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清明(1 / 2)

天鉴拾玖年,肆月初伍。

半砚山,辰青宗。

浑浊的晦暗天空被细密的雨丝填满,已经满眼翠绿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细雨绵绵的天气总是惹人惆怅,恰逢清明,平日间热闹的半砚山头在雨幕中陷入沉默,两只雨燕掠过屋檐,抖抖翅膀,相互依偎着停在屋檐下。

清脆莺啼在她的梦里泛起涟漪,少女缓缓睁眼,尚带着一丝困意的眼眸越过雨丝看那窗前。

清亮的剑光斩断雨丝翻飞盘旋,一招一式干脆利落,只是在这雨中不免显得有些孤单。少年却只是目视前方,任凭雨丝打湿发梢,贴在他的脸颊。

如墨的眼眸里映出剑锋的寒芒。

他总是这样,总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试图追逐什么、抓住什么,却又总是什么都不说。

所以少女忍不住开口呼唤道。

“哥哥......”

听见她的呼唤,孙磬回身看向她,挥剑甩去一串水滴,长剑落入剑鞘。

“云儿,你醒了?若是困的话,便回房多睡会儿。”

他倚在窗前,随风飘荡的雨丝轻轻落在他尚且说不上宽阔的脊背上,不动声色的替她挡下那一抹春雨带来的寒意。

就是这一点让自己难以释怀。

孙汐云闹别扭似的撅起小嘴,又担心被眼前人发现,给他平添烦恼,便连忙摆摆手,招呼他进屋来。

“快些回屋吧哥哥,莫要着凉了。”

“嗯。”

门扇开合的声音轻轻响起。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从云里透出一点儿亮不情不愿的投在半空中,春雨浇得地面泛起一阵凉意,屋檐下积起一个小水洼,在烛光里反着亮。

屋内却显得暖融融的,像是进了温热的水里。碳炉里的火烧得正好,将房间里的一切照成橘黄色。一阵带着雨水腥气的微风趁着开门的机会偷溜进屋内,在屋子里乱转,空气中似乎是惊起一阵骚乱,又随着关门的声音归于平静。

孙磬拍拍身上一层细密的水珠,摘下背上长剑靠在门旁,这才走进屋内,看向窗边少女。

这是他的房间,以他的性子来说本应该更朴素一些,可孙汐云总是喜欢赖在这间房里,待在窗前看他练功。孙磬拗不过她,便由得她为这房间平添了许多装饰摆设。

近门旁是衣柜,里面塞着衣物和零碎。从厅中搬来的炉子摆在房间中央。塌上摆着小桌,桌上茶壶里的茶是他早间添上的,已经有些凉了。床头的书柜里摆满了书卷,多是些医书偏方,夹杂着几本杂书百科。窗沿上的小小花瓶中插着一支初开的月季,似乎是她与医阁的师姐师妹们踏青时采来的。

一本翻开的书被随手放在塌上,书页微卷,似乎是有人看了一半便沉沉睡去,书卷便跌落在塌上。

并什么晦涩难懂的书籍,不过是一本记录各大武林门派及其相关资料的江湖杂书,是他花了二十文从镇上茶馆的说书先生手里买来的再寻常不过的货色。

注意到他的目光,孙汐云慌忙抓起书卷,将羞红的小脸藏在书页之后,不敢看他,似乎想起自己方才睡眼惺忪的模样。

“让我看看你的腿。”

孙磬在床榻前蹲下身来,一手轻轻抬起她的右腿,卷起裤腿,温润如玉的少女肌肤在炉火的映衬下泛着一层鹅黄色。

本应一片洁白的腿上满是跌倒时留下的淤青和擦伤,层层叠叠,似乎先前的伤还未好,便又留下了新伤。

孙磬伸手取过跌打药酒,因常年握剑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指肚拂过眼前温润之上的淤青。

也许是方才淋过雨,他的手还带有一丝凉意,孙汐云不禁轻哼一声,乖乖的任由他摆弄。

本应是少女怀春、心绪纷纷的年纪,她却不曾想这么多。

儿时留下的病根让她难以习武,平日里也是诸多不便,每逢阴雨寒冷的天气双腿总是刺痛难忍,无法入眠。

不知有多少次,她曾在夜深人静时埋怨,甚至是怨恨自己已经逐渐难以回想起面孔的父母。

若不曾来到这世上,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种痛苦了呢?

