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觅香(1 / 1)

李嘉走出厅堂,迎面遇上那门子,其身后跟了牢头等一干差役,门子噗通一声跪在李嘉面前,众人便也跟着跪了,门子泣声道:“将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是来英那厮蛊惑小人,小人头一眼看到大人,便觉得大人一脸正气,绝非肖小,如今圣上明裁,原来都是来英那狗东西栽赃陷害……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说得痛哭流涕,好不诚挚。众差役也跟着一起痛哭,一时哭声震天,热闹异常。李嘉把他扶起来道:“所谓下梁不正下梁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罪魁祸首是来英,我怎么会怪你们呢。大家请回吧。”众差役感激涕零地走了。其时日在中天,李嘉抬头看天,天色湛蓝,浮云雪白,厅堂两侧广植芍药,早开的花已然开放,清风中摇曳不止。李嘉向门口走去,值守的差役对他毕恭毕敬,李嘉心情大好,哼着小曲迈过门槛,出了大理寺。

才出大理寺的门,李嘉便见街角处站着一人,她只是半个身子探出来,正怯生生地向这里张望,不是王子凝是谁?李嘉心头一热,快步上前,叫道:“子凝妹子。”连日来王子凝一直苦无良策,愁得夜不能寐,今天到了大理寺门口,但见多了许多仪仗,忖道:“莫不是把他押走处斩?不觉潸然泪下。吕风暴见状忙劝道:“你看这些人,都是仪仗,不是寻常差役,必定不是要加害公子的。”她这才稍稍心安。吕风暴道:“观察这些日子,我倒想到一个法子。”王子凝急忙道:“什么法子,你快讲。”吕风暴道:“只是这法子凶险至极。”王子凝急道:“若要救人,哪个法子不凶险,快讲快讲。”吕风暴道:“上次小姐大闹大理寺,他们已然加强了戒备……”王子凝愠道:“先生总是啰嗦许多,你倒是讲呀。”吕风暴尴尬地笑笑道:“我看那门子每日黄昏都有一些要休班回家,我们可以跟踪一个,把他抓了,大理寺里面什么情况,一问便知……”王子凝一拍巴掌,喜道:“先生说得极是,我光顾着着急,全没想到这点。”吕风暴微笑道:“上次小姐那么一闹,他们已然警备,就算我们问到地方,救出公子也是千难万难。”王子凝道:“我顾不了那么多。”又过了一会,仪仗队都走了,也没见有肖似李嘉的人被押走,正自踟蹰无策,李嘉便自门中出来。王子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眸,特意又揉了揉。李嘉这一叫,确信无疑,她飞也似扑过去,搂住李嘉泪水便夺眶而出。李嘉捧起王子凝清秀的面庞,半月不见,她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心中一阵悸动,急忙仰头,生怕自己的泪水流下来。李嘉道:“我们回家吧。”吕风暴引路,三人往余府走。李嘉看王子凝脸上泪痕未干,便将牢中捉老鼠一事给他们讲了,王子凝吓得惊叫一声,吕风暴则哈哈大笑。李嘉道:“怎么没见余胡呢?这事他可出了大气力。”吕风暴道:“公子,余胡他根本就没在临安。”李道惊道:“什么?”吕风暴道:“听他家福伯说,汀州山民作乱,他随军队去稽查户籍,已走半月了。”李嘉点点头道:“难怪第五桧待我冷冷淡淡,原来这事根本就不是他弄的。如此便奇怪了,我那消息究竟是给了何人,她又是如何上达天听的呢?”三人议论再三,始终没有半点头绪。

