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他和老军士在这个理由上又产生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一群猎人里某个或某几个,遭到了叛军的伏击,其他人被迫带着叛军逃遁。老军士始终认为,要是一群猎人,能在白天的时候,在深山里,被几个逃了五天五夜的残兵胁迫,那他们还不如去城主大人城堡里的铁铺,干点只需要卖力气的杂活。

老军士见帕亚愁眉不展,从他手里接过鹅卵石,在手里随意抛着。

“算了帕亚,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是不是胁迫,等我们抓到那几个杂碎,一问就知道。”

“不不不,这非常重要。”帕亚完全不能认同老军士的观点。

他觉得,如果猎户们对待陌生人的态度,真的如同老军士所言,在没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之前,冒然冲过去,非但不一定能抓到叛军,反倒有可能给小队带来灾难。

老军士想了想,认为帕亚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他笑了笑,说道,“这么说,碰到一群笨猎人,对我们倒不算是个坏事。”

帕亚瞟了一眼神色轻松的老军士,叹了几口气,目光转向夜色下的群山,低声说道,“你知道吗迪克,自从小玛吉生病后,我对所有的生命,哪怕再柔弱,再渺小的生命,都充满了崇敬。她真的很勇敢,也很坚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勇敢和坚强。”他的下巴朝西北方向扬了扬,“你觉得他们,那群能在山林里存活至今的猎人们,真的会比我们意想中的笨吗?还有那几个叛军……知道吗迪克,我现在很紧张。我越来越觉得,他们或许不是老鼠。”迎着老军士越来越严肃的神情,帕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们才是。”

“哦,帕亚。请别再说了。”

听完帕亚的叙说,老军士朝四周看了看,将皮甲裹得更紧。他高高地抛起鹅卵石,以一种强装轻松的语气说道,“被你这样一说,我恨不得想马上就下山,把我家那个臭小子抱到怀里,好好亲他几口。嘿嘿。”

帕亚微微一笑,褐色的眼珠随着鹅卵石的一上一下微微转动。那颗光滑的小石头,在火焰的帮助下,将空气撕成两道残影。拉长的影子,形成一条圆滑的黑色弧线。弧线的顶点刚刚触碰到一片落叶,转瞬便又落入谷底。帕亚不禁在心里为那道弧线加油,期盼它能够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奇迹。

奇迹在一瞬间真的诞生。

帕亚褐色的眼珠咯噔一下停止了转动,随即,慢慢地向前延伸。弧线里的那颗黑点也放缓了上升的身躯,一格一格爬到顶点,轻轻地触碰到树叶。树叶动了,整个掀了过来,背光的那面彻底暴露在火光之下。

“卡尔。”

帕亚猛地站起,朝捡到鹅卵石的那名士兵高喊一声。

卡尔马上跑了过来,疑惑地看向帕亚。

“你捡到的时候就是这样吗?”帕亚从老军士迪克手里抢过那枚鹅卵石,托到卡尔面前,急切地问道。见对方表情呆滞,他又补充道,“就是,上面有没有泥沙,还有一些……就是石头从土里刚刚刨出来的样子……”

卡尔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忙举起右手,“我发誓,绝对没有动过,更没有擦过。捡来的时候就是干净的。”

士兵们围拢过来,与迪克一起,狐疑地看向激动的帕亚。

“哈,老迪克。回去以后,请替我亲一下你家的臭小子。”

帕亚狂笑几声,在迪克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他解释说,老迪克的儿子曾经玩过一种叫做飞石索的玩意。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那个臭小子有一次在玩的时候,朝自己的女儿射出一颗弹丸,将她砸得哇哇直哭。他当时非常生气,就将飞石索和一包弹丸全部抢了过来。他记得,那些弹丸就是这种光滑的鹅卵石。

他这样一说,老迪克也想了起来。他说因为这件事,还将当时才十二岁的臭小子狠狠揍了一顿。

刚一说完,他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帕亚的想法。他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解释。

“怪不得,怪不得。”

老迪克连连搓手,已经无法以语言形容对帕亚的钦佩。

“还有三个疑问”,帕亚在一群茫然看着自己的人群外踱着步,伸出三根手指,“这群猎人有多少人?里面有多少孩子?他的标识是留给谁看的。”

老军士顺着他的思路拼命在脑袋里搜刮久远的记忆,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找到最能解答其中两个问题的答案。

他告诉帕亚,空加瓜山一带的猎户村落,有一个古老的习俗。男孩子们长到十六岁时,必须参加一种叫做成年礼的仪式。所谓成年仪式,就是在不依靠大人的情况下,结伴进入深山,完成最少一周的生存和狩猎。在很早的时候,这项仪式是由孩子们独立完成的。后来,这个仪式虽然保留,可很多大人为了防止孩子们受伤,会选择悄悄地跟在后面,隐藏到暗处,好在他们遇到危险时提供帮助。

“最少可以表明,他们不是为了迎接我们,对吗?”

