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我让桃花把念之抱到偏房去,我到娘亲的房间,扶她坐在床上。我轻轻的拍娘亲的后背,娘亲想让我回去睡觉,但她一说话就咳了出来,一直咳嗽,停不下来一样。我赶紧给娘倒了些热的蜂蜜水,娘亲喝了之后才好多了。

娘亲听说桃花把念之抱到偏房去,有些生气,用她的话说,“这冰天雪地的,要是因为她就把念之弄出病来,那可不行。”

我握住娘亲的手,给娘亲说没事的,让她还是多想想自己。

睡意全无,我和娘亲别唠起了家常,娘亲说了许多故事,从小听到大,哪怕到现在,依旧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中,就说到了舅舅,记得娘亲是这样说的,“你舅舅这个人啊,出门这么多年,也没成个家,生个娃娃。要是外面太危险了,送回来让我照顾着也行啊。”

我没有告诉娘亲小叶子的事,现在就更不能说了。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当时给娘亲说,“舅舅想在家里讨个媳妇,所以就没在外面成家吧。”

娘亲却是微微摇头,给我说了一段往事。当时正是外祖父家道中落的时候,舅舅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特别喜欢,若是再过几年搬走,估计舅舅非要外祖父去给他提亲不可。可舅舅还是走了,难怪,舅舅就曾经给我说,“人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真叫人无奈。”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舅舅没有讲过,娘亲也没有说过。

偏房有点冷,桃花把念之抱进屋来,念之已经醒了,但没有哭,眼睛咕噜咕噜的转,也不知道在看啥。娘亲看到念之就特别高兴,说不仅像我小时候,和小时候的舅舅也很像。很多人都说,我小时候和我舅舅特别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长大了就变了。念之像我,自然也像舅舅。

舅舅名字叫怀音,小名叫念念,娘可能是看了明远就想到了舅舅,所以小名就叫念之的吧。

大清早的起来我就在劈柴,桃花在给娘亲煎药,雪太大了,牛和羊都没办法赶出去放了,只好丢一些干草,免得他们一声一声的叫唤。

我把药给娘亲端去,那药虽然我没尝过,闻着味道就知道,苦到舌根儿了。好在我邻居家是个养蜂人,听说我娘亲病了之后,割了好大一块蜂蜜送过来。药特别苦,喝了药之后喝点蜂蜜水会好很多。但这些蜂蜜娘亲很少喝,都是留给了念之,小孩嘛,就喜欢吃甜的。只有特别咳嗽,到了咳的停不下来的时候,娘亲才会喝一点。

每次吃完药以后,我都会兑一些蜂蜜水给娘亲,娘亲从来都不喝,我很想让她喝,但她总是笑着说念之喜欢,留给念之。

听到这话我就特别气,但我更不可能对娘亲生火,特别看到娘亲笑一下,不管多气都马上烟消云散了。

我买了些蜂蜜,希望娘亲能吃一些,吃了就不那么咳嗽了。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我也无可奈何。

娘亲给我说别去抓药了,那些药多煎几次,一样可以喝,都是一样治病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药真是太苦了,难以下咽。人们都以为,吃了药,病就好了。娘亲虽然知道那药对她没什么用,为了宽慰我们,每次都会喝到一滴不剩。每次看到娘亲喝完药,我确实都会心安很多,可能这就是娘亲想看到的样子吧。

她好像从生病已来,从来就没有担心过自己,反而担心她死后伤心的我。

那段时间她给我讲了许多圣贤书,都是一些生死的道理,人呢,就是要知命,活的平淡,过的平常,死的平静。生是自然,死是回归,她总说这些话,去的时候我都快听不下去了。娘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开始还能自己走,之后走起来就很艰难了,走几步就要歇好久,最后甚至不能走了。

那天太阳很大,我把娘抱出来晒太阳,自从她病了以后,不管是天睛还是下雨,总是喜欢待在外面。娘亲抓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往事,从她的小时候到现在,从我的小时候到现在。从正午一直说到了夜晚。记得那天只有依稀几束月光的夜晚。我知道,娘亲要走了,她打不断打着瞌睡,缓缓垂下的头不断抬起,我强忍着泪水和哭声,跪在娘亲旁边,紧紧抓住她的手。

舅舅说过,一个男人有三个时间是最让人无力的,看到至亲哭泣,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子欲养而亲不待。

为人父母,皆是望子成龙,孩子成龙了出息了,自己可以看到就好了,哪怕自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都没有关系了。

娘亲自从爹走了之后,就过的特别苦,许多时候都是为了我。不值得啊我的娘亲,吃这么多的苦,遭这么多的罪,过了几天好日子啊,值得吗?