待到了余府,李嘉拜见赵二娘,赵二娘听说李嘉来了,大喜过望,急忙吩咐福伯去买鸡鸭鱼肉,要为李嘉接风洗尘。李嘉四下转转,看这厅堂院落倒整洁干净,余胡虽不在,赵二娘却过得甚为怡然,对余胡赞叹有加。福伯买来了食材,众人一齐动手,做了一桌丰盛晚餐,天色未晚,一桌佳肴便吃得干净。饭后,李嘉便将牢中之事向众人娓娓道来,众人均是讶异不己。李嘉从怀中掏出那块手绢,道:“我倒忘记了,那位姓卫的小姐,留有一块手绢给我。”王子凝把手绢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一番,道:“这手绢可不一般。”李嘉道:“有何特异?”王子凝指着梅花道:“你看这梅花,是不是栩栩如生?”众人点点头。王子凝道:“这梅花所绣的技法叫二三针,就是每绣三针里,就用了三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绣法异常繁复,只有蜀地最娴熟的绣娘才会。而绣出的东西更是贵逾黄金,非一般人家可以买得起。”李嘉点点头,道:“原来这里面还有如此多门道。”王子凝白他一眼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些自然不懂。我原亦不懂,上次见我娘拿了块精美异常的帕子,也是好奇,就上前打问,这些话都是她讲给我的。”吕风暴道:“赵掌柜有求有夫人,才送这手绢。”王子凝又将手绢放到鼻下闻了几下,道:“上面还留有淡淡的香气,这字是用胭脂写成的,你看这字不洇不染,四周倒有点被擦蹭的红晕。”吕风暴凑上前去看一眼,道:“果然是。我看这字写得娟秀,却全无轻重粗细之分,不像是用毛笔写的。”王子凝笑道:“她都拿胭脂写字了,自然是因为桃林中没有笔墨纸砚,既然在桃林中,折个桃枝岂不是最为便宜。”吕风暴道:“小姐分析得是。”李嘉道:“这位小姐待我有再造之恩,我原应大大地感谢一下才是。可是她不具名字,我们偏又找她不到,只能在心里感念一下便罢。”

晚筵罢了,众人各自回屋。王子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不能成眠,既有李嘉归来的喜悦,又有对这个神秘女子的好奇。她忽地坐起,道:“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你。”次日,李嘉欲到兵部去报道,早早便起。王子凝已梳妆打扮完毕,硬拉上李嘉奔大理寺去了。绕大理寺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一片桃林。那是一片三角地,大理寺的房子修到了河边,路到此便断了,因此行人罕至。王子凝笑道:“这便是救你出来的那片桃林。”找了个角落的石头坐了,用双肘支在膝上,托住下颐,观看往来的船上之人。林中桃树花期既过,树叶愈发茂盛,枝头只寥落地挂着几支花蕊,地上倒落英纷纷,伤感之人看了不免感伤。李嘉道:“大小姐,都过去那么久了,再来这里还能寻到什么呢?”王子凝幽幽道:“丁老伯花房中不许瞎画的,可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就在他墙上画了一只小狗,为这事还被丁老伯骂了一顿,虽然我画的小狗早就被他擦掉了,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隔三差五地溜进去看,因为我曾在那里画过小狗呀。”李嘉笑道:“那是小孩子心性,可你现在长大了呀。”王子凝道:“这种想法我现在还有,我想那个小姐,想法应该也和我一样。”李嘉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言语。

不一会,便从断头路那边走来一对男女,那男的伙计打扮,长得甚是憨厚,他挑张扁担,两头各挂一个油渍渍的木桶。身上只穿件衬衫,赤着脚走在路上,虽然天气已然不冷,但这身打扮,也凉得他瑟瑟发抖。身后怯怯跟着的女子长得明眸皓齿,身上披件男子外套,纤纤玉足踢拉着一双硕大的布鞋,显然,这外套和鞋子是这个伙计的。那女子拖着一足脚走路,像是崴着了脚。女子走了几步,便跌倒在地,那伙计放下扁担扶她坐在路边,只听那女子道:“朱小哥,你这般待我,我便嫁给你罢。”被唤作朱小哥的伙计便窘红了脸,道:“这个自然好,只是我还未攒够你爹要的钱。”女子道:“我也有些私房钱,改日你都拿来,我想应该差不多。”朱小哥一听便欢喜地蹦了起来,道:“美娘你且等着,我把掌柜的驴借来接你。”挑起担子,飞也似去了,不一会,牵着头驴回来,扶美娘上驴,欢欢喜喜地走了。王子凝看着,嘴角上翘,会心地微笑着,半晌没有说话。

又过了片刻,太阳升得老高了。河上驶过一条画舫,那舫慢慢靠岸,先有几个仆人跳上岸,后面又跟着几个丫环上岸。见有如此多仆役,个人衣冠周正,王子凝道:“我看这户人家倒是很像。”说话间,自舫中走出一位贵妇人,身态臃肿,满脸横肉,长得甚是凶悍,两个婢女搀着,一个婢女在身后撑伞挡蔽阳光,慢慢上得岸来。贵妇人在桃林中转一圈道,吼道:“桃花呢?说好的桃花呢?丁香——”身后一个丫环低头胆怯趋前,低声道:“夫人,奴婢说有桃花,那是半月以前,如今花期都过了。”贵妇人挥手一个巴掌打在那个被唤作丁香的丫环脸上,骂道:“贱胚子,既然花期都过了,为何不再告诉我一声?让我白跑一趟。”丁香捂着脸,轻声啜泣道:“奴婢不敢。”贵妇人回手又是一巴掌,道:“把我诓来,你便敢了?”李嘉道:“大小姐,你觉得这人像么?”王子凝恨恨道:“好个恶主,我让她吃些苦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用手一弹,正打在那贵妇人的肘上,贵妇人还待要打,才举起手,只觉得肘上一阵痛麻,便动弹不得,上举不得,下放不能,样子甚是滑稽。贵妇人嚎叫道:“快来扶我。”便有一个家丁喊道:“夫人又抽了。”仆人丫环便一涌上前,连扶带抬地将贵妇人弄到舫上,仆役便一起撑杆行船往回划去,一路上那贵妇人叫个不停,王子凝哈哈大笑。

