冲她咧了咧嘴,一层层拆开皮囊。随着最后一层油纸被剥开,里面露出半枚四里亚尔银币大小的徽章。

“这是……”

容克接过莫顿递过来的半枚徽章,疑惑地看向冲他微笑的父亲和母亲,不解地问道。

“拿着吧。这半枚徽章,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吉拉轻抚着莫顿的胸口,替他说道。

容克狐疑地摩挲着手中的徽章,将之举到眼前仔细查看。只见这半枚银质徽章背面中间的位置,似乎是一杆拦腰截断的、凸起的天平,天平的托盘上,托起一把银色的利剑,利剑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徽章的边缘,形成半个光环。他翻到正面,徽章的边缘不再是利剑的光芒,而是半圈橄榄枝,橄榄枝环绕着的,是几个凸起的字母。

“Sch……”容克低声念着。

“Scheele,舍勒家族。”莫顿带着骄傲的口吻,缓缓说道。

“爱与正义的审判者。”

一旁的凯伦露出恍然的神情,眼神复杂地看向容克,补充道。

“不错。”莫顿说道。此刻的他,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长吁一口气。

他告诉眉头拧成几条山脊的容克,他和吉拉原想等成年仪式结束之后,才将这份最重要、最珍贵的礼物还给他。他环顾阴暗潮湿的监牢,遗憾地说,这里显然不是最适合赠礼的地方,之所以选择此时将一些重要的事情告诉容克,与他判定维吉尔极有可能成为告密者,有很大的关系。

他接下来对容克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除吉拉之外的所有人张大了嘴巴。

“容克·弥尔顿·舍勒,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容克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梁,惊愕地扫视着面露释然表情的莫顿和吉拉。

“我,莫顿·耶索斯,是你的父亲,弥尔顿·哈德鲁·舍勒殿下,最信任的侍卫长。而你,容克·弥尔顿·舍勒,正是弥尔顿殿下唯一的儿子,也是舍勒家族的第四代继承人。唯一的继承人。”莫顿挺直胸膛,向容克微微低头,恭敬地说道。

“愿忠诚永远同在。”一旁的吉拉以同样的语气低声补充道。

容克手中的半枚徽章叮地一声掉落。

监牢里除了不绝于耳的嘶吼声、惨叫声,以及石墙上快速奔向的老鼠发出的滋滋声,再无一人愿意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休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回来,靠着墙,屏住呼吸,死命盯着瘫坐在那里、木偶般的容克,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丁点跟尊贵的公爵身份有关的痕迹。

伊琳捂着嘴巴,像是第一天认识容克,黑白分明的双眸蒙上一层雾气,眼眶也跟着开始变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肯定是的,肯定是的……”

容克喃喃低语,耷拉着肩膀,求助地看向低着头、变得无比谦卑的父亲和母亲,看向露出玩味神色的凯伦,看向嘴里可以塞进一只鹅蛋的乔西。

目光接触到伊琳的双眸时,他愧疚地低下头去,瞬间便明白了莫顿之前所有做法背后的考虑。

莫顿,还有吉拉,一直在保护他,宁可牺牲最心爱的女儿的幸福也要保护他,保护他们愿意献出所有忠诚,乃至生命的,舍勒家族的第四代继承人-容克·弥尔顿·舍勒。那个人离他那么远,是高高在上的帝国公爵的子嗣,而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猎户的儿子,被关在监牢里的猎户的儿子。那个人离他又那么近,两个人共同着一副身躯,熟悉到根本分不清彼此。

他站起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缓缓退到阴暗的角落,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慢慢舔舐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撕成碎片的心灵。他不敢看监牢里的所有人。维系在身上的父母兄妹亲情、同伴友情的纽带仿佛瞬间被扯断,他曾经拼命想保护的人,反成了被踩在脚下的垫脚石。

他开始无比思念当一只小公鸡的时光。

“所以,莫顿大叔,你从离开里尔村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拿伊琳作为捆绳,拴住某个大人或者老爷,好让容克顺利继承弥尔顿殿下的爵位吗?”

“不,凯伦。”吉拉抢着回答道。

她抚摸着莫顿粗糙的大手,抬起头,看向翘起一只嘴角的凯伦,告诉他,莫顿原本的计划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结果却是这样。”凯伦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他嗤笑一声,走到离几人最远的角落,推开湿漉漉的杂草,倚着监牢的木栅栏,微微吐出的喉结剧烈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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