又或者,没有与他相遇的话——......

她看向眼前人,相互触碰的肌肤传递着熟悉的温度。

“我看你最近走路松快不少,上次敷的穴位有效?”

“嗯。师傅想法子用针灸替我放出了一些体内淤积的寒气,最近走起路来都轻松了不少呢。”

不,唯有这一点是自己不愿去想像的。

自己的病给很多人添了麻烦,不论是师傅师祖,还是他...但或许在自己心底里还藏有一丝庆幸。

每当自己为病痛所苦的时候,他总是会陪在自己身边,不再想着如何变强,也不再想着那些生活琐事,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如果这便是自己独占他的代价,似乎也不是那样的难以接受。

孙汐云垂眼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不自觉的伸出手,正微微晃动的发梢似乎触手可及。

“其实......”

其实自己的腿治不好也没关系,只要这样的时光能长一些,再长一些,只要他能看着自己一个人......

“书,好看吗?”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无法移动分毫,随后像放弃了似的,缓缓下垂。

孙磬驾轻就熟的替孙汐云按压着腿上的穴位,似乎对方才的一切毫无察觉,只是想起塌上的书卷,随口找了个话题。

“嗯,好看。”

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这天下很大,江湖也很大。车水马龙、人世烟火,皆于此间。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了各式各样的门派,在这江湖或是为了名声,或是为了心中理想,又或是为了财富,时而携手共进,时而争斗不休。光是书中所写的只言片语便足以让她心驰神往。

她明白。朝夕相处近十载,她又怎会不明白呢?

眼前之人绝非池中之物。年纪尚小,同门却纷纷敬他、爱他;师傅待他虽严厉,但也是对其期望甚高所致;就连性情古怪的黎叔,甚至师祖都对他称赞有加。

雏鹰初长,本应翱翔于蓝天之下,却心甘情愿的收起翅膀,屈栖于屋檐。

自己是他的负累,这件事自己比任何人都来得明白。

他不可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终有一天他会离开,踏上自己的道路,会有人爱上他,陪伴他的左右,而那个人不会是自己。

自己不过是依赖他的温柔,任性的抢占着他的人生。要说为什么,终归结底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孙汐云笑了笑,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眼中的落寞,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在想什么?”

或许是注意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孙磬问道,随手收拾起地上的药瓶。

“没什么,只是在想,今天外边比平日里要安静许多。”

“毕竟是清明节。”

他将药瓶放回柜里,瓶里的液体所剩无几。

“燕芩芩那妮子也回去了吧。毕竟又是这个时候了。”

“是呀。”

就连天上沉重的乌云都像是厌倦了春雨的微寒,取暖似的挤作一团,迟迟不见散开。

“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呢。”

春季多雨,阴沉的天空难免让人觉得惆怅,本应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似乎也因为看客心境的变化而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酒凉了,雨丝裹挟着这清明节的纷纷思绪落进杯中,香醇的美酒也变得有些苦涩。

孙辰似乎并未察觉,仰头将其灌入喉中。

一壶一盏,君子白衫,对坐群山云雾之间。本是踏青出游,品酒吟诗的绝好景致,却因对坐无人而平添了几分寂寥。

孙辰不说话,只是饮酒。

酒壶见底,他的眼中泛起一丝醉意,望着杯中残酒,口中默唱。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师兄若思念至此,何不去寻她?”

纸伞微倾,在他肩上洒下一道投影,雨丝轻落伞面,留下沙沙低语。

吴秋樊不知何时行至孙辰身后,却不靠近,只是隔着几步微微前倾,将那纸伞举过孙辰头顶。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与她已经相隔甚远,还去寻她作甚?”

或许是借着酒劲,孙辰话也变得多了些,他取过酒壶,将那淳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既未生死两别,又谈何物是人非?”

吴秋樊说道。

“只是难得见师兄你如此胆怯。”

那个瞬间,他几乎感觉孙辰就要发作,不禁眉头一挑,可再定睛看去,孙辰仍是坐在原地,低头看那酒杯。

“...是我对不住她。此间事未了,我又如何能去寻她?”