“也可以表明,他们还在遵守最古老的习俗”,老迪克的语气远没有帕亚的轻松,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从对方手里拿起那枚鹅卵石,在上面亲了一下,说道,“这对我们而言,可不算太好的消息。”

被老迪克这样一说,帕亚不禁在一阵寒风中打了个冷战,与此同时,似乎真的闻到一股,像是猎人从身旁走过,留在风中的血腥味。

“你闻到什么了吗?”

“什么?”

“猎人的气味。”

“哦,帕亚,放松,放松……”老迪克嘴上这样说着,鼻子倒很自觉地深嗅起来。

不光是他,一群凑过来看热闹的士兵们,也都好奇地边闻边朝上风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受帕亚的影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老迪克仿佛也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二人错愕地对视了一眼,跟在举起火把的士兵们身后,往树林左侧的一个小山坡走去。

越往上走,那股气味越真实地传来。

帕亚缓缓抽出弯刀,让士兵们熄灭火把,结成战斗队型,缓缓往上搜索。

他和老迪克在靠后一点的中间位置。五名手执长矛的士兵分散在左右翼。四名弓箭手则分成两组,躲到石头后面,借着月光的指引,瞄准帕亚视野的前方。

走出约一百码后,血腥味清晰且浓重起来。

帕亚停住脚步,看向二十码处的那棵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凭感觉,他认为血腥味就是从那棵树后面传来的。

他向两翼的长矛兵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接着,示意让他们拉开与银杏树的距离,从两侧包夹过去,又让跟上来的弓箭手分别瞄准树的两侧。

布置好以后,他右手一挥,七个人缓缓接近大树。

在距离五码左右时,寒风裹夹着令人心悸的浓烈腥臭,将一声粘稠的滴答声送进他的耳朵。他连忙再次号令停止前进。

在与老迪克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他带着右翼的长矛兵,猛地窜出,从右侧向树后靠拢。

视线刚触及大树后方,他和两名长矛兵同时愣住。两名长矛兵同时跪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

帕亚的胃里一阵翻腾,大股酸水瞬间冲到嗓子眼。他拼命咽下那股酸水,双手连挥。众人一拥而上背向大树,将大树和他团团围住。

老迪克从一名不敢靠近的士兵手中拿过火把,小心地抬起那颗只靠皮肤和一截绳索挂着的头颅,仔细地看了看。随即,他浑浊的眼中燃起火光,对捂着嘴巴的帕亚低沉地说道,“是艾略特。”

“杂种,混蛋,该死……”

帕亚牙关咬得嘎嘣作响,恨恨地咒骂着。

他让沉默的士兵们在不远处挖坑,又将所有的水囊放到一起。接着,他托起那具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躯体,老迪克左手拎着艾略特的头发,右手挥刀将挂在树枝上的绳索砍断,二人轻轻将他放了下来。帕亚小心地将裸露在外的内脏塞了回去,接过老迪克递过来麻布,用水囊里的水打湿,两个人一起细致地擦拭起来。擦拭好以后,他脱下自己的皮铠甲,正准备脱掉武装衣时,老迪克连忙将他拦住,脱下自己已经缺了两个衣角的上衣,轻柔地盖在上面,再用洗净的绳索捆起破碎的尸体。做完这些,两名士兵走了过来,与二人一起,抬起尸体,走到挖好的坑边,将之缓缓放了下去。

老迪克跪在旁边,随着掩埋的泥土哼起古老的歌谣。那种哀伤又静谧的旋律,仿佛带着魔力,让士兵们无畏苦痛,也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

“去把那帮杂种的踪迹找出来。”将一束野花插在小土包上后,帕亚猛地转过身来,低声吼道。

“是。”

士兵们迅速散开,漫山遍野地搜索起来。

年轻士兵的离开,似乎带走了所有的好运。士兵们忙活半天,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老迪克从帕亚那里要来那枚青色的鹅卵石,再次亲吻一下,问帕亚,“你相信命运吗?”

“一直都信。”

“哦,那很好,真的很好。”

老迪克低声说着,用指甲在树干上抠了一点凝固的血浆,在鹅卵石已经变淡的刻痕上划了一道,虔诚地默念着古老的祷词,然后将鹅卵石抛了出去。

他又严肃地问帕亚,“你相信命运吗?”

“当然,一直都信。”

“很好,真的很好。”

老迪克捡起鹅卵石,举着火把,带头朝划痕所指的正北方向,沿着松树林右侧那条猎道向坡上走去。帕亚紧随其后。士兵们同样无声而坚定地跟了上去。

这次的行进,他们一刻也没停歇。在接连翻越四座山头后,他们来到一处坡顶,此时,正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不过,站在山石上的帕亚,眼睛里却隐隐跳跃着一团团橘色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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