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河(2 / 2)

靠得太近,我们同时吸入了对方毛发里的灰尘打了个喷嚏。

“怎么又犯老毛病了?”光照了进来,我看见门被打开,还有她的样子。

狼毛稠黑闪亮,浓密的毛发软绵绵的,覆在衬托出体态轻盈的脊背上,螳螂脖子转过去的一瞬间,如崖顶的苍松,寒风中傲然独立,老辣之色煞是迷人。

“答不答是我的自由。”狼女煞有介事地说。

“只是你要继续收留动物人,缺衣少食的日子怎么过的下去呀,小狼。”

玲珑颊骨上如积雪简洁的伤疤不屑夺去灯光打来的温煦与光辉,硬邦邦的眼神大踏步践踏过对方的胸膛,极为正常的自然摆出一副向下俯冲的架势,两只眼睛里发出幽幽的凶光,长长的血红色的舌头舔着上下四根冷硬的狼牙。

“不准叫我小狼。”

开门人生得高大英挺,肩甚宽,足有我大腿粗的胳膊抱在紧紧绷绷的胸前,遮挡上衣纽扣几乎一触即开的尴尬。

“小狼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熟视无睹地靠在门口,手指夹着捡来的树枝熟练地转动不已,那双带着笑意的蓝眼利如刀锋,始终看也没正眼看我一眼,像打量房间设备一样对我并不怀有特别复杂的感情。

小狼开始闷不作声,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绽放不停的树枝,眯细眼睛被吸盘吸住一样对此前的决定全然不屑一顾。

“去拣去。”

扔出手里的树枝后,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我的身边。我大胆地注视着他的临近。

“别动,我是来帮助你的。”

胳膊放开摆了摆,松了下筋骨。

“让你受惊,实在抱歉。”

小狼要平静自己心情似的,孤零零呆在远处,任凭浑身抖了好一阵子,把无法澄清只为什么急剧涨红的脸攥地面目全非。

“我遇到了什么事。”

“非她所愿,动物人的副作用,你没遇到过?”

“没有,可能身边和自己做人的时间比做动物人的时间久,完全没感觉到。能解释一下吗?”

“那个时候我们有一点人性,血脉喷涌出的浮躁,就像炸弹在你的血管狂轰乱炸,你的内心抱头鼠窜的时候事情难免更加复杂化,打个比方,类似走在大街上突发心脏病,恢复常态得靠别人伸出援手。刚刚你见到的就是狼的群体关怀意识还有领地意识。所以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思维稳定下来,不然总是处在递变之中的心情会害的我们性命难保,你的明白?”

“有一点不明白,你说的两点都不能解释她为什么无缘无故往回捡人。”

“你不看动物世界的吗?狼肯定是把你当狼群的成员了。”

“狼还有那种习俗?”

“刻板印象,胸怀宽大的狼总要比心胸狭窄的狼要少。”

“那我可以走了吗?”

我老实问道,虽然他口头上说是来帮助我的,可从始至终他就挡在我的面前,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左手捏住右手给其成不了拳头的那种容许,间接导致我动弹不得。

“一开始就已说了,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他向我伸出手,右手边一晃而过复杂而又精细的闪光,早已在我脸上埋葬起一个人迹罕见的墓场般的存在。

小狼吐掉树枝冲过来,火线之间挡在他和我之间,

“停手。”

“什么?你不见过拿我鳞片作成的名片吗?”

壮汉停住手,右手拿着的名片悬而未停,打在上面的灯光错综复杂地组合为线束,我的脸上成为了它为兴之所至的起点,一言而避之的终点。

“名片?那不是现在就得分开?”

开门人捡回树枝,挡住全力冲过来想抱住我手臂荡秋千的小狼,对小狼的能力了如指掌没有绷紧的肌肉,固然也有力气绰绰有余地把我揉成一团,对老板入住的旅店精准打击。

“你该放人家回家了。知道你犟,可没有选择的余地。”

“问……你想离开吗?这里不好吗?”锐利的眼睛无一遗漏盯着我的全身,我的大脑此时比必须分秒不差无续走动的机械手表压力还大,恐停止思考一秒,马上被她滑润的额头上,那一带无所不包的香水味道,擒制住此时的行动和情绪。

