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河(1 / 2)

没有记者会来到黄沙漫天的边境,找寻小河流水潺潺之声的灵感。他们碰到芸芸众生就会刁钻地问,怎么喜欢上边境的,这个问题我回答后,他们又问起下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喜欢还活的不成个人样。

我说了他们想听的。因为我是个动物人,本来就缺东少西,谈何有一颗完整的头骨。

那先生,作为动物人的你,是怎么看待城市中动物人与人类之间无形的斗争的,人类以后真的要和高度进化的动物发生一场流血的战争吗?

我说你们问的太高深了,我回答不了你们,我本身也在追求答案,你问问我的同事吧,他也是动物人。

记者们仍然举着手中的麦克风,怕错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他是食肉动物呀。他们化作鸟兽散开,留下一个摄影师盯梢,我问那个相机开着呢吗?

“开着了?”

他确认一下后又坐回后面的椅子,警告我别在他休息的时候开玩笑,他可会功夫。

老虎的回答糟的不能再糟了。

人类什么时候开始不算是动物了。

电视机打开的一小时里只放新闻栏目,今天的新闻是动物人开始在街上闹游行什么的,刚刚展示完举着大牌子的领头羊。节目立刻换到了黑色屏幕,隔着玻璃,我目睹了那头我们所有人的动作,全坐在那里,手静静地放在腿上,一句话都不说,我抬起的胳膊反身就能给身后畅所欲言的老虎一拳。我好想这么做,一想到明天他如地上的蚂蚁了无踪影,累的再怎样过分的疲惫将统统化为毫无意义的累赘为顾念让路。

打开呀,老板喊着。

屏幕里又出现了动物人,零零散散不自量力地占领着左边一条非机动车道,有束手无策的警察们一直围着他们,游行很顺畅,没有人再像上次站出来,指着动物人的鼻子说,你们还好意思作妖,莫非不是你们把我们的生活环境破坏了之类的话。

看完游行,确定没有什么更重要的新闻出现后,回家的回家,玩牌的玩牌,工作的工作,为自己辩解的家伙继续编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记者走后,来了一对夫妻,住店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进店就直奔老虎,至于三人讲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晚餐时老虎邀请了他们。坐在别人的餐桌上,两人显得格外拘束。

“你们可以开怀大笑了,你们逃离了中心那个魔窟。”老板安抚似的说。

“对,之后呢?该去哪呢?”妻子抽泣着。

“不怕你们笑话,我们是来求助的。”丈夫表情沉重,拿纸巾擦去妻子眼角的泪珠。

“先吃饭,你们累一天了。明天一天够我们讨论的了。”

见老板无心过问,夫妻二人便一直沉默到饭局结束,问什么都不再开口。

……

“想什么呢?交给你的任务做完了吗?”

呆呆思索之间,老板加完汽油回来。

我实在想了解一点,为什么老虎会不告而别,会不会他也不知道离开的缘由。

“先别管那些,顺时针再检查一遍旅馆。”

再度巡视一周我们工作过的旅店。我们在它身上做过肉眼可见的手脚,玩过数不胜数的把戏,从始至终想把主动权弄到手,反倒一直是我们对它手无足措起来,阳光照射雨水浇临,曾有过不顺心却又忙里偷闲的时光,不管窗外的沙石在头顶的云层中,描绘出怎样的伤疤累累的线条,仍要用扫帚和簸箕,一马平川地将林林总总皆尽收集。一旦有碧波绿柳企图撬门进屋,眼望大漠的人们总是万众一心,对抗早已被吸入完整无缺的黑暗中总也琢磨不透的想象力,毫不符合任何常识的风景在这已经司空见惯,刚出现在客人嘴里却又不留任何痕迹地杳然远逝。

继续观看周围光景,借着淡淡的月光,连绵起伏的沙丘无所见无所闻,稻草堆的痕迹在墙影前躲着很长,楼上厚厚的窗帘紧闭双眼,我仍然记着在丧失睡眠的夜晚中凭声遍寻眼泪的重量,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不时陷入想象并看着窗外,眼睛刺痛感晨光中进行着,语声落在膝头随着踩动木板的吱呀声从一楼传来。

动物旅馆的大招牌荧光灯下闪闪生辉,霞光四散后嗡嗡的飞蛾趋向平静,往天上星光宽阔的胸膛中飞去。

“大门可平安无事。”

