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33(1 / 2)

新荆没有直接租马回驿站。他被苏轼一通抢白,心气不顺,决定走一走,捋一捋思路。

二苏选的这住处,北面遥望大相国寺,西面隔着一条街便是赫赫有名的状元楼,西南有保康门瓦子,向东则有高阳正店、绣巷和四圣观。苏轼从年轻时就对佛、道都有些兴致,宅子选在此处,用他们蜀人的话来说,巴适得很。

北宋多数城市没有宵禁,汴梁此时已经入夜,但商铺招揽客人的吆喝声却与白天没什么两样,并且越往西走,越是喧闹,偶尔甚至有结伴的行人说说笑笑地从身边快步走过。州桥附近有夜市,那些喧闹大多应该是来自它。

新荆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按来时的路线折返向北,取径大相国寺西墙,从自己买酒的甜水巷南口回去。当年自己退居金陵,苏轼路过拜会,他们二人交流佛理,还算是气氛融洽;如今他虽然没了宗教方面的信仰,但佛寺依然能平复他的心绪。

只可惜今夜注定不会让他心平气和。大相国寺西墙紧挨着一条狭窄的小路,白天时有不少人在这儿临水支摊,入夜之后撤去,留下一地狼藉。但大相国寺的僧人收租,夜里也是由僧人打扫这条路;此时夜幕之下,地面已经整洁如初,影影绰绰的,水边垂柳轻拂,恢复了一些佛寺该有的僻静,只有一匹马在发出轻嘶。

新荆朝那边看去。这条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这一人一骑本来也隐在暗处,不易察觉。但那马匹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低嘶徘徊,不肯继续前行;它身边的年轻公子看起来有些被激怒了。

新荆一怔。虽然看不真切,但这人的背影眼熟至极。他快步走上前去,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没料到对方竟装作没有听见。这令新荆有些发火,走到近处,伸手按住对方肩膀,道:“元泽——”

回应他的是裂帛般的乍响。新荆毫无防备,躲闪不及,只觉得伸出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而对方立刻后退,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厌烦。

“你找错人了!”俊朗的年轻人怒喝道,然后他借着月光看到新荆的脸,微微眯起眼,“是你。”

……不是王雱。新荆放下右手。马鞭击伤了他手背,虽不严重,却很令人伤心。他认错了儿子,这是他的过错;而儿子伤害父亲,却是不小的罪过。

这个跟长子面容相似的人,正是他的次子王旁。

不是每家的兄弟都能像苏轼苏辙一样和睦相处。王雱早慧,十三岁时,听人说起西北局势,便能给出“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的结论,与王韶实地勘察之后写的《平戎策》完全在同一个思路上,可见思维之敏锐。弟弟王旁自出生之日起,听到的看到的便是兄长如何出色,王旁竭尽全力,也无法追及兄长才华的边缘。新荆上一世也确实没有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谋划的出路,是凭借父兄的功劳,荫补一个普通的官身。

但他仍然低估了压力对王旁的影响。王旁婚后有了个孩子,这本该是件喜事,但王旁怀疑妻子也觉得自己平庸,他觉得孩子与自己相貌有异,在多次争吵后,这个孩子竟因为惊吓而夭折了。

王安石同情儿媳庞氏的遭遇,安排她另嫁他人。这种观念在北宋并不常见,他因此也给自己招来理学家们的批评。但在后世,因为变法本身遭遇的批判,王雱横遭了不少污蔑,有人就将王旁偏执的性格嫁接到了王雱身上,加上一些其他故事,重新塑造起符合批判者想象的“狂放无礼”的年轻变法者形象。

……

王旁意识到眼前的人虽然看着自己,但有些发愣,竟走了神。

他更加恼怒。

他知道这个人。当新荆恢复“王氏族人”身份,首次正式参与家宴,他就看到了兄长对这人的关照。而当发现这王雱和新荆以兄弟相称,他的愤怒就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无法再在那宴席上待下去,早早离开了。

鸠占鹊巢,不外如是!

他的马马蹄受伤,无法再骑。王旁扯动缰绳,见马仍只是低嘶,不肯走动,心底又冒出了火。但在他再次举起鞭子的时候,那人竟又快步走上来,一把抓住马鞭,道:“你这样抽它,会让它陷入恐慌;如果它脱缰奔走,前面不远就是州桥夜市,人流如织,无论这马最终踩踏了行人还是商铺,都是不小的罪名!你父兄被无数台谏官盯着,任何过错都会被无限放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另外寻一匹马来,这匹就先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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