依我的直觉,我笑了,当然不是觉得要靠一笑了之拉陷入泥潭的自己一把,山穷水尽依然自得其乐也未可知,说白了仅仅是我的策略,大诗人写出的诗,字里行间揭示出我们从未有过的状态,却有种说不出口如痴如醉的感觉,仿佛生命伊时遇到的老熟人就坐在我们身后,一下子,把对过去全部未察觉的爱恋、把我们的头发连发梢带去的思想梳理成最适合我们的样式来一吻定乾坤。我的笑等同纸上的寥寥几行字,是向他们展示家人般的情真意切,倾吐出崇高的信任,发出最亮堂实在的誓言。无目的,无力不从心,更无软硬兼施,笑的内涵一应俱全,偏偏无选择一概而论。衣衫不整,翩翩风度,它轻声细语,它大声喊,任它随便怎么做,凝目细览后从未有过的快乐有感而心中厚积薄发。

时常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作为私有物被偷偷带回家的我,也就没必要把我自己当作展出的展品罗列出他们的个人爱好,我渴望脱轨火车一般重返随心所欲的生活的心思并未变,但一出去我的使命便无从谈起,在这起故事里我既没参与开头的绘布,又要匆匆掐去故事的尾尘,虽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人生在世,总得够在孙子辈前有一个不能光改名字的故事吧,而且他们见多识广,对绑架节外生枝这种名堂得心应手,说不定能打听到老虎的消息,转念一想,我就硬的头皮留下来了,他们死活不肯答应才走的那种留下。

“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好吗?”

我和看门人(也即是穿山甲,他露出手臂上的鳞片时,我脸上着火,立刻无地自容起来。和别的动物人碰在一起,好奇心怎么也抑制不住,心里总会无端攀比,我不会考量对方的年龄出身阅历,唯独问起他身上的动物基因有没有兔子灭绝的早,过早的我会怀着敬爱长者的口气毕恭毕敬,过晚还略早于兔子的动物会稍微增加些大脑的负担,去想一些不至于不着边际的敬词,跟兔子同一时期的,我的本体意识熟睡了一般咽了气,力图化解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有的没的的情有可原的误差。人流激荡,最令我深恶痛绝的还是问到如今,只有老鼠略晚兔子消失在人类眼中。)坐在一起谈心。

“什么?”

“我说她呀,真相信你是因为想加入我们才留下来。”

“是呀,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开门人啼笑皆非地在旁边摊起肩,用手摩挲着下巴茁壮的胡子。

“看来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严重的多。你留下,我们身上或许有你中意的东西吧。”

“我若说是,你就能对此无动于衷?”我问。

“无所谓,对我说,我两是半斤八两。”

没等我说话,他又说。

“至于为什么?我完全不清楚,至于知道的,就是我呢,讨厌大千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唯独接受了小狼的自我天地。尽情呼吸和煦气息的机会仅存于小狼的世界,她用自己柔软的双手合拢下垂得不成样子的甘美念头,阴云不见往日沉闷那般令人目不忍视,自我感觉良好的声调必须成为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东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待我待久后,来时的路道小途窄了,景色却大为改观,也可能是我的眼光不无平时挑剔了,总之离开这里,想必我心里唯一的踏实感也到寿终正寝之时。”

我看了看他,他露出一副等了一晚,只为看一出结尾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剧一样痴情的表情。“有吃有喝?”我说。

“穷困潦倒到说不上。”

“去过中心城以外的世界吗?”

“连电视新闻节目都没播过的地方都去过。”

“那就是思想仅仅跟中心城的大部分人不挂钩对吗?我多问一嘴,你们到底是什么组织?收留动物人干什么?”

“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是你们应该死了不退翻政府不罢休的心才对。”

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你说的什么,我也不是没想过,知道很难。

政府无非徒具其表的幕布,不是谁掀开就能看见幕后的台景布局,它用四角方钉盖住了,丝绸围巾遮挡不清了,是前前后后几千年,到处布满的细小的裂缝,看上去不会那么快漏气,除非人们正从缝隙外面慢慢摸索出它的用法。因为非名正言顺的继承,我们不确定人们会是填补这些裂痕还是助长它们野蛮生长,不知他们跟随父母或单人生活的过程中染上了什么倾向,什么绰号一样保留下来的一种彼此心满意足的需要。”

