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伏击(1 / 2)

元月将尽,初春的北风仍旧寒气瘆人。斜阳被厚重的乌云所笼罩,只有几束金晖奋力穿透云缝,照在这偏僻的寿阳山城之上。

寿阳县居于冀、并二州之间,僻处唐国东隅,太行山中,城小民穷。城中的房屋,除了县衙之外,大都是低矮简陋的平房。县衙东侧,临着大街有一座酒楼,楼高三层,碧瓦朱甍,甚是华丽。然而这座气派非凡的酒楼处在这淳朴的县城之中,却显得分外刺眼突兀,格格不入。

此楼名为“金玉楼”,是县令胡庸所建。他甫一走马上任,便即从十几户人家手里低价购下了此处一片平房,推倒之后,建起了这座酒楼。所谓低价所购,其实就是半买半抢罢了。

此时,酒楼里最漂亮宽敞的厢房之中,钟鼓齐鸣,鸾吟凤吹,一群身材曼妙的歌姬正和着曲子,长袖翩翩,婀娜起舞。

舞姬是胡庸专门从府里搬来的家姬,酒也是他府中珍藏十年的汾酒,如此排场,足见这位胡县令宴客的盛情。然而他今日宴请的这位锦衣少年却似乎对眼前的歌舞美酒全无兴致,踞坐席上,倚着扶手,哈欠连连。

胡庸见这少年似乎对他的招待不甚满意,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一张枣核般又瘦又皱的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端起酒杯道:“本县山城酒薄,还请庞公子恕下官招待不周之罪。”

那少年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悠悠说道:“胡大人客气了。贵县偏僻,今晚咱们的唐王殿下将驻车驾于此,你须得小心伺候才是!”

胡庸连声应道:“是是是……”探前身子,欲言又止,踟蹰半晌,终于硬着头皮,小声问道:“只是不知唐王殿下驾临敝县,是为……”

“我也不知。殿下未曾明说,本公子也不好多问。”锦衣少年将手一挥,懒洋洋地说道,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胡庸忙道:“下官明白。殿下下榻之所,歌舞酒食等皆已安排妥当,请庞公子放心。”

锦衣少年皱起眉头看了看胡庸,忽然坐直身子,沉声斥道:“歌舞酒食尚在其次,保证殿下安全才是至关重要!殿下不久之后就会被立为太子,这护卫之事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是是是……为策万全,下官早已吩咐县尉方迟在城中严加警戒,闲杂人等一律逐离,可疑人员统统缉拿收监,绝对万无一失!”胡庸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将尖尖的脑袋凑到那少年身前,低声道:“庞公子,这是本县的一点土产,不成敬意,还请公子笑纳。”

锦衣少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低眼一瞧,只见匣中装着十二颗约有小指头般大小的白色珍珠,颗颗晶莹圆润,光彩夺目,更为难得的是,每颗珠子都是一般大小。这样一匣珍珠,价值可谓连城。

那少年也不接过,又打了一个哈欠,冷笑一声道:“哼!土产?你这寿阳县外潇河里的老蚌,居然也生得了这等货色的珠子?”

“这……庞公子真会说笑,呵呵……”胡庸一脸尴尬,勉强撑着笑容,道:“卑职这升迁之事,还得仰仗公子在令尊相国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胡庸口中的“相国大人”,是唐国国相庞灏,这位朱唇粉面的锦衣少年,正是庞灏之子庞纾。庞纾袖袍一挥,将装满珍珠的木匣收入怀中,转了转眼珠子,忽然问道:“胡大人,不如我向伯父司空大人举荐你到京师长安为官,你意下如何?”

“长安?”胡庸闻言又惊又喜,脸上肌肉狂跳,颤声道:“公……公子若是真……真向庞司空举荐下官……下官真是……真是感激不尽,做牛做马也难报公子大恩大德!只不过……”

庞纾问道:“只不过什么?”

胡庸满面喜色之中流露出几分苦涩,道:“只不过下官这副德行,实在难入郭司徒法眼。若想升任朝中官职,下官恐怕过不了郭司徒一关。”

“哼!郭庭烨又如何?他这司徒有什么了不起的,手里攥着朝中的职位,专为安插党羽!假惺惺的伪君子,早晚被人扒出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庞纾听得胡庸提起司徒郭庭烨,气便不打一处来,连珠炮般乱骂了一通,昂首又道:“你莫忘了,我的姑姑可是当朝皇后,我两位伯父,一位官拜司空,一位执掌尚书台,都是位高权重。郭庭烨不过会舞文弄墨,卖弄学识而已,又岂奈何得了我庞氏一族?”

胡庸忙逢迎道:“是是是,郭氏一门不过都是些无用书生,岂是如日中天,煊赫当世的庞家可比?”

庞纾低眼见胡庸这副又喜又急又哀怨的嘴脸,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人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模样,本公子答应向父亲举荐你升任本国千石官职,已是你的造化了,你竟还真想入朝为官?”

胡庸平白无故给他消遣一番,却是敢怒而不敢言,还得陪着笑脸道:“是是是,那是下官痴心妄想。”转念一想,又道:“但若是朝中的军职,不知……”

庞纾脸色一肃,沉声道:“你莫得寸进尺!朝中军职皆在司马氏父子手中,他们二人铁面无私,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无军功,焉能授你一官半职?我劝你切莫去招惹他们父子两个,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多去搜罗几个美女、几坛好酒!”说了半天,只觉口干舌燥,终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话音刚落,只见县尉方迟一边小跑进来,一边满脸兴奋地叫道:“启禀公子!启禀公子!卑职在东门抓到了三个携带利刃的刺客,如何发落,特来请公子定夺!”

