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迫降(2 / 2)

目送众人出殿,刘戢这才默默地从怀里取出一张书信,看着空空的纸角,叹了口气,心中默道:“好孩子,你纵将信儿的字迹模仿得再像,为父又哪会认不出来呢?若非你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中原危矣!你受委屈了,是我刘家对不住你!”

榆林关外,狂风呼啸,旌旗猎猎。刘信、刘修率领得胜之师,并骑南归,正朝着关城而来。刘信看着悬于马前的一颗首级,感慨说道:“此番若不是三弟亲往贺兰山说动赫连金出兵,我军哪里能夺回榆林关,更莫说深入河套,斩下拓跋焏之首!”

刘修笑道:“大哥以区区数千之众,在上郡杀得拓跋焏三万大军丢盔弃甲,此役若论首功,非大哥莫属。”

刘信微笑道:“三弟过誉了!论起首功,自然当属斩杀拓跋焏的那个慕容延。这小伙子不过十四五岁,作战便如此勇猛,比起其父慕容立也不遑多让。”

刘修道:“那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慕容立一族本属辽东慕容部,后来举族西迁,途中多次遭拓跋部劫掠,连慕容延的母亲也死于拓跋焏刀下。他们逃到贺兰山下,赫连金闻知,出兵帮他们打退了拓跋部的追兵,给他们容身之地。我到贺兰山时,慕容立正要继续西迁,闻知赫连金起兵攻打河套,便自告奋勇,率领族中勇士一同出征。”

刘信哈哈一笑,道:“这赫连金不过才二十余岁,却是义薄云天,胆识过人,也真是一位英雄!父亲早有意联络关外诸部合力剿灭拓跋部,似赫连、慕容等部,日后正可结为盟友。”说着,笑容一敛,看着刘修右腿上的伤处,担忧地道:“只是三弟腿上的伤……”

刘修摆了摆手道:“皮外小伤而已,不妨事!”说着,又指着前方一队人马道:“大哥快看!二哥迎接咱们来了!”

刘信凝目望去,只见关城已近,十数骑出关迎面而来,当先一人正是二弟刘仪,身后还有和自己一同长大的侍从祭典。

刘仪驰到跟前,朗声笑道:“大哥、三弟斩杀拓跋焏,扫平河套,大胜而归,真是可喜可贺!父亲接得捷报,特命我出关迎接!”

刘信道:“辛苦二弟!不知幽州、并州战况如何?”

刘仪道:“司马韬和他从紫山请得的那个叫什么‘紫山先生’的怪人连番设计,已夺回雁门、居庸二关,将北胡大军逐回大漠。”

刘信微笑道:“司马叔叔请来的这位紫山先生想必也是一位深通韬略的奇士,不知何时有缘得以拜会一面!”

刘仪语气不屑地说道:“我看此人不过是一介山野狂士,不识抬举。父亲念其有功,请他出仕,却被他一口回绝。”

刘信摇头道:“林泉之下,多有遗贤,只是他们志不在功名而已。”

刘仪道:“父亲已命蓝翳、王颐二将分别领兵镇守雁门、居庸二关,又命卫涵来守榆林关。现下父亲已到长安,由众人推戴,准备开国登基,请大哥、三弟速回。我这儿还有个双喜临门的好消息要告诉大哥呢!”

刘修忙问:“二哥快说,大哥有什么喜事?”

刘仪道:“父亲回到长安时,大嫂正好给大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父亲大喜,亲自为他取名为‘刘宸’。”

“真的?”刘信初为人父,欣喜若狂,大声道:“我有儿子啦!父亲还亲自为他取名,这……这……”狂喜之间,竟不知如何措辞。

“大哥,大喜!大喜啊!”刘修也十分高兴,连声贺喜。

刘信笑呵呵地道:“同喜同喜,你们也当叔父啦!”

刘仪意味深长地道:“‘宸’者,帝居也。父亲为侄儿取此字为名,大有深意,将来……”

刘信已料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打断他的话道:“二弟多心了,我前日信中已请父亲登基之后立二弟为太子,迎娶庞淑,这皇位将来……”

“大哥何必故意这般说?”刘仪脸色微变,冷冷地打断刘信,道:“哼哼!立我为太子?以父亲之英明,又岂能不知废长立幼,自古乃取乱之道?何况大哥信中不是写着,你愿娶庞淑,大嫂也愿退居侧室么?这另外一‘喜’,正是父亲已定下大哥与庞淑的婚期!”

刘信愣了片刻,颤声道:“怎……怎么回事?庞显昌献出洛阳,难道……难道不是因为……因为你与庞淑成亲?”

刘仪冷笑一声,也不回答,径自调转马头朝关城而去。

刘修听完也是一惊,急忙策马追上刘仪,欲问个究竟。

霎时之间,刘信只觉得全身犹如从云端直坠冰窖,思绪一片混乱,坐在马上怔了许久,直到祭典在他身边轻声呼唤,这才回过神来。他抓着祭典的手臂,疾声问道:“祭典兄弟,那封信,你可有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

祭典连连点头道:“我确有亲手交到将军手中,只是……”

刘信瞠目问道:“只是什么?只是什么!”

祭典道:“当日我动身之时,少夫人将我唤住,言道大公子原信之中有处笔误,取出另一封信让我送去。我见两封书信封缄字迹相同,便不疑有他。”

刘信终于明白过来,放开了祭典的臂膀,两行清泪汨汨而下,喃喃说道:“丽音,丽音,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秋风掠过他的脸颊,吹不干他脸上的泪痕,却吹散了他的心神。

日月如梭,转眼已是二十年后。

岁暮天寒,冰厚三尺,榆林关外狂风呼啸,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夜幕之中,一匹探马疾驰而来,如一颗流星般投入关城,急骤的马蹄声惊起一群群栖在枯树上的寒鸦。

关城之上,烛火通明。镇西将军卫涵双手负背,面墙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墙上的舆图。

“报!启禀将军,赫连部都城朔方已被北胡大军攻取!”