转眼过了正午,李嘉肚子雷声大作,道:“我看你说的人今天是不会来了,要不我们先回去?”说话间,便有一艘轻舟靠岸,从舱中出来两个女了,其中一个丫环打扮,另一个穿一身翠色衣衫。那翠衣女子云髻峨峨,眉目如画,肌若凝脂,身姿婀娜。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有说不出的妍艳俊逸。王子凝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但见了这翠衣女子,竟不自觉地道:“好俊俏的人儿。”李嘉自忖是正人君子,看到如此姝丽之人,也不免偷偷多看了几眼。那翠衣女子上岸,顺着墙角慢走,漫无目的的四下看看,便听丫环道:“小姐,这花都谢了,你还看它做甚?”翠衣女了笑一下道:“这是个幽静所在,你不喜欢么?”声音甚是悦耳。王子凝忖道:“老天当真是不公,好事都给她一人占去了去,人不仅长得美,连声音也这般好听。”怔怔地看着那女了,竟忘记了闪避。翠衣女子看了她一眼,莞尔一笑,便从王子凝他们身前走过。王子凝高声叫道:“卫小姐。”那翠衣女子便慢慢转回头来。王子凝蹦蹦跳跳上前,问道:“敢问小姐可是姓卫?”翠衣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子凝,摇摇头道:“我不姓卫。”转身要走。王子凝绕到她前方,伸手拦住去路,嘻笑道:“这位小姐,既便不姓卫,也请留下芳名,怎么什么也没说便要走呢?”翠衣女子脸现不悦。丫环看着李嘉道:“好生无礼的女子,你家男人也不管管吗?”显是把李嘉和王子凝想成伉俪一对了。李嘉急忙上前,拉王子凝的衣衫道:“大小姐别闹了。”又向翠衣女了揖手道歉道:“这位小姐不要见怪,她只是跟你闹着玩的。”丫环哼了一声,拉着翠衣女子上船便走。待那船行了有十丈远,王子凝道:“不对,就是这个,咱们跟上去。”李嘉道:“她都说她不姓卫了。”王子凝道:“她在说谎。”李嘉道:“何以见得?”王子凝扭头思索一下,才道:“感觉。”那船在河上行,他们便在岸上走,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不知道走了有多远,那小舟便驶进一处大院,那船驶入,水门便关了。李嘉四下看了看,道:“噫,这地方怎得好像见过?”两人便绕到前面,看有一栋四层阁楼,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正门上有三个红绸团花装饰着一块黑漆大匾,上面有几个金粉大字“春怡楼”。李嘉道:“春怡楼?是了,早前我们打此路过过。”王子凝颇为得意,道:“我说嘛。一个女子为何出门还带着胭脂,肯定不是寻常人家;为什么会有那么贵重的手绢,现在看来,不过是恩客的馈赠罢了。”李嘉道:“好了,人既然查到了,人家又不愿意承认,我看这事就罢了,咱们走吧。”王子凝道:“还不行,我们得去春怡楼里打听打听,看这翠衣女子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人物。”李嘉拉住她道:“且不说这翠衣女子不是,就算是了,你问来又有何用呢?”王子凝狡黠地眨眨眼道:“好让你专程来道谢呀。”