出发前老板最后确认一遍,我记着锁了,但想显得勤快一点,下车去推了一下门,门缝中飘来火炉刚熄灭时的灰烬,给冻僵的脸涂上一层温暖的上床睡觉时的味道,脑海中顿时想起了旅馆的点点滴滴,我打翻过给客人准备的啤酒,也当过每月最佳员工,侧耳倾听时撇过嘴也抽过鼻子,上过当给神经兮兮的人用水泡过几天,也有自己说话不算数的时候。有人时我们平稳,无人时我们孤独,满世界都是更新换代的黑暗,偏偏争执于是我们还是别人的问题?都不算,算是每个人心中的紧张与众不同吧。

来到警局当然不费吹灰之力,警长十分熟悉我们落脚的地方,一下车便看见手电筒的光排山倒海般袭来。

“文件签好了。你们可以过境了。”

“果真是那样就帮大忙了。”警长稍微温暖了下老板粗糙不堪的大手,立马转向我。

“别来无恙。”

我点点头。

“如你所见。”

“找到老虎后立刻给我打电话。”

“我会提着他的脑袋来见你的。”

警长把脸弯进我的臂弯,当作他给她的第一次吻别。过后在表情丰富的兔子脸上,明知她的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你好冷。好想把你带回去扔进火炉中烧尽,锅中煮熟后把你红润的前额抱入怀中收藏起来。”

“英明之举,其实你担心的是换毛时期的我,冬天向来如此。”

“别找借口了,你细的就跟我的手指头一样粗,觉得自己抱着一件脆弱的宝贝。”

“惹你注意再瘦也值,不好看的话我可以加点盐和胡椒。”

她笑过,盯着我垂下的耳朵看。

“我可以,就是那个,可以吗?”

“当然。”

我低下头,近到她能看见我耳朵上的毛絮。

她向上一跃,抱住了我的脖子,她的吐息使了无人烟的地带盛开出许多漂亮的玫瑰花。

“你快进车吧,没必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万事如意。”

被她拥抱过后,我全身多少暖和起来。

“我是该走了。”

说千道万,我是该走了。

去一年来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是靠一个人翻越不了的无边无际的荒野,是一场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地方,是在广阔无垠的地球上,去了那就没有哪一天不会这么思念来时的地方。

“我可能也该离开了。”

我没理会她对我开的玩笑,从她那忧愁般的语气中说出的玩笑。

中心城与边境的接壤地带,筑起了水坝一样高的长墙,离得老远从地平线上就开始拔地而起,离近一点,上面水泥上斑斑驳驳地点缀了几筒褐色的垃圾袋,后方无数束聚光灯打在天空中,像饿极了的婴儿晃了几下嫩柳般的小手,星光连同黑夜的消亡一并融化。

好一点的土地上栽了几棵树,几只渡鸦黑乎乎地伏在上面,睡的太沉醒不过来似的点着头,听见车轱辘擦破土地的不郎盖后,叫了几声,并未随漫天黄沙立刻飞起。

“官员雇鸟监视我们。”

“他们拿什么付工钱。”老板盯着过境车辆,每辆车里都是一个样子,一个人类带着一个或几个动物人,人类开车,动物人没有驾驶证坐在副驾驶上。前方大门进出的口坐着一个表情极其无聊的人,以一人之手操纵着大门的日升月落。他对过关文凭没有兴趣,对我们也没有兴趣,文件也罢我们也罢,固定在各种各样的流水线内,大同小异没有幸福的价值。了解足够的新鲜事后或没时间认识什么新事物后,我也会变成那副摸样。

等了一个刚空出来的车位,老板带我去小巷子里的一家店买香水。中心城有一条不成文的娱乐方式,凡是进出公共场合,人们总要不动声色地闻对方身上的气味,凡事再匆忙,忘了打招呼也要等待微风精雕细刻把香味送进你那摇摇欲醉的心里,街道上为此停下脚步的人比比皆是,似乎总是对此项活动乐此不疲。我没有因为从中心城呆了几个月就说大话,这里待久了你就会知道,香水是围绕人们点点滴滴、衣食住行的守护神兽,一点点、一步步、一天天地占据了人们的内心,侥幸成了人们的一部分,有了和阳光月亮、呼吸一样人生中须有的命运。表面的香气将人们所剩无几的自尊皆尽支撑,念念有词的嘴到底对谁提高警惕,对谁又掉以轻心,完全看你有没有喷香水,香水的品质随不随人缘。每个人心存某种羞于出口的秘密,又为公开秘密把喜欢的香水当作感情外壳的门面,姑且认定靠闻香微妙划分群体,害群之马尾随跟踪也找不到融进体制的窍门。