看门人兴味索然地抱起胳膊,片片甲鳞的褶皱中,露出曾经烈日曝晒下进化成古铜色的皮肤。

“我们洞悉每个人的面貌特征,妙手摘花未必画出惟妙惟肖的画像,手忙脚乱地给主人公增添始料不及的魅力,差不多你一言我一语欢天喜地为幸福谋未来了,到头来只是借此向外界提供生活渴望的纸上功夫,没有消除造化的能力,无从指责线条的曲折,假惺惺的不知廉耻的骂名夸大下,断不至于我们把手伸向四面八方去丢人现眼。你又说要推翻政府,恐怕很难,认识时中心城就是这样的,从现实角度来看,是进入一个迈向新记忆重新构成的政府,事发突然,对未来的及享受人生的人来谈,我想大概是由于紧张的关系吧,人们惋惜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毁坏了一样,我们看着和招摇撞市的飞扬跋扈之类没什么区别。”

生活多么称他心意,怕细微的举动打乱生活的节奏,甚至过于严谨,一步也不想动,弄不清他在小狼的世界中生活的有多么美好,我想我还是闭口不谈好了。

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言,唯有外面空气的流势随某处呼吸的频率猝然一变。

叮叮叮,铃声乍起,那个被称为小狼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她是过来陈述的事实。

“到你的房间好好休息,明天十点回来这里集合,别睡过头了。”

“小狼……,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头狼。”自称为头狼的小狼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头狼。”这两个字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集合一说为何意?”

“到时再说。”

我接过钥匙的同时,她的棕色眼睛里燃起了心里欢畅说不出的光彩。

“明天见。”

明天到了。

我跟在穿过过道的头狼身后,每逢看见她的头发总会想起狼的毛发,至于为什么想起我不得而知。

门通往后街,街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运货车,是从上到下,从玻璃到车轮全都配备着防弹系统,还有零延迟的自动导航的运钞车。

“大家从后面等你呢。”

头狼挡住我的去路,街灯迷迷朦朦的照着她的脸,脸上晚睡长的皱纹囊包土崩瓦解七零八落,本来我极其厌生,当时受到她的感染,不想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半途而废,抬起瑟瑟发抖的腿,打开了后车门。

两人在左侧,一人在右侧,穿着统一,一身黑,两人已经带上了头盔,穿山甲抱着头盔看我直发愣。

“你的衣服在哪?”他的口气很焦急。

“不是穿着呢?”我的口气更焦急,哪怕人们装作看不见我本人,也不想衣服被扒的一件不剩。

“工作服,得体保守,不要暴露身份,小狼应该负责这些的,难道她忘了?”

最后我被分到一个面具,在座位缝里找到的,已经起了裂痕,碎成两半只是时间问题。

“没办法盖住你的兔耳朵,所以最好别让别人注意到你。”

说着,又上来了两个人,也是穿着得体,各个位置拼凑出的黑色服饰,其中一个人看了我一眼,便笑的停不下来。

“今天是化妆舞会?你们有笔否?我应该来之前在头盔上画上一双眼睛的。”

“今天不适合开这种玩笑,侦察兵,你刚来的时候还不如他。”穿山甲把我拉到了他和另一个人中间。

“好,我闭嘴就是了。”侦察兵,仍感觉他在偷瞄我,不过更多时间,他都在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看我只是伤透脑筋的可有可无之物,他可能也刚刚从拖后腿的阵列中脱离。

“等会遇到突发状况,不要紧张。”穿山甲在对我进行一分钟指导,“深呼吸,情况控制不住就跑,”他往我的肚子锤了一下,疼的我眼睛晃出好几颗泪珠,神经多少有点亢奋,“记住这种感觉,让你的神经紧绷起来,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不要命的跑,一直往西跑。”

“你当初为什么把他加进来,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坐在我旁边的人说话了,虽然戴着头盔,声音听出来是位女性。

“我先声明一下,”被打了一拳,肚子收缩的塌出一个坑,我喘着粗气,努力辩解,“我不是孩子。”

“你杀过人吗?”她问,语气过快尽显严厉,见到我支支吾吾叙述她的话,她把语气慎之又慎的放缓,“所以我说啊,你是个孩子。”

什么意思?难道她杀过人?他们都杀过人?头狼杀过,穿山甲杀过,整辆车里坐的难道都是杀人犯?他们是纯粹的杀人还是出于什么意图杀人,寻觅词语似的手指拂过长的腻烦的头发,一想到之前和穿山甲的话惶惶不可终日。跟一群杀人者坐在一起,有什么事非做不可的话,一定是不思不想的恍惚看着一切,没人管我干什么,每个人顾及的对象各不相同,女人还在和穿山甲讨论这个问题,谈话声清晰地声声入耳。

“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是我找过来或是他自己寻过来的,是小狼找过来的,你不也是昨天才过来的。”