时过中午,春怡楼的姑娘们才梳妆完毕,正在用膳,四下阒静,一个龟公正揣着手倚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着。王子凝上前道:“堂倌,卫姑娘是哪一位?我要见她。”龟公狐疑地打量着她,自己都觉奇怪:“如此漂亮的女子,来妓院做什么?”道:“春怡楼就没有姓卫的姑娘。”王子凝想了一下,又道:“也许她在这里不叫这个名字。你都叫出来给我看看。”龟公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子凝才道:“这位姑娘,你莫不是来这里捣乱的吧?”王子凝一看他误解,急忙把站在身后的李嘉拉过来,道:“不是我,是他要找。”李嘉一脸窘迫,连连点头道:“是我要找是我要找。”龟公这才放松警惕,连连摇头笑道:“这姑娘如此漂亮,你还来春怡楼?我当真是理解不了。姑娘你也真是,居然还引荐他来,也是世间少有。”李嘉两人见堂倌将他们当成伉俪一对,窘迫更甚,王子凝脸色一沉道:“你个堂倌怎么如此多事?大爷有的是钱,你且将姑娘都叫出来。”从钱袋中抓出一把碎银,在手中抛了几抛。龟公看到银子,忙躬身陪笑道:“姑娘误会了,现在姐儿们都在吃饭。不过没事,我招呼她们,你们里边且坐。”撩开门帘引二人入内。进得里面,李嘉才看到这楼内部甚大,四周都是楼层,中间形成一个天井,中间摆了许多桌椅,是给嫖客坐的。龟公请李嘉二李在一处坐了,高声道:“小富子,给这两位大爷小姐看茶。”便有一个年轻的堂倌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两杯香茗,给李嘉二人放了。这时一个年约五十打扮得异常妖艳的老鸨便笑着迎上来。寻常嫖客入内,龟公都是“给大爷看茶”,现在居然是是给大爷小姐看茶,众姑娘都觉稀奇,便纷纷从膳房探出头来,看二人男的英俊女的俏丽,又纷纷掩口轻笑,指指点点。给人如此围观,李嘉浑身不自在。老鸨招手道:“你们看什么呀,都快过来,给大爷挑呀。”春怡楼的姑娘们便一涌上来,站在李嘉面前,摆出各种姿式,抛出各种媚眼,只希望李嘉能看上。王子凝扫了一圈,看这人众中根本就没有那翠衣女子,道:“妈妈,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老鸨道:“除了不方便的,能接客的都在这里了。”王子凝道:“怎么不方便?我明明看那翠衣姑娘进了园子,怎么不在这里?”众女子一听李嘉根本不选自己,一时又叽喳起来。老鸨看了一眼众女子,一摆手,她们便纷纷回膳间去了。老鸨思忖一下才道:“难道你说得是柳晴儿?她……不接客的。”王子凝拍拍钱袋道:“为什么不接客?大爷有的是钱呀。”老鸨笑道:“这个使钱也不行,得随着她的性子来,我也没有法子。”王子凝眼珠一转,从钱袋中摸出一粒碎银抛给老鸨,笑道:“妈妈,你且带我二人远远看她一看,这钱便是你的。”老鸨将钱收了,陪笑道:“这个妈妈还能做主。你们随我来。”二人起身,跟在老鸨身后,穿过阁楼,进了后园之中。李嘉看这后园布置得曲水流觞,临水之处必花团锦簇,花后必有如盖碧树,兼着假山掩映小桥飞虹,说不清逸雅致,浑然不似在妓馆之中。忖道:“想不到一个妓院竟有如此景致。”三人走在一处小桥上,老鸨指着对面水畔一栋小楼道:“柳姑娘便住在天香楼,平素也只与一些文人雅士往来应酬,近来愈发娇贵,已经一年没接客了。”李嘉瞥见那楼前泊着的小舟正是在桃林处的那支,王子凝也看在眼里,便道:“柳姑娘好雅致,我们再去反而唐突了,这便回去吧。”看二人不再往前走,老鸨大喜,欢天喜地地将二人送出门。待出了春怡楼的门,王子凝低声道:“我们晚上再来。”李嘉道:“你如此大费周章,究竟为何?”王子凝严肃道:“救你之人为谁?我们都不知道,我认为是这人,现在便证明给你看。”李嘉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言语。