“噗!”庞纾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全喷在胡庸的脸上,大声喝道:“胡大人!你这寿阳县里是不是满大街的刺客?这一抓便是三个!”

闻得本县竟在唐王即将驾临之际出现刺客,胡庸早吓得两只干瘪的手掌不住乱颤,也顾不得被喷在脸上的酒水辣得双眼生疼,胡乱抹了把脸,大声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庞公子,其中定有误会!我寿阳县里怎会有刺客?”转过头来,目光似利箭般射向方迟,厉声责问道:“方县尉!本县哪来的什么刺客?这三人从何而来,意欲何为,你又可曾细细查问?”

方迟忙着邀功,没空搭理他,朝着庞纾躬身道:“公子,这三个人暗藏兵刃,看着不似寻常过路客商,极为可疑,定是刺客!这其中……其中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庞纾闻得还有一个女刺客,立时眼神一亮,兴致大发,站起身道:“唐王殿下贵为未来的太子,安危事关重大。殿下车驾出行,我先行沿途清道,既是抓住刺客,自然是要亲自审问一番!刺客何在,快带我去看看!”

方迟领着庞纾、胡庸来到县城东门,只见城门内有二十多个军士手持刀枪将二男一女围在中央,却谁都不敢上前捉拿。这三人牵着三匹骏马,背上负着长条布囊,里面包着的东西乍看起来确有几分像是兵刃。

三人中那两个男子,一个年纪稍长,约有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灰色长袍,气宇轩昂,另一个身穿青色布衣,不过二十来岁,身材却甚是魁梧。庞纾觉得这青衣少年颇为面熟,似曾相识,只是他的视线很快便被当中那名少女吸引了去。只见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上稚气未脱,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发,正怒目瞪着面前围住自己的军士。

庞纾分开人群,走到那少女身前打量一番,双手一拍,赞道:“好个标致的人儿!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会是刺客?”

那少女被守门军士无端拦截,本就窝着满肚子的怒火,听得庞纾言语轻佻,更是来气,娇叱道:“小子无礼!你说谁是刺客?”

方迟喝道:“大胆!敢对庞公子如此说话,你……”话只说到一半,瞥眼瞧见那灰袍男子正盯着自己,眼神犀利如刀,不禁吓得将后半句骂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庞纾见这三人身上似是都有些功夫,心中不免有些发怵,待回头一看,自己身边持枪贯甲的军士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多势众,胆气登时壮了起来,将手一挥,喝道:“给我把这两个男的兵刃缴了,关押待审!那女的带到金玉楼里去,本公子要亲自审问!”口中大声下令,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尽在那少女身上打转。

“是!”众军士齐声答应,声响如雷,却无一人敢向前挪动半步,都在等着别人先冲上前去动手。

突然,那身材魁梧的青衣少年大喝一声:“小心背后!”纵身直向庞纾冲了过去。

他这一声呼喝,事先没有半分征兆,庞纾一时反应不过,竟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那少年大喝声中,身形晃动,已绕到庞纾背后,长剑出鞘,“当”地一声,将一支射向庞纾背心的羽箭拨开。这一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便如行云流水一般,身手的是不凡。

庞纾刚才命悬一线,这时才回过神来,吓得跌坐在地,面如土色,大叫道:“刺客……果然有刺客!快……都给我上!抓住刺客,本公子重重有赏!”话音未落,只见城头上、屋顶上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十多个手持弓弩的黑衣蒙面人,举弩齐射,霎时间羽箭漫天飞,势如暴雨直向城门前射来。把守城门的军士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登时人人抱头鼠窜,阵脚大乱。

只是出乎庞纾意料的是,这些黑衣人射出的弩箭却大都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那两男一女的。他所料不差,这三人果然都身负不凡武功。只见那灰袍男子与那美貌少女已从背上布囊里抽出兵刃挥舞起来,将周身护得滴水不漏,虽然矢密如雨,却是伤不到半点。

那些黑衣人射完几轮弩箭,弃弩出刀,纵身而下,从四面八方向那灰袍男子和那少女围攻过来,刀光闪烁之间,好几个挡道的军士便已命丧当场。

庞纾只看得心惊肉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声疾呼:“快,快给我拿下!通通拿下!”突然只觉得后背一把被人揪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救了自己的那个青衣少年。

那少年急道:“庞兄,快让县尉下令,调城中守军速来增援!”庞纾怒道:“你是谁?我为何要听你吩咐?”

那少年转头一看,见那灰袍男子和那名少女被众黑衣人围在中央,处境十分危险,急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镇东将军王颐之子王兴!这兄妹二人的性命关乎国家大事,不容有失!快!快啊!”

庞纾这时已吓得心胆俱裂,颤声道:“啊!是王兄你?难怪看着面熟……好……好……快!调……调兵……胡县令!方县尉!”回头一看,哪里还找得到胡、方二人身影?不禁心里暗骂道:“这两个废物!躲得倒快!不行,本公子也得躲躲,身家性命要紧!这个时候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保,国家大事还关我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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