吴秋樊还要再劝,却被孙辰摆摆手拦住了。

“交代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吴秋樊想再说些什么,却也深知孙辰脾性,他不愿谈,自己磨破嘴皮子也是无用,便摇摇头开口道。

“那大鱼自当年事后便再无动作,只是最近几月似乎底下有些小鱼沉不住气,开始试探着咬钩了。”

“无妨,即是要钓那大鱼,像往常一般应付即可,免得打草惊蛇。”

孙辰从伞下站起身来,转身行去,任凭雨丝洋洋洒洒飘落在衣衫上。

“此事无人逼我,乃是我一意孤行,自愿而为。她便是因此怨我、恨我,我也绝不狡辩。”

白衣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雨丝之中,吴秋樊蹲下身来,捡起地上酒壶,仰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纸伞不知何时早已跌落在一旁无人问津,几点泥水沾染了洁白的伞面。

“师兄...你便真的......”

是夜。

辰青宗后山。

雨虽已经停了,但天上的浮云仍未散去,本应明亮的月光藏在云层之后,趁着无人瞧见闭目歇息。

在被竹叶洒落的阴影占据的夜色中,少年赤身盘腿坐于水潭中央。

虽已是春季,入夜后的水面上仍然飘荡着丝丝寒意,更别提那水中,若是寻常人不慎跌落,第二天定要染上风寒。

可孙磬却毫不在意,全身浸泡在冰凉的水面之下,只将脑袋露出水面,双目紧闭,沉心于体内功法运转之上。

习得这噬心掌以及六道残心以来已有将近两个月,自从初步掌握,将境界停留在第一重以来便再难以精进。

他发现这套功法与辰青决的特性相去甚远,无法套用先前的经验进行修炼。

辰青决乃是辰青宗独有的看家本领,其特性是调养身心、强身健体,以增强自身为主,内力柔和温顺;这六道残心则是完完全全为了克敌制胜存在的,内力阴寒锋利,专破敌人经脉。

之前在两种功法切换时,感觉就像是用斧子耕地、用锄头砍树,怎么用怎么别扭,打出去的暗劲更是软绵绵的,毫无其原本该有的阴寒锋利的样子。

经过反复尝试之后他明白了,想要发挥六道残心真正的功效,使用由辰青决修炼出的内力是不行的,必须吸收天地间寒气,运转六道残心进行修炼。

可这样一来,两种特性截然不同的内力在体内来回切换,又长期吸收寒气,难免会对经脉产生损伤,长此以往或许会形成意想不到的阻碍。毕竟有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聪明如孙磬不可能注意不到。

不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他都绝不能冒这个风险。

花了许多时间,他想出一个权宜之计。

将寒气纳入体内,用辰青内力包裹,形成一“火种”,每次需要使用六道残心时,便以辰青内力为燃料穿过“火种”,点燃名为六道残心的“火炬”。

这般便可两全其美,既能保留功法本身的特性,又可避免修炼带来的副作用。

美中不足的是使用这般法子,功法运行起来消耗要比寻常高出一截,与人交战势必需要速战速决,这噬心掌,恐怕也只适合当做杀手锏来使用了。

他运起内功,缓缓将周遭寒气以内力包裹纳于体内。

办法虽有,但仅仅凭借这点儿寒气想要形成合适的火种未免太过缓慢,在完成之前这噬心掌的修炼进度恐怕再难有所进展。

孙磬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他早就明白,例如跌落悬崖误入洞窟最后获得绝世武功之类的,且不说是否会死于崖底乱石之间,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学造诣,哪怕寻到前人留下的功法也只能有看没有懂的干瞪眼。

话虽如此,可这并不妨碍在心里稍稍期盼一下这种桥段的发生。毕竟自己也是——

忽然,有人以掌心贴上他的头顶。

天灵是为人体命门之一,突然被人拿捏不免惊慌失措,孙磬却不慌不忙,屏息凝神小心引导着自天灵缓缓流入体内那股带着精纯寒意的内力。

自天灵,过百会,经涌泉,周而复始。

最后这股内力牵动起他纳于体内的寒气,在重重内力的包裹下于丹田中安了家。他意念一动,一股内力便穿过这小小“火种”,变成风格截然不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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