黄昏时分,春怡楼灯火辉煌,莺歌燕舞,姑娘们花枝招展,在门口迎来送往,好不热闹。李嘉和王子凝站在墙外,看四下无人,便一个翻跃,在墙上翻个旋,便落到花园中了。楼里热闹非凡,偏这后园静谧异常,四下只有夜虫的嘶鸣。李嘉看清方向,两人大步向小楼走去。远远看着,但见小楼灯火通明,影影绰绰似有一人进楼。待到楼下,但见房门半开,王子凝在门口站定,郎声道:“柳姑娘,王子凝这厢夤夜拜访,是有一事求证,可否进屋一叙?”屋里没人回答,王子凝又喊了一遍,屋里依然无声。李嘉忖道:“莫不是刚才看花眼了?”王子凝便推门而入,但见花瓶案几屏风衣柜都整齐放着,墙上挂着几幅徽宗皇帝独步天下的瘦金题字,当屋桌上摆着一幅尚未装裱的字画,浑不似是个花魁闺房,倒像是个骚客的居室。王子凝上前看,但见画中一位翩翩公子手中拿着一枝桃花正脉脉看着远方。画下题了一首诗:“斑鬓已负昔时样,征袍换尽赵国裳。寿春城头月夜雪,痛杀春风在钱塘。”最后没有署名,只写着“是耶非耶”四字。李嘉乍看到那诗,顿是脸色酡红如酒醺,那诗正是他题在布条上的。单凭这一条,便能断定柳晴儿就是救他之人。王子凝仔细端详了那画一会,才道:“你看这人像你不像?”李嘉仔细看,果然眉目与己肖似。王子凝不知那诗是李嘉写的,撇撇嘴道:“这诗又是赵国又是寿春的,她怎么知道你的事?我看这位小姐自打桃林看你第一眼,便喜欢上你了,她还问自己是耶非耶呢。”她这话倒提醒了李嘉,这画先是画了桃林中的人,然后再题上李嘉的诗,最后加上“是耶非耶”两句,显然是她也不确定桃林中遇到的人是不是题诗的人,故有此问,但爱慕之意,已经跃然纸上了。正在此时,楼外传来脚步声,便听一女声道:“怎么不见别人?”正是翠衣女子的声音,李嘉听了心中一喜。接着便有一男声道:“我都让他们候在外面了,你不用准备,我稍坐片刻便走。”李嘉又是一惊,因为那声音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李嘉俯在王子凝耳畔轻声道:“皇上。”急忙拉王子凝四下找地方躲避,但见四扇屏风后面有一个衣柜,便去开那柜子,拉了几下,竟没拉开。便在此时,屋外之人已然迈步入内,李嘉二人站在屏风之后,屏住呼吸不做声响。柳晴儿走在前面,上前把桌上字画卷起收了,赵构道:“写得什么,让我看看。”李嘉听了此话,心中暗暗吃惊。只听柳晴儿道:“还能有什么?你送我的瘦金体书法,春桃闲来无事临摹一番,不成样子,就不要看了。噫,春桃呢,刚才我还看她在屋里。春桃,春桃。”连唤了两声。她这一唤,倒引得王子凝的注意,她给李嘉使个眼色,示意他看那柜子,只是那柜门下,留有一个男子的衣角,而那衣角,正缓慢被拉进柜中。李嘉心中一惊,忖道:“方才还以为看花了眼,原来已经有人先于我们进了这屋。”思忖之间,便听赵构轻笑道:“大概是做别的事情去了,不在也好,说得倒畅快。”柳晴儿嗯了一声,便请赵构落座,赵构且坐且道:“你交托我的事,我昨日给办了。”李嘉知道他说的事便是提审自己,禁不住侧耳细听。柳晴儿没有言语,赵构继续道:“那人确实是给冤了,来英这厮忒也大胆,私自在大理寺羁押,实在可恶。”柳睛儿道:“他后来怎样?你把他放了吗?”她问的是李嘉,显然是关心李嘉的安危,赵构却会错了意,以为说得是来英,道:“放他?他勾结金人,罪大恶极,我岂能放他?本来要三司会审,第五桧这老狐狸今日在朝堂上报,说来英在牢中自杀了。”李嘉听了,又是一惊。只听柳晴儿道:“这时候自杀,委实蹊跷。”赵构恨恨道:“岂止是蹊跷,简直是是匪夷所思,我都怀疑这个主谋便是第五桧老匹夫。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且小心了,但有把柄落到我手里,一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得极是愤愤。言罢,便站起身来,向外且走且道“我该走了。”柳晴儿跟在身后道:“我送送你。”说话间,两人已迈过门槛,赵构道:“也只是在你这里,我才觉得放松,平时的皇宫,我都要在靴中藏一把匕首……”这声音越说越小,显是渐渐走远了。