我握住娘亲枯黄瘦弱的手,贴着我的额头,她好像要走了,娘亲小声的给我说,让我去弄点吃的来。桃花听到了连忙起身,却被娘亲拉住。我看着娘亲那双疲倦的双眼,转身之后眼泪忍不住的留了下来。

下午的时候桃花就做好了饭,只是没有一个人吃,我将菜放在锅里翻炒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念之的声音,我连忙跑出来。只见娘亲将手颤颤巍巍的伸向念之,只是还没有碰到念之,就重重的摔了下去。

“不哭,不哭”,这是娘亲的遗言。

在娘亲走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像丢了魂一般,喜欢坐在屋檐下,坐在一个矮凳子上,旁边的那个矮凳子是娘亲经常坐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和往常一样,桃花就在家里做饭,我就带着念之去放牛放羊。现在把每年的生活开支除开,收租的钱还可以剩下不少,本来担心会坐吃山空,现在完全不用担心了。每天就自由自在的活着,挺好的。

时间一转眼,念之都已经四岁了,没事儿就满院子的跑,好像不知疲倦一样。现在也到了十分顽皮的年纪,经常被桃花打的哇哇大哭。

桃花给我商量,想去镇上置办一套宅子,再过几年,念之就要去学堂了。镇里的学堂离家这么远,来回跑也累,不如直接住在镇上了。

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毕竟念之现在还小,再说了,我也能教念之读书认字,等到他大些了再说。

念之越来越顽皮,许多时候把院里整的乱七八糟的,我估计小时候我都没有这么能闹腾。我也感觉现在要教教念之了,不然以后就晚了。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逗念之,一个自称是我表弟的人找到了我,他从隔壁县里来,赶了好几天的路,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我。

我让桃花做了饭菜,和这个表弟喝起了酒。我外祖父有两个姑娘,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姨。我姨大我娘几岁,所以成亲的早,我记得我只有表哥表姐,可没有表弟表妹。

我在这个自称是我表弟的人口中得知,我姨死了,不仅是我姨,我表哥表姐也死了,是在多年前的那场瘟疫。因为他去了外地求学,所以逃过一劫,至此之后,偌大的一个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叫宁安,比我小五岁,现在也就二十出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说到他家里人的死,他倒是像很释怀了一样,就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一样。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舅舅的影子,好像很洒脱,很自在一样,说话很风趣,不管什么事都能聊上两句。和这样的人相处其实最愉快了。

他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朝廷的军队打了败仗,异国的军队打了过来。皇帝早已匆匆南下,一边跑路,一边命令众人抵抗,看好几个手握军权的将军都不太听他的话了。所以异军一直长驱直入,几乎所向披靡。因为没人去抵抗,这个国家又摇摇欲坠,这次异国的军队没有接受议和的条件,而是直奔皇帝而来。他们已经跨过了楚江,过了前面的郡县,就会打到这里来了。

宁安是来借盘缠的,同时也劝我一起和他南下,异军一路烧杀抢掠,若是打到了这里,这里的人估计不会太好受。不如一起往南走,至少还可以活着,怎么家产家业的,人都没了,还拿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经常去镇上,我也没听到有人在说。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宁安。

我知道,宁安确实是我表弟,宁安和我长得其实有几分相似,这是桃花说的,因为我们长的都像舅舅。我借了十两银子给他,宁安他先走,等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了,我也往南走避难。

我们喝酒喝到深夜,宁安听到舅舅就是因为一句诗就死的时候,一巴掌狠狠的拍在了桌子上,把我都吓了一跳。一直在咒骂那个读书人,就差把十八代祖宗都拉出来骂了。

宁安喝醉了,说了许多胡话,从几百年前说到现在,什么人做事?做了什么事,那么肯定就没有现在了,就会更好了,不会有这么多战乱,天下早就太平了。那个人干了什么事,怎么样的后果。哪个将军死的太早了,哪个文官死的太晚了,说了一大堆。又说了我外祖父,我姨,我姨父,我表哥表姐,我舅舅,几乎把家里的亲戚说了个遍。唯独没说他自己,这几年他过得肯定不怎么样,从他穿的那双可以看到五个脚趾头的鞋就可以看出来。他一个字儿也没有说,刻意避开的这几年。

酒喝的太多了,不知道晚上什么时辰才睡的,只知道今天起来的时候,太阳正在下山。宁安今天又走不了了,得明天才能走了。

午后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拉着宁安喝了两杯,只是今天不能像昨天一样了,他明天一定要走,不能像昨天一样喝的酩酊大醉。

我们开始细数这个朝廷的文官武将,一一点评,我们两人都读过书,自然不约而同的聊到了这里,聊到了舅舅。

在我眼中,舅舅是一个特别潇洒洒脱的人,做事不拘一格,不守死规矩,特别变通,感觉活得很清醒,很自在。舅舅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很清晰,和他聊上几句,你总会收获到一些东西,好像在无形之中就教育了一个人。

但宁安似乎有不一样的看法,他给我说的话我至今也印象深刻,“世间只有极少数的人有真正的自由自在,但是舅舅并不在其中。他们看着潇洒自由,洒脱自在,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他们更像是被绑住了双手,捆住了双脚,前面的在拉,后面的在推。看到潇洒自在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前面的无奈,背后的不得已,不断的推着走拉着走。”

听到宁安的话,我不由的沉思,好像的确是这样。舅舅年少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随后家道中落,几经辗转,到了余县之后,依旧远近闻名的读书人,十七人岁便通过了府试,在如此年纪,可谓是风头无两,但是在此之后,却不尽人意。当时有这样的传言,主考官刻意的打压舅舅,所以数次乡试会考,皆是名落孙山。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宁安说的的确有道理,还真就是这样。就在我们交谈之时,念之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竟然把几个罐子给打碎了。气的桃花拿起扫帚就要打念之,只是看到表弟在这里,念之才没遭这顿打。

念之跑到我怀里,我看他那转来转去的眼睛,好像没有一丝悔改之意。也是,他现在还小。

我不由的给宁安说起了念之,“这孩子,天天就像拆家一样,不搞这里就搞那里。”

宁安微微一笑,和舅舅一样,说话声音很小,但是能听得很清晰,“人大自晓,狗大自咬。现在还小,以后自然就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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