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命运之轮(1 / 2)

黄沙卷过稀稀拉拉的弱草,坚韧的往往是已死而固根的沙棘,等待着来年的“春风吹又生”。只是春天何在?春天何来?干枯的沙棘静静地等着,像海崖边痴情的望夫石。

\t但有人望眼欲穿,自当有人一无所见。公孙亦最终在安云秋发死誓绝不会半路逃跑后,自己蒙上了眼睛。尽管她并不理解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但已经到了此时,如果不听从安云秋,凭她自己是不可能逃出去的——虽然她依旧觉得,就算有安云秋在,这种死局也不会有什么改观。她甚至认为蒙上眼睛这种多余的事情只是为了不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死,就像枪决犯人时不会让犯人看见子弹射出一样,她认为这是死缓。在某一瞬间,她突然释然,不再接受思考任何有关生与死的东西,为自己按下了屏蔽键。

\t无所谓了,安云秋,我们都得死。

\t公孙亦缓缓闭上眼睛,像太阳迅速坠落,失去视觉后,其他感官仿佛受到了生理性指令一般,变得格外敏感。她听见沙浪在耳边轻语,嗅到隐约的血腥味,像是从远方吹来的谷风,夹杂着枫林的洋红。出发前,安云秋似乎为她披上了什么,摸起来像那件黑色夹克的材质。至于艾伯克,安云秋以各种理由譬如“我是个书生,体力很烂的”“我是个伤员,不适合搬运这么沉的家伙”以及“公孙最好了,一定不介意帮我一下吧”,最终让公孙亦拖着他一起离开。

\t荒芜中,安云秋拉着公孙亦的手,一步一步踏上归家之路。

\t家,家在哪里?安云秋突然想到,家的概念不知从何时起便几乎被人淡忘了。她大概是有家的,但她有比家更重要的东西。而公孙亦,她的家,连她自己也开始恍惚了。

\t高中毕业后,公孙亦便离开家,来到了她认为繁华的都市。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家乡永远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小城,结果从彼到此,她发现外面的、有些她曾向往的地方,与她出发时的城市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她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这算是离开了还是没有离开。直到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些惯常的聒噪,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

\t与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她心仪的专业是农学,在与安云秋做同学时,她就表现出对农业的极大兴趣。“我只想回家种地。”公孙亦语如是。而她也的确善于与花草打交道,不同于亚那看花时所关注的科属种,也不同于安云秋撷草时随口吟出的“百般红紫斗芳菲”,她是深爱着植物的,并且会从爱的角度去感受它们。她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在广垠的田埂里漫步,仿佛田间地头才是她的伊始。象征着丰收的麦浪招摇着,将恩惠化为满目金黄,她由衷地感激着万物有灵。她对农田拥有最纯粹的爱,这爱是深埋在她骨里的乾坤。倘若一切照旧,她也许会成为农田的女儿,庄稼的恋人。

\t但,事与愿违,当这个世界开始出现异端时,她的手就再也握不动麦苗了。

\t死亡赶在她之前敲开了她家的门,但死神不是那群失去生命的傀儡,而是喘着热气的人类。有人血洗了她的故土,在黎明到来之前。一座小城,一座繁荣的荒城,在太阳升起前失去了发声的资格。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隔着一层厚厚的屏幕。事发突然,记者前去报道时,许多清理工作还没有完成,因为是晚上遭袭,许多人在家里根本没有跑出来的机会,因此还算干净的街道,与惨不忍睹的民居和楼道恍如两个世界。

\t公孙亦的眼睛盯着平板,眼神却恍惚而无焦点,她一遍一遍地给家里打着电话,一遍一遍。自清晨至月升,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家了。

\t恍惚间,她的意识仿佛陷入了深海,耳朵被厚重的冰水堵得严严实实,眼前的景象突然像一盘清水里滴进了几滴凝重的墨,黑色在她眼前晕开,覆盖了她的眼眸。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忽大忽小,但撕心裂肺。她在黑暗中找不到哭泣的人,寻寻觅觅,摸摸索索,最终她意识到,那是她自己。