李嘉再看那衣柜,那衣角已然收得看不见了,李嘉用手指指窗口,才道:“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轻步移到柜侧,向王子凝摆摆手,示意她从窗户跃出去。王子凝点点头,道:“好”一个纵跃,推开窗户跳到屋外去,在园中故意将脚步趿得甚急甚响,声音渐轻,最终停下,听起来,就像两人渐渐走远一般。又过了一会,那衣柜便轻轻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只靴子,一个尖脸男子从里面出来。李嘉看准时机,上前一把扣在那人右手腕上,那人反应倒也迅捷,头也不回,左手便插向李嘉的眼窝。李嘉侧头躲过,左膝一顶,顶在那人屁股上,他向前匍匐,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爬在地上,已然被王子凝踩住了头。正在此时,便听柳晴儿在门外道:“又是你?”两人只顾擒拿这尖脸男子,全然没注意到柳晴儿已然回来。李嘉上前揖手道:“赵郡李嘉,谢过卫姑娘。”柳晴儿听她叫自己卫姑娘,颊上便升起两团红晕,娇羞无限地道:“这里人都叫我柳晴儿。”说话间,迈步入屋,对着那尖脸男人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那尖脸男人跪在地上,双手合什不停打揖,哀求道:“小人郭四保,是不远处江上一个打渔的。今日赌钱输了个净光,不敢回家见老娘媳妇,便想进这春怡楼顺点东西,不意撞进小姐的闺房,你就放了我吧,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磕头如捣蒜。李嘉便从钱袋里摸出几文钱,道:“也不是惯犯,上有老下有小,不要再做这种勾当了,拿这几个钱回家吧。”郭四保接过了钱,千恩万谢去了。王子凝道:“我看这人有些身手,不像是个打渔的。”李嘉笑道:“他当然不是打渔的,你们且看这柜里。”只见那柜中躲着昏倒的丫环春桃,柜角有个包袱,从包袱里露出一串珍珠来。李嘉道:“他自称是小偷,在柜里呆了许久,却没拿走唾手可得的宝贝。”柳晴儿道:“那他是?”李嘉道:“我也不知道,跟着他,总能看个水落石出。”当下便跟柳晴儿辞别,飞快的追赶郭四保去了。

郭四保出了春怡楼,一把把李嘉给他的铜钱扔掉,对自己急中生智骗过李嘉这出戏,甚感满意,嘴里哼着小曲轻步向前走了,李嘉、王子凝远远跟在后面。走了几个街巷,郭四保转到一处大宅门前,那门子看到他,二话不说便开门让他进去,李嘉跟过来,但见门匾上大书三个字:第五府。李嘉道:“审我这事,在场的也没几人,我们找到春怡楼还是费了很多心思,这人居然能在我们之前找到,显然他对柳姑娘和皇上的关系很是了解,这等的人,除了第五桧没有第二人。”两人又翻墙入内,悄悄跟着郭四保。只见郭四保到了一处房子前,道:“大人,我回来了。”屋里便有人哼一声,道:“进来。”李嘉听得出是第五桧的声音。郭四保入内,将门关了,李嘉二人俯在东窗下,用唾沫润湿了一片窗纸,眯眼细看。只见第五会伏在案上正在写文书。郭四保恭敬地站在身后,赞道:“老师的书法愈发老辣了。”第五桧头也不抬,问道:“查得怎样?”郭四保道:“老师所料不错,消息就是给柳晴儿透出去的。”第五桧手不停笔,恨恨道:“果然是她。”郭四保道:“要不我把她……”做刀斩的手势。第五桧喝道:“胡闹。你知道在他屋里那人是谁吗?”郭四保诧异一下,道:“看那样子,不像会武。”第五桧压低了声音道:“他是皇上。”郭四保“啊!”地叫了一声,又道:“那更好。我再找些人,在春怡楼将他刺杀了,于那边可是大功一件。”第五桧喝斥道:“短见至极。你不想想,皇上在那边已给吓破了胆,一心乞和,只有这样,我等才有操作之余地,如果当真让赵昚小儿上位,启用韩侂胄之流,岂有我们的好日子过?”郭四保点点头道:“老师说得是。”又道:“这次北上,我看大皇帝颇为憔悴,完颜亮倒咄咄逼人,两人关系又坏了许多。”第五桧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完颜亮这人野心勃勃又刚愎自用,跟他走得过近,将来一定没好果子吃。换作是我,要什么密信,直接安个罪名将他杀了,岂不省事?大皇帝如此优柔寡断,只怕终会为其所累。”郭四保唔了一声,又道:“还是老师英明。可惜那信他们谁也没拿到,要是早给了大皇帝的人,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咱们下一步怎么呢?”第五桧道:“李嘉存在一天,老夫都寝食难安。你去安排个妥当的人,这次务必将他除了。”郭四保道:“那人确实聪明,我今天便险些落到他手里。”便将在柳晴儿阁楼发生之事说了,第五桧道:“这李嘉向来聪明,这次倒给你小子骗了,也算稀奇。”郭四保恨眼道:“李嘉杀我两个兄弟,不报此仇,我郭四保枉作大哥。”李嘉听了,心下甚是奇怪,忖道:“我和此人也是头次见面,不知道他说的兄弟是哪个?”但听第五桧道:“你去账房领一百吊钱,都给他们的妻小分了吧。改日再派个人去把他们的尸骸起了,我听严化讲,就埋在那破庙旁边。”李嘉省悟,能将冯全除名的,严化一直说是上峰,想必指的便是第五桧。差谴刺客刺杀赵二娘的,也不是严化,而是第五桧。忽而觉得这严化反而亲切起来,本来赵二娘告的是他,他却没怎样,反倒是第五桧怕生出事端,却要致赵二娘于死地。