卫涵仿佛早已料到此事,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之色,目光仍盯着墙上的舆图,沉声问道:“赫连部的首领赫连金怎样了?”

探子回答道:“为保全城中百姓性命,赫连金素衣出降。”

卫涵虎躯微微一震,喃喃念道:“不想如赫连金这样的豪杰也不得不屈膝投降!”赫连金自二十年前大破拓跋焏,便占据河套美地,励精图治,奋发图强,二十年来威震阴山南北。卫涵久镇榆林关,与河套比邻,深知赫连部如今的实力远胜在贺兰山之时。而今在北胡大军威迫之下,一方雄主的赫连金却不得不素衣出降,岂能不叫卫涵心中悲慨不已?

只听探子又道:“不过拓跋焘并未杀害赫连金,反而封其为右贤王,仍统河套之地。”

这个结局倒大出卫涵意料之外。他皱起眉头,寻思道:“拓跋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攻破朔方城,竟然没有杀了赫连金,反而授之以右贤王的高位,看来是欲笼络其心,一同侵袭中原!”

探子接着道:“拓跋焘虽然遵守诺言没有屠城,却将赫连金老母妻儿扣为人质。赫连部上至赫连金,下至大小首领共百余人,都在阖城百姓面前被剜出右眼!”

卫涵豁地转过身来,面色惊变,耳边仿佛听到行刑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参军蒋肃在一旁不解地道:“扣其家小,剜其右眼,如此折辱,难道拓跋焘就不怕赫连金和他的族人们怀恨在心,日后反叛吗?”

卫涵恨恨道:“他正是要以如此酷刑震慑赫连部族人,使其肝胆俱裂,从此俯首帖耳。然则拓跋焘手段如此毒辣,灭绝人性,终究必有恶报!”

蒋肃进言道:“赫连部素来骁勇,赫连金据有河套二十年来,苦心经营,实力非同小可,更兼朔方城城防险固,易守难攻。而拓跋焘既能迫降赫连金,可见北胡国力已复鼎盛之况,早晚有再次南侵之举。如今拓跋焘收服赫连部,据河套之地以窥关中,一旦来犯,榆林关首当其冲,将军不得不防啊!”

一阵穿堂风吹过,摇曳不定的烛光映在卫涵的脸上,这张威武刚毅的脸庞此时却尽显忧虑之色。

卫涵点了点头,接过蒋肃的话道:“二十年来,北胡未曾入侵,今先取赫连部,正为一统大漠,以除来日南下的后顾之忧。蒋参军,传令全军,即日起严加防范,士卒每日操练,不得懈怠,粮草、马匹、军械等整治齐备,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却听其子卫週扼腕叹息道:“当初拓跋焘与赫连金在河套苦战之时,倘若朝廷早命父亲出兵从后掩杀,此时拓跋焘的首级已传至京师了!”

蒋肃淡淡一笑,摇头道:“少将军,欲破北胡,哪有这般容易?以当前情势而言,司马太傅、司马太尉父子断不会贸然提议出兵与北胡交战。”

卫週奇道:“这是为什么?”

蒋肃将目光投向了卫涵。卫涵长叹一声,道:“因为此时绝非与北胡开战之机。前朝李氏昏庸无道,以致中原军备废弛,民生凋敝,后来又有义军之乱、北胡之祸,已是大伤元气。自先帝开国二十年来,休养生息,诘戎治兵,中原元气日渐恢复,却仍內患重重。郭继寿、郭继山、庞显昌虽都已作古,但司徒郭庭烨、中书令郭庭煌和司空庞浚、尚书令庞渊结成两党,分别拥宋王刘仪和二皇子唐王刘寰争夺储君之位,在朝中互相倾轧,纷争不止。先帝与晋武王刘戜尚在之日,两家相争还有所忌惮,如今竟是变本加厉。陛下继位这两年多来,夹在其中,心力交瘁,龙体每况愈下。近闻太后有意召宋王入朝辅政,一旦宋王入朝,两党之争将愈演愈烈,朝堂之上怕是将卷起惊涛骇浪。兼之又有赵王刘傲、淮南王刘俨、成都王刘佶、齐王陈昶、楚王项刈、吴王孙缜六人割据方面,拥兵自重,中原又遭连年歉收,军粮不敷。此时人心不一,武备不饬,一旦与北胡开战,倘事有不济,岂非骑虎难下?”

卫週心中似是仍觉不服,反问道:“父亲,难道我们便眼睁睁地看着北胡日渐坐大?”

卫涵摇头道:“非也!其实你祖父早已定下抗击北胡之策,只是未料到拓跋焘竟会突然出兵河套……”说到这里,眉头一紧,暗自寻思道:“义父之谋,朝中仅有几位重臣知晓,看来必是其中有人勾连北胡,通风报信!北胡新破河套之后,想来一时还无暇东顾,但愿辽东慕容光派来的使节能够瞒过北胡的耳目,顺利入关,抵达长安……”

卫週见父亲话只说了一半,又说得人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父亲,祖父他老人家究竟定下什么计策?”

卫涵没有回答,缓步走出城楼,手扶女墙,举目望去,但见苍莽荒原之上,重云掩月,星光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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