\t她的舍友被吓坏了,她们从没见过她表现出这种崩溃的情绪,在她们看来,用“喜怒不形于色”形容她是最合适的。她们急忙想唤醒她,但她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猎猎长风刮过她干涸的灵魂。

\t她失去了视觉,关上了心的窗。

\t在被舍友送去医院后,她得知,这场屠城是自丧尸潮爆发以来首次出现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并且是有预谋的,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游荡在附近的“衔尾蛇”的分支。这次动乱引发了大规模恐慌,许多地区的人上街游行,要求政府铲除衔尾蛇,甚至有人动员所有人将私人武装组织拉入社会的黑名单。

\t政府能怎么办,人民与武装组织是同样的火坑,向左向右都只会引火上身,于是一拖再拖,直至游行示威队冲进了政府大楼,他们才派出部分军队抓了几个衔尾蛇的喽啰作为炮灰,枪毙了也就算了。至于其他组织,讲实在的,不管是政府还是民众,仅仅是恐吓他们而已,毕竟在如此乱世,真要与丧尸战斗,政府不愿,人民更是不愿,最终的作战任务,还是留给了民间武装。各种武装组织正是利用了“他们想要除掉我们却不得不依赖于我们”这一特性而发展起来。

\t公孙亦阻止不了这一切,她的世界是浑浊的,像开天辟地前的那枚鸡蛋。

\t这颗蛋是从何时出现裂隙而射进光来的?

\t在她因悲伤而突发性失明的一周后,有人打通了她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清理现场的工作人员,在他清理的区域,意外发现了一名还有生命体征的女童。在紧急送至医院抢救后,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也昏迷了好几天,如今这才恢复意识,只是依旧需要住院恢复。好在孩子的记忆没有受损,于是他们打通了她的电话。

\t“姐姐!”

\t稚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一枚催泪弹,呛得她泪流满面。她心脏某处被用力捶打了一下,上面的神经连着泪腺。她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掩着嘴,无声地哭着。她不能让妹妹听见她在哭,但泪水已经倒灌进了她的心田,干涸的灵魂开始挣扎着破土,希望的早芽顶破了桎梏。当眼泪冲洗去她灵魂的蒙尘时,她为自己点燃了火把,逐渐晕开的明媚像徐徐拉开的帷幕,迎着亘古不变的阳光,她再次清澈了双眼。

\t她由衷地感谢着,万物有灵。

\t复明后,她立刻出了院,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市医院。在病房里,她们相拥而泣。公孙亦永远忘不了那小小的身体所传出的温暖。她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有多么重要。十几年下来,她在这个繁忙的世界无所适从,她不能够理解自己存在的意义,以至于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存在。直到现在,直到那双小小的手用力抓着她的衣服,她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非常神奇的东西。没有了她,她唯一的家人,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留有生命足迹的。

\t现在,她有需要守护的存在了。

\t医院告诉她,尽管政府已经帮她报销了部分费用,但接下来的住院以及药物依旧需要支付一些钱,好在父母留下的积蓄足够为她分担一些压力,但她马上意识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她需要搞钱。

\t她不能坐吃山空,尤其还有妹妹需要抚养,她的学费及生活费、妹妹的医疗费及生活费,现在突然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感到一阵晕眩,像是普通人突然挑起了拯救全人类的大梁,她几乎迷茫得要死去。

\t但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死去,至少现在还不能。

\t快速适应这种生活后,她先将妹妹安置在医院,自己则返校办理退学。不过学务处的主任在了解了她的事情后,告诉她可以申请外出创业,先把名字挂在学校里,只是人可以暂时离校,同时他也会为她申请一个助学金的名额,来缓解她的经济压力。她心下一阵温热,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紧紧握着主任的手,声音颤抖。

\t如果从此以后的日子没有意外,凭她的能力,是足以恢复元气,而与世界握手言和的。

\t但,事与愿违。

\t那天,市图书馆。

\t她是去还书的,一本《十日谈》。她其实并不喜欢看书,对于她来说,书中复杂的手笔像是给她出的难题,她唯一能做的是筛出书籍中的实用知识,来拓展自己的知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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