李嘉二家人听得正切,但听不远处有夜巡的家丁打着灯笼走来,二人急忙隐到一处太湖石后。那家丁也走到窗前,便四下看看。第五桧在屋中道:“老黄,你在找什么?”那被唤作老黄的人答道:“没有,小人四下巡视一下。”便听屋内郭四保道:“该说的都说了,学生这就告辞了。”第五桧叮嘱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有事我再通知你。”房门被打开,郭四保出来,又将门带上,老黄道:“我送你出去。”打着灯笼引郭四保出去。未过多久,第五桧的屋里便熄了灯,再过片刻便响起鼾声。李嘉向王子凝挥一下手,王子凝会意,二人又沿着来时路翻墙出去。李嘉道:“此次南来,我一直感觉像是给什么人牵着鼻子走,如今看来,都是第五桧这老贼在背后操作。”王子凝呀了一声道:“余胡还是这老贼的学生,他们莫不是一伙的?”李嘉摇摇头道:“余胡这人,你我都接触过,颇有心机,但不似是奸佞之人。这老贼把持朝政十多年,天下官吏只怕半数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未必人人都是他党羽。”王子凝点点头。

二人回到余府,已是二更天,吕风暴还在等侯,王子凝把中间发生的事讲了,吕风暴听得心惊不己,道:“夫人与宋军做买卖这事,一直做得极严密,从冯全这事来看,只怕第五老贼也介于其中,有如此把柄在手,当真是危险至极,我们须设法通知夫人才是。”王子凝听了,也是心焦不己。李嘉道:“夫人作这样的买卖,也不是自今日始,一直平安无事,以夫人的智慧,想必一定也有老贼的把柄在夫人手中。”吕风暴点点头,道:“公子说得有理,这事容我们从长计议。只是公子这官职是老贼给定的,他又处心积虑要害公子,那可就难办了。”李嘉笑道:“现在统管水军的李宝李将军,早年跟着岳爷爷、韩世忠韩大人与鞑子生死百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这样的人物手下做事,想必老贼也忌惮几分。我还是那句话,老贼的门生故吏虽多,未必就是他的党羽,我小心谨慎,就不信他还能构陷于我。”

次日李嘉到兵部报到,又到沿海处置使司与众将官见了,始知自己统领的水师原驻明州,前番两国鏖兵,才移驻到临安城外钱塘江边。有战船一百二十艘,水兵一千五,大型海船已在造船务制造,只是水兵距兵部要求,尚有半数差额,需要即刻招募。李嘉事务繁忙,之后一连数日就宿在营中。这日李嘉正在营中,透过窗棱看外面近来一人,李嘉看那人身形体貌甚是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余胡,李嘉大喜,出门喊道:“何时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见到李嘉,余胡有些错愕,笑道:“才到临安,还没顾得上回家。户部紧急召回,让我到水师报到。”熟人相见,分外亲热,余胡除了又黑一些外,倒也无甚变化,只是手指上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戒指。李嘉问起,余胡笑道:“这是我在汀州一个山民手里得来的。”李嘉将余胡引入屋内,将泰州一别之后的事情做个简要说明,余胡听了,唏嘘不己。涉及第五桧的地方,李嘉都讲得甚是委婉。余胡何等人物,其间的意思早听得出来,便道:“李兄不用避讳,余胡攀附第五桧,不过是想谋个晋身之阶。要说交情,倒也不深。”李嘉听了,心下更喜,道:“如此便好。”李嘉引余胡见水师的接洽之人,原来户部专门任余胡为招募官,遴选应募之人。当晚两人一起回余府,与赵二娘等人见了,又是一番热闹。