我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一个像太阳圆润的头骨,不知温度怎样,积雪一般通体莹然,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笑得流露超一流的自信,如云间黎明空中的随雨点滴落在地的一缕春色——身后的那一轮摇来摆去悬挂在冬日上空里的阳光。

“看上眼了可以便宜点卖你?我家犬子学完医带回来的,昨天还跟我抱怨呢,本来人头骨只有一个,现在多出了一百五十万种,虽然人口每年都在减少,也得学一百五十万种开颅手术。”

“那这是教具呀,应该好生收起,不要放在显眼的地方被人拿了去。”

“那种事好说,店里养了狗先不提,像这样的‘教具’一天得有几百个供应商来我这脱手。”

“肯定很便宜吧。”我不失时机地问。

“说了便宜卖你,你要买,五百块拿去。”

“还是很贵。”

“毕竟曾是一条值当的命。”

逛街实在累的过分,为了香水也情无可原,与我自身喜好并不相关,一想到要原封不动地跟某个人喷同样的香水,心里不由七上八下。

“不如不买了,喷上香水,老虎的鼻子闻不到我们怎么办?”

人群中混久了,脖子上胳膊上也带了点香味,犹如打伞在阵雨的街道上,身上的膝关节总会隐隐发痛。

“就是为了不让他闻到我们才更要买。”老板往手上喷了一点试用品。

“你知道他就在中心城?”

“准确到哪个市区哪条大街哪栋楼。”

老板招呼过笑面如花的店员。

“就这瓶了,只剩点底了你看可不可以少收点。”

……

来到老虎的府邸,一位咯噔咯噔的划着拖鞋鞋底的老太太过来开门,多久没闻到没有香水的空气,我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一样吸着房间里的空气,吸气的劲过猛,烤面包和鲜奶油的香气扑鼻而来时,模糊的热气和香水味没多大差别了。

“等着。”

坐在沙发上等的时间里,我和老板盯着为了我们又点燃的火炉,火光摇曳飞舞,我们的心情一样,默默的在炉壁里的木头上起舞,继而无休无止地膨胀开来。

老太太从后屋出来告诉我们老虎空闲的很,态度没有刚开始好,我觉得是拿来待客的食物都原封不动地剩在盘子里的缘故。

脚下是一条笔直的路,没人带路也不会迷路。

笔直的路通往迷宫,有人来带路也会迷路。

老虎气定神闲地坐在迷宫中间亭子的摇椅中,两边火炬点上了火,为了走进迷宫的人都能看见他,太阳如果有思想,会不会也这么想。

“他在那。”

“看见了,快点行动,趁着他没闻到我们没看到我们。”

我们开始绕迷宫,从外往里,拐来拐去,一圈一圈地绕,留出点时间喘口气后,继续绕。

先上坡的路找到了出口,打开门,后街一色浓黑,一股带有垃圾气味的凉风直冲脑门,月光照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不觉之间老板靠在那里,发抖的腿已经不堪重用。

“可休息会?”

“可以,我扶你回房子休息吧。”

“不用,等我三分钟,得快找。”

我感觉刚吹过的那阵邪风又吹回来了,已经紧紧吸附在我的身上,身上在房子里烤火得到的在警察身上倾心于人的还有在盼望明天就能重回正轨的那层光朗从天灵盖一层一层下斜剥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自身似乎增加了重量,吸回的气和心跳的回响像磁铁习惯性地左拥右抱把我的胃夹成肉饼,风灌过我的身子,席卷全身的同时把污垢吸引聚集起来,它能成功,只可能是一开始我的心里就满是脏物。我需要的可不止短短三分钟。

“该走了。”

我点点头,腿软的厉害。

回去的路,沿着与记忆截然不同的道,利用同性相斥的原理,我把身体不断拱近隔断用的灌木丛里,一半身子不过作为在黑暗中理所当然的正常状态,汇足头脑里昏昏沉沉的感觉麻痹痛感藏在那里,四下湖底一样寂静,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也不用担心被黑暗所俘获。