“我和这个孩子不一样。”

穿山甲懒得无休无止的争论下去,戴上头盔,

汽车往下沉了一下,头狼上车,随着发动机的开动照亮整个车厢的灯缓缓闪灭,空荡荡的空间势必烟积如雾。

蠢蠢欲动的激情把我团团围在中间,如饥似渴地照出耸立在我们眼前的伟大的前程也不在话下。漆黑空气中唯唯诺诺一片刺耳中回响,我的头几乎埋到了鞋子里,若不是耳朵碰到了地板才动员起我的注意力,不然怕是连到地的尽头也未可知。

不上不下,腿搭不到一块有棱有角的台阶,失去脚板落地的感触,立刻荡然无存,下半身坐在滑溜溜的铁板上,很难牢牢坐稳。上半身则勉为其难地阻止我撞向身边的彪形大汉,竭力抗争中意识出现明显的空白,回忆曾躺在床上,泪水从眼睛顺颊而下打湿脸颊,经常止步不前,甚至觉得始终在原地兜圈子,或急欲拼出浑身力气,每迈一步都绷紧神经,身体的平衡渐渐难以保持,我无暇别顾,活生生把前仆后继的骚痒感弃之不理,浑如空中阁楼的潭水中,横亘在水面与我之间的黑暗注视我的模样袅袅瑶绕,把不折不扣的恐怖灌入我的体内。无论情况如何刻不容缓,无论应相应采取怎样的行动,安全带始终结结实实地拴在身上,犹一条离岸不久的鱼尾巴被万有引力吸引痛苦地挣扎不已。

不厌其烦的耳语不停,大脑知识深度搞不清他们完全不同的构想,我以自己的方式反省,便始终以为自己总在话题的中心,引人注目,无论怎么仅仅闭住眼睛,光依然在我眼皮外闪闪炫目。

脚下黑暗中响声骤起,灯光渐次变粗,适当的亮度照亮脚下,不知底线的压迫感瞬间尽皆消失。我觉得我们在车里的时间相当之长,三小时还是三年,胡子头发全白也不足为奇。

双腿不能收放自如,我小心翼翼地动了下自己的身子,除了肘关节伸展时似乎无休无止地被某种东西刺痛外,所有部位一如昨日活动自如,

不对劲,太安静了,头狼从驾驶室跳下来,曾经来到这里已经被拦下来三次了,现在连个士兵的影子都没看到。

“结束行动。”穿山甲斩钉截铁般说道:“我们非常可能要遭到攻击。”

“想都别想。”

我身旁质疑头狼的女士一把推开头狼,妄想闯入驾驶室,但马上被穿山甲抱住封锁了路线。

“你不知道这次任务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计划一但成功,我们的实力会显著增强。”

她一边挣扎着一边指着头狼。

“凭什么听她的一面之词,大家准备了的几个月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为什么她可以随便加人进来,毫无紧要的毛头小子也要来插上一脚。”

她把矛头指向了我。我成了验证头狼品格的试金石。

“你能帮到我们什么?你有一双兔子耳朵,听力比我们灵敏?好啊,听听附近有没有其他人,听听啊,我受够—”

头狼默默无闻地遛到了她的背后,一个手刃击晕了她,没向她发出警报的我或许也有功劳。

“又是谁把你招进来的。”

头狼小心搀扶着她,把这位女士交给了穿山甲,

“把她带回去。”然后对着我们说;“都回车上,要让那帮士兵们失望了。”

我们心里有数,听了她的话。

她也回到了驾驶室,带着我们回到了他们称作基地的地方。

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身边充满透明的雾霭,并不比走的时候好很多,总不至于看不清脚下的了。

所有人都下了车,穿山甲也抱着那个女士离开了,我走在最后面,她也走在最后,作为领头狼,没有人和她结伴同行,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

“接下来怎么办?”

“重新准备计划,上个计划我们用了半年,这次要准备充分,不下半年不开张。”

“我等不了半年。”

头狼的步伐很快,我得拼命才能追上她。

“那是你的事?”

头狼的速度慢了下来,很快又提了上去。

“我们有我们的事。”

“什么?”

我停在原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头狼。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错了呢?或者这不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呢?”

脱口而出的话都是我喊出来的,因为头狼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不晓得她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的奋斗目标,也没有共同的困难,天大地大无所谓了。

她最终慢慢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我坐回我的房间,对着脱落出酒杯形状的墙皮,酌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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