朝廷薪奉颇丰,公告一贴出来,便应者如云,余胡从中遴选出一千五百人,李嘉日夜操练,只求尽快成军。这日,李嘉皱着眉头进来,道:“余大人,这次我们招募来的,都是什么人?”余胡道:“启禀将军,大部分是这一带的渔民,少部分是猎人。”李嘉道:“我看有个军头,既不像渔民,也不似猎人。”余胡疑惑地看着李嘉,李嘉又道:“我看那人后背之上,纹着九支雄鹰,样子各不相同,却都长得甚是狰狞。”余胡笑道:“将军说得可是韩延庆?他原是太湖中的水匪,这次听说打金人,才来投军的。”李嘉点点头,道:“此人倒是一把好手,只是桀骜不训,不易差谴。”余胡笑笑不语。李嘉走出营帐,便见一个年约三十、满脸髭须的健硕军头迎面走来,待得近了才认得正是韩延庆。

韩延庆上前跪拜道:“卑职参见将军。”李嘉将他扶起,道:“你找我有事?”韩延庆迟疑一下道:“当真是有件事情需要将军帮忙。”李嘉请他讲,韩延庆道:“卑职原在水上作些没本的买卖,将军可曾知晓?”李嘉点点头。韩延庆道:“这次我上岸投将军,原先那些跟卑职一起讨生活的兄弟一时生计无着,我需要周济他们。按说咱的俸禄原是不少,只是僧多粥少……”李嘉忖道:“这人倒也直接。”笑道:“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们有难事你这做大哥的焉能袖手旁观?这事你做得对。这样,我这有俸钱二百贯,绫二十匹,绢一百匹,粟一百斗,你先拿去给兄弟分了,舒一时之困。至于以后,他们是否也可以投到军中?”韩延庆笑道:

“都是一帮野惯了的,就怕受约束。”李嘉看他无意,也不强求,便道:“那以后我的月俸你去支取,我这里自有办法。”韩延床也不推辞,拜谢而去。李嘉回去给余胡说了,余胡道:“这人好生无礼,你这也有数口需要供养,他怎么好意思夺你的口粮?”李嘉道:“若非确有难处,他也不至于斯,既然有难处,我又焉能不帮?”李嘉当晚又跟王子凝等人讲了,吕风暴道:“这些江湖之人,虽然有很多恶习,但都守诺言讲义气,既然提出来,不可不帮。”又过了两日,李嘉正在帐中,韩延庆又来求见,李嘉将他让入,韩延庆揖手道:“将军周济的东西得了大用场,弟兄们的生活极大舒缓,大大小小都嚷着让卑职给将军道谢。”李嘉笑道:“你能带他们上岸,我敬佩不已。一时困厄,我焉有不助之理?”韩延庆讪讪道:“只是这困厄忒也大些,他们不适水土,昨日也不知吃了什么,便有几人病倒,请郎中、吃药、调养,凡此种种,你给的那些薪俸已然不够……”李嘉忖道:“这人也当真有些无理,李某把自己口粮都周济了你,怎得欲壑难填,反倒粘上我了?”心中有些不快,倒不表现在脸上,道:“李某在军中再无余资,你且容我想一下。”想到王子凝又有了主意,便又道:“你且稍候,我去想法子。”从军中牵出一匹马来,飞骑往回,过崇新门入城。待到了余府,王子凝、吕风暴正陪着赵二娘说话,李嘉把王子凝两人叫到门外,轻声道:“你那里可还有金银玉帛?”王子凝道:“你要来做什么?”李嘉便把韩延庆的事情说了,王子凝怒道:“这人也太无理,如此五次三番地朝你要钱,不知是何居心?慈不掌兵,莫不是看你宅心仁厚……”李嘉嗫嚅道:“我看他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吕风暴思忖一下才道:“小姐稍安勿燥,我看这人倒有几分冯谖弹铗、张良捡履的意味,我们且给他,看他还有什么筹划?”王子凝听了便不发作,道:“先生,你那可还有积蓄?”吕风暴摇摇头,王子凝想了想,转身入屋,不一会便把送给李嘉的那件裘袍拿出来,给李嘉拿了,自己从下面拆线,不消几下,便从夹层中抽出几片熠熠有光的金叶子来。李嘉大吃一惊,王子凝赠他这裘袍的时候一再叮嘱不要再受其它礼物,这袍子既柔又薄,自己也穿了数次,平日里只是觉得它暖和异常,想不中间还有这等机关。李嘉道:“那日我还想把它包了父亲下葬,被夫子拦了,原来夫子早知其中机关。”吕风暴呵呵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晚你出手相助,夫人便料定总有一天这袍子会派上用场。”李嘉道:“夫人之智当真是鬼神莫测,晚辈由衷佩服。”王子白他一眼,把袍子拿了,金叶子塞到他手里,道:“你且去把这金叶子换了,应当能值千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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