未修建的树枝一下又一下打来,不痛,那一定是骗术,又挨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大约是流了点血心理情绪一吐为快的缘故,不由涌起莫可名状的荒诞和伤感,注意力自然而然转回从树叶空隙中看到的老虎的身影上。一切恍惚发生后魔鬼乘虚而入,在我身上歇一会脚的工夫就已经把我看的倒背如流。

一棵橡树种在那,志愿高点的鸟儿歇息在那,再高点的已经飞离,梯子从上自下紧紧搂抱着它。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如果我是一名旅人,那里可以是世界尽头,我二话不说就会把摩托车转向掉头就走。

“就你单独上去吧,我累了,休息会。”

老板不再言语。

我开始诱骗自己,梯子的每层阶梯都有不一样的油彩,踩上去才能看的见。越上一层越感到自己融入上空的云层,厚墩墩的树叶里传来鸟忙的不可开交的动静,鸟鸣给人阴森沉沉的感觉。

“求求别叫了。会叫老虎发现的。”

我好生安慰,也企图放缓脚步。

无济于事,无寒冷饥饿威胁,危险后叫对它们而言只是释然而言。

飞出来一只肥胖的山雀,它从我脑顶飞过,只见其拍动的双翅摇颤冰冷的空气后,不知飞哪去了。

差一步的时候,那只山雀又飞回来了,压塌了旁边的枝条,一下又一下啄着我的手。我想我总不至于被微不足道的琐事拦住脚步,抽出一只手哈口气,嘴里闻不出一丝酒味,最容易忽略的问题被排除了,可我不论如何用力都丝毫抬不动收回的手。

危急关头,一只厚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一股厚而有力的劲托起了我。

“如果你想活命,至少一切准备要在下面做完。”

“多谢出手相助,你今天没来工作。”

一见面就谈工作,不是我对生活的美好不知感恩,只是对刻在骨子里同事之间意义毫无的问候抵抗不住罢了。

“我有一座极其绕眼的迷宫,它和我的心事是相辅相成的,有什么封闭的心事在渺茫的空间也会失去平素紧张的感觉,多少开启一点。”

“走吧,老板从下面等着呢。”

下面的风景滋润着我脑中枯萎的每个细胞,我本身也有千般万愿不想下去,可我还是没有忘记来的目的。

“心事解决完了也就走出来了。”

“真心不走。”

“心事没解决了怎么走。”

我只好下去,没爬完完整的一格,老虎叫住我。

“你们也别走了,有客房给你们住。”

我知道老板有意不愿意麻烦别人,回绝道。

“那边也有客房给你住。”

我也知道老板不撞南墙不死心的犟脾气,回去时跟他说道。

“还是叫老虎跑了。”

“怎么,”老板连嘘带喘,“会?”分外令人静寂的间歇,看来还是没缓过来。

“事到如今已无挽回之处,我们可以先找个旅店住下。”

“只好如此。明天再从长计议。”

我们尽可能快的速度找到一家旅店,办理入住手续后老板洗簌完毕去了楼上,我在路边的躺椅上搭了个窝照常入睡。

也许是午夜,耳边传来咕嘟咕嘟小精灵淹死在水里的声音,独角兽的鬃毛挥动在眯成缝的眼光中清晰可见,旅店的一砖一瓦龙卷风的摧残中总在奔腾飞溅,给了神乎其神的场所前所未有的明晰轮廓,然后被不学无术却选择参加省考,总之被无知问题肿大了脑袋——足有那么厚的乌云遮蔽得不见一丝缝隙。

本来既无屋盖又没门扇,现在不知比躺在床上舒服多少倍。一个柔软物体背后簇拥着我,我全身倚靠在了一阵和煦温暖的上旋春风中。

“你醒了。”

“对,再睡一觉我能不能醒来回到原地。”

胳膊命中注定似的被人绑住,黑罩子无缘无故套在了害怕缠在一起的耳朵上,四周凡是触目所及一片黑,看不清跟靠在我身边之人的模样,被绑着陷入困境的是我自己身影这一点当即看出来了。

“不行,你知道我们的计划了。”她站起在我身旁抱着臂说,身上的香水味很难区分是不是我辈之流。

“你的计划是什么?”我实在不知所以然。

“我不告诉你,你又要问一遍加深记忆。我只能告诉你,你能做的只有好好待在这。”

我丝毫不在意把我知道的毫无保留告诉她,估计她也不会信以为真,所以我点头骗她。谁料她一时激动,身影无休无止在我眼前跳跃,撒欢的方式像极了犬科跟同伴倾诉快乐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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