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阿弘02(1 / 2)

阿弘跪在床边,去摸母亲的手臂,母亲的身体还没有冰凉,还有点余温。阿弘把母亲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着,感受那最后的一点,正在消失的温暖。

父亲坐在母亲头边,喊了声阿弘的名字。阿弘几乎疯狂,咆哮地对父亲吼道,我不是说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吗?你为什要逼死妈?阿弘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父亲没有说话。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竟被儿子吼到无语。

年迈的奶奶从楼下被人搀了进来,泪水布满了脸上的皱纹。她过来拉着阿弘说,阿弘不要吼!这次你爸真的没有和你妈吵架。你现在先不要说这些,让你妈走得坦然点!

长辈们也都过来,都说死者为大,不要吵。奶奶抱住阿弘,搂着他的头说,阿弘啊,不要这样!这样妈走不安心的。阿弘不喊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呜呜地哭。别人想扶起奶奶,但是老人也不愿意动。

许久,阿弘稍微平静了点,他问妈是什么时候没的,父亲告诉他,是两个小时前喝的农药,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你回来的时候,遗体也刚运回来。

阿弘又一次被重击。

两个小时,他和母亲的死别,就是差2个小时。

如果他早两个小时到,也许就能阻止母亲轻生。

如果他上车前打个电话,让邻居带个话说今天他会回来,也许母亲就不会轻生。

两个小时,就算他来不及阻止,至少也能看到母亲最后一面,让母亲走之前知道儿子在身边。

两个小时,是他在公交车上高谈阔论,开心地期待到站的时候,也是母亲生命终结的时候。

多么戏剧!当他在车上想着马上可以回家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却在剧毒农药的摧残下受着五脏六腑剧痛,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这种擦肩而过似的遗憾,比其他遗憾都要重,都要疼。像是张开手指去掬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如果他本不在回家路上,是接到母亲死去的消息才赶回来,反而就没有这种遗憾。

悲伤就像决堤的水,那么汹涌,那么漫长。

村民组长进来了,说大家都出去吧,家属都该给死者擦身了,悲伤归悲伤,规矩不能坏。于是人们就退出了卧室回避,关上了门。

哥哥站在母亲头边,阿弘站在母亲脚边,姑母拿出一块白布,给母亲擦拭遗体。姑母一遍擦,一遍喊着母亲的名字,哭着问弟媳妇啊,你为啥想不开呀,你看这不是有我们吗!

阿弘看到姑母给母亲擦脸,她看到母亲的脸上还带着微笑。那种平和、释然的微笑。多年以后,她还一直不理解这微笑的含义,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给他解释,让他再次落泪合崩溃。

姑母给母亲擦好了身子,又给目前换上一套新买的贴身衣服。开了门,村长就拿个铁锅进来,把母亲的一套衣服和鞋子放进去,让阿弘和哥哥跪在前面,这叫送这叫上路的衣服。

阿弘看着火苗舔舐着母亲的遗物,母亲的脸隔着红色的火光,似乎还有红晕。

母亲的遗体被抬下来了,躺在客厅一扇拆下来的门板上。按规矩,遗体要在家里停两夜,至亲的人要彻夜守灵。第三天大殓,送去火化。

阿弘被大人硬拉着,在偏房大口的吃饭,没有任何滋味,他只是机械地扒拉着饭,只想吃完就去守灵。他一边吃一边落泪。几个长辈和他一桌,无言地看他吃。上个月,他们还在这里夸阿弘了不起考了大学,这个月他们却只能替他伤心。

他们这一桌有一盆红烧鸡,别的桌没有。哥哥不合时宜地说,鸡是母亲今天买的。阿弘觉得自己又被重击了一下。这是母亲几个小时前,还活着的时候买的鸡。母亲的遗体在隔壁停着,他在这里吃着母亲生前买的,原本准备今晚烧给她自己和家人吃的菜。

他想到以后再也吃不到母亲买的菜了,眼泪就筛筛地流下来,他没有抬头,他不想让亲人看见他流泪。他把头放得很低,简直是把脸塞进了碗里。泪水是这么多,落下碗里,浸透了米饭。阿弘就一口一口的吃,吃母亲买的鸡,吃自己的眼泪。

晚上陪夜的时候,舅舅说阿弘的读书不能耽误,要他去学校拿书。阿弘哪有心思读书,只是他连老师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必须去学校请假,于是姑母就安排堂哥陪阿弘去。

第二天早上,阿弘他们坐头班车去的,他和堂哥到学校的时候,三个外地住在学校的同学还没起来。阿弘这么早回来让他们很意外,看到阿弘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吃了一惊,有人问怎么了。

阿弘没有回答,他和室友说,我国庆以后还要请7天假,麻烦你和辅导员说一下。同学看得出哪里出了问题,就含糊地问请什么假。阿弘说,丧假。

阿弘他们没做多余的停留,又往回赶,这个点往郊区去的人不多,堂哥和堂哥并排坐着。为了转移注意力,阿弘翻开英语书看。然而仿佛是上天嫌事情还不够残忍,还在继续折磨他!他翻到的,是一首英语诗,是JoeHill的Mylastwill(我最后的遗嘱)。唯恐阿弘看不懂似的,还有一句一句对照的中文翻译。

Mywilliseasytodecide,forthereisnothingtodivide.我的遗嘱容易确定,因为我并无财产分给所爱

Mykindon’tneedtofussandmoan.亲人不必抱怨,悲哀。

Mossdoesnotclingtorollingstone.滚石不生苔,我一生没聚财。

Mybody?Oh,ifIcouldchoose,toashesI’dletitreduce.遗体怎么办?哦,如果还有商量,我愿它化为一撮灰烬。

Andletthemerrybreezeblowmydusttowheresomeflowersgrow.让欢快的柔风把它轻扬吹到鲜花盛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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