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乡(下)(2 / 2)

“这些连绵不断的大山啊,我恨透了你们!”庆狗子在环视坝子周围铁臂一般的群山,心中对偏僻荒凉的故乡没有爱,只有恨:“是你们让我受苦受穷,我这一辈子都要拼尽全力离开这个山沟沟!”

这些磅礴的大山能感受到庆狗子对它们的恨吗?它们不能。岁月的无情流逝,自然力量的随机改造,都动摇不了它们承载这一方水土的忧喜悲欢。大山让勤劳、粗犷的土家族汉子压弯了腰,但是老一辈的庄稼汉们依然在田间山头辛勤耕耘着,他们的吆喝声在山谷间回荡,亢奋、热烈、洪亮、豪迈,几乎要将大山震崩塌。在老辈子人的吆喝声中,马文学悟出了生命的博大与永恒,他曾读着土家族人碓窝里面舂出来的一部部浪漫神话入眠。而庆狗子感受到的只有贫穷和压抑,他只想离开这片蛮荒的边缘土地,憧憬着跳出农门。

这片土地蛮荒吗?这里是鄂西南的武陵山区,湖北恩施,被CQ市和HUN省的湘西紧紧包夹着。是以土家族和苗族为主,以及少量侗族组成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千百年来在土司制度的统治下一直保持传统风俗,自清朝雍正开始推行“改土归流”以后汉化的相当全面,到如今连土语和苗语也很少听到了。在这里生活的人虽说户口上写的是少数民族,其实大多是外省汉族人。他们的前几代祖先或因为避仇,或因为兵灾,或因为天灾,在这片偏远山区定居后也就成了当地的少数民族。

汉化归汉化,土家族人还是保留了一些他们祖辈的生活习俗。

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杀至少一头年猪,哪怕是很小的一头,因为这关系到这家人一年的油水问题。还要打糍粑,蒸甜酒,做团馓.....买齐所有必备品。年猪杀了之后,连同内脏在内,土家人会把大块的猪肉用盐、花椒、五香粉腌制好,挂在火炕上,下面烧松柏树枝和晒干的桔皮,烟熏成腊肉。马文学的母亲田二是一个村里人公认的十分能干聪慧的妇女,她腌的腊肉肉质紧凑,呈正宗的暗红色,喷香诱人,往往放上一年也不会变味。

忙完秋收,又种下了来年才有收成的油菜。眼下要过年了,一年到头最清闲的一段日子里,马家跟其他人家一样已经提前一个月杀好了年猪,熏好了腊肉。

马家还有一项比较费体力,需要壮劳动力才能做的事没有完成,那就是打糍粑。马有福在大儿子回来的第三天就开始忙这件事了,两个儿子已经按传统规矩分家,大儿子给母亲养老送终,小儿子给他养老送终。不幸的是老母亲吃了一辈子苦,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去世了。

分家不影响两家人一起干这件事,小儿子马二毛什么事都喜欢跟哥哥马大毛一起干,这样他们两口子可以轻松很多。庆狗子这天又来串门看到这场面也有了兴致,跑回家让母亲蒸了几斤糯米一起干。

打糍粑,就是把糯米蒸熟后放在一个方形的石头槽里面千锤百炼,打到粘乎乎的之后放在抹了菜籽油的木板上揉成小团,然后两块木板压扁。定型之后五个叠一起自然风干保存。哪怕在现在好东西层出不穷了,这种东西不仅好吃又方便吃,可煎炸火烤,也可以切碎跟甜酒一起煮,是可以当礼物走亲戚的。

快过年了,天公恩赐了一场瑞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使得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冰雪世界。北风呼啸着,树上的积雪太多,时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好在大风摇动了树梢,上面的积雪像棉花一样往下掉,减轻了树的负担,却让过路的行人寸步难行。大坝子上,各家的院坝上,顽皮的孩童们不在乎寒冷,在雪中玩得不亦乐乎。男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用一块木板玩人拉雪橇......女孩子们玩得文静多了,她们站在树下或屋檐下用棍子打上面的冰吊儿,那些冰吊儿像是挂了一排的透明打击乐器,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有的折断了掉来雪地,被几个顽皮的男孩子捡起来当作冰棍舔,舌头粘在冰上后哭起了鼻子。

庆狗子从小就是孩子王,他以高超的技巧从家里踩着一对竹子新做的高跷,故意秀着高难度的正面手抓竹竿上坡下坎,在雪膝盖深的雪地里面轻松行走。那些小孩子被他吸引了,全部跑过去奉承他,他大方地让几个男孩子试了试,全都踩不稳摔在雪地上。他没继续跟小孩子们闹,他妈让他去马文学家帮忙打糍粑,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传统的场合。

“你又躲在屋里看书,庆狗子来玩了,一起打糍粑,你不想跟他谈白(聊天)吗?”马文学的妈叫田二,她不想看到儿子成为书呆子,劝他出去玩。

马文学对这些传统的琐事提不起兴趣,从小看到大,吃到大,早就感到腻味了。他对庆狗子也没有了童年的好感:“庆狗子.....他现在变得牛皮哄哄的,我跟他没得话可说了。”

“那你来看看你大伯这次回来带的东西,他给你买了几套新衣服呢。”

马文学为什么叫他亲生父亲为大伯呢?这可是地方特色,孩子小时候多灾多难不好养活,就会请八字先生来算一算是不是相冲。镇上最有名的算命先生贾瞎子算出马文学恰好与他父亲八字相冲,于是被家人逼着改口叫自己亲生父亲为大伯。

父亲带回的东西也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一看是厚实的羽绒服就放下了,母亲让他试穿他都不肯:“娘,你不晓得我不能穿厚衣服吗?他也晓得我的病不能穿厚衣服,但是他还给我买这种,说明他根本不关心我。”

“不要乱说你大伯,大冬天的不买厚衣服,难道给你买短袖啊?”

田二把一件羽绒服给儿子试穿,“你的病没得大问题,慢慢地自然会好的。现在天气冷,你穿这种衣服不会发病的,听妈的话。唉,你看你,一年四季都不讲究,都是穷人家,别人都比你穿得行市(光鲜、体面)。”

马文学试穿了一下就想胶下这件新衣服,他带点怨声对母亲说:“我从小到大都穿哥哥的旧衣服,已经习惯了。我也不讲究吃喝穿着,心里有锦绣才是真的体面。更何况,我现在也没有福气穿羽绒服了。”

“你不肯穿是你的事,反正老子都给你买了,你不要怪老子偏心,不关心你就行了。”父亲马大毛脱得只剩下一件毛衣进来冷漠地说了一句话,从柜子里面翻出一包烟,看了马文学一眼后就出去了。

“莫听他的,他从来不会讲一句中听的话。不过他最器重的人还是你,觉得你最有出自。”

出息.....马文学听了母亲的话有些难过。他当然是很想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过他正在盘算一件大事,一个他长这么大以来最重大的决定:他想辍学,他也想去打工!

马文学徘徊在楼下院坝边缘上,那周围种了他喜欢的绿植,凤仙花和胭脂花都被寒冬所败,只剩下四季常青的千年矮和仙人掌还活着。他心事重重地眺望苍茫的远山,山头仅存一抹淡淡的云彩。夕阳残照,余晖暗淡无光,孤单的鸦雀在树梢起落无计,拣尽寒枝不肯栖,它们的翅膀扇动着梦一般的黄昏。正是那: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这无疑是一个改变了马文学命运轨迹的决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很难想象,如果他没有辍学到广州打工,我和他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全新模样。至少不会有我要讲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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