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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观梁每天踩单车送水鹊过来,他自己也要学一上午的扫盲班,不能和水鹊一道回去,就托李跃青早上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过来,帮人踩自行车送回去。

李跃青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旁边是那辆李观梁早上停好的黑漆自行车。

他眼力好,隔老远就看见水鹊从教学楼那边走出来。

枣红色的围巾绕着颈,耐脏的一身黑布棉袄黑洋布裤,分明是十足简朴的装扮。

但是小半张脸缩在红围脖里,露出的脸白白,像是普山普岭盛开的白洁茶子花,或者是压着青松翠竹的一点瘦雪。

等人走近了,李跃青才看见水鹊一直在小心呵气,吹出来的热气,化作白雾,人边走,雾边往身后飘散了。

“真有这么冷?”

李跃青斜倚着自行车问他。

水鹊下巴压着红围脖,上下点点头。

李跃青拿出兜里揣的东西,是一个用油纸袋包着的红薯,个头很大,底下烤焦了一个角,香甜扑鼻。

“辛苦了,小水老师。”他递给水鹊,“吃这个暖暖?”

水鹊从棉袄的衣兜里伸出手来,碰了一下油纸袋,就和撩到火苗一样迅速收回去。

李跃青解释:“还是烫的,我在灶膛里烤完就带过来了。”

他低着头,帮忙把红薯的皮剥开了,底下是烤过之后橙红的饱满肉,蒸出热气,冒着光泽。

送到水鹊唇边。

李跃青示意:“喏,吃吧。”

水鹊吹了吹,又吹了吹,再小心地下口。

李跃青感觉他吃东西的时候,像某种该被人揉在怀里的可爱生灵,舌是小猫舌,一点烫也受不了的,胃是小鸟胃,多了又吃不下的。

“好吃!”

水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跃青。

“这个红薯好甜。”

糖分累积得特别多,吃得水鹊满足地微眯起眼睛。

李跃青忽地问:“你是不是大寒之后就要回家?”

大寒之后没两天就是小年,那会儿回去正好赶得上。

水鹊重重点头:“嗯!”

现在才刚过小寒。

但天气已经足够冷。

村头村尾的水田和池塘全结上了一层大冰盖,有时候顽皮的小孩踩在野塘上,蹦蹦跳跳不留心,冰盖漏一个洞就要冷湿鞋。

石板巷子和青瓦屋,连绵的后山和四散的河汊,连夜鹅毛雪一下,天地全被厚白覆盖。

水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迎面有冷风打,他额头抵在李跃青脊背后方,又去扒拉自己的红围脖,恨不得把小脸全用枣红色的围巾蒙上。

用围脖包着小半张脸,还能闻到村头巷尾的豆腐香。

过冬这边家家户户要做豆腐,腌腊八豆,酿冬水甜酒。

因此这个腊月是石磨豆腐的月份。

水鹊喜欢甜酒,是糯米酒,味甜而香,度数低,和糖糍粑或者是煎鸡蛋一起煮开,唇齿留下的是糯米香。

李跃青送他到知青院门口的地坪。

水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为什么你的手不怕烫?”

他说的是李跃青刚刚和没事人一样帮他拿着红薯。

“你张开手。”

李跃青说。

水鹊听话地从兜里抽出左手来,摊开。

他手心嫩得没一点茧子,肤肉泛着浅粉色,掌根和指尖要红一些。

李跃青张开自己的手掌,晃了晃,“看见没?茧子。”

是做农活、做木工留下的,掌根是粗茧,指节缝隙里的是薄茧。

水鹊看了看,“噢……”

猝不及防,李跃青的左手包裹住他的。

十指相扣。

薄茧摩挲了几下。

水鹊看他的右手又搭上来。

变戏法似的,再松开的时候,水鹊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机械手表。

水鹊认得这个牌子——

“春蕾”。

这个手表工厂在海城。

和名字一样,手表背面和针盘刻印着一朵花,形状像是郁金香花苞。

水鹊好奇地抬眼,“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钱?”

这个手表起码要一百二十多元,李跃青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钱,还要送给他。

水鹊想把手表剥下来还给他。

李跃青牢牢摁住他的手,“你戴着。”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深思熟虑过了。”李跃青满面严肃,“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比我哥差的。”

水鹊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李跃青将水鹊之前什么三转一响的梦话放在心上,他踢起脚撑,对水鹊摆摆手,一跨就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了。

“你就等着吧。”

水鹊茫然地站在原地。

冷风一吹,才捂紧棉袄回知青院里。

知青们回家的那天,李观梁和李跃青去送了。

一路送到火车站里。

水鹊想了想,怕自己回去过年不在男主和他哥身边,会出什么岔子,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李观梁。

“如果有急事,寄信太慢的话,”周围人来人往,水鹊认认真真地叮嘱着,“你就到县城里找到电话亭,可能是我弟弟或者是我爸爸接,他们会转达消息给我的。”

妈妈和继父住的家里没有住宅电话,所以他留了父亲家的。

水鹊肯定是先回原来的地方住,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父亲在的军属大院里住几天。

水鹊决定要公布一个消息。

比如他交男朋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的……

总之要向家里出柜。

他回忆起家里不管是谁,好像都对这样的话题忌讳莫深的样子,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切断生活费补贴、驱逐出家里甚至是断绝关系。

那就完全和剧情里的设定契合了。

男主肯定也能够正确地怀疑他是骗钱骗情的。

水鹊已经把计划一层层打通了,规划得尤其完美。

他甚至为了试验,还先给继弟写了一封信,说的就是谈对象的事情,打一个预防针。

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在李观梁手上,李跃青装作不经意地斜睨一眼。

把号码背了下来。

绿皮火车汽笛鸣响,车头两边蒸汽缭绕。

哨声催促乘客赶快上车。

兰听寒回首望了一眼,水鹊和李家兄弟还在几步远的位置,他提醒:“水鹊,走了,回家。”

水鹊的行李大件包裹在兰听寒手上,他背着个军旅挎包,和来的时候一样,小步跑向兰听寒,“来了!”

又转头对李观梁和李跃青摆摆手道别,“明年见!”

绿皮火车只有几节卧铺车厢。

水鹊他们抢的是靠窗户的硬座,与短桌板挨着,方便放东西,也能趴着休息。

还能在短桌板上打扑克。

火车上人多杂乱,吃东西训孩子听广播的都有,充斥了烟火气。

一打开窗子,空气就好得多,不那么窒闷。

出站的时候比进站还麻烦。

因着是在县城进站,在海城出站。

人群熙熙攘攘的,挤得喘不过气来。

出发还是清早,这会儿已经是下午要到傍晚了。

水鹊和同伴们走出来,人群散开了一些,才各自打算着要搭乘交通工具回家。

水鹊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长身立着的人影。

“荀定!”

好久没见面,他高兴地喊着继弟的名字,跑过去,甚至忘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还在兰听寒手上。

荀定一下接住了水鹊。

他身材高大,已经不是像刚毕业时那样的少年劲瘦,而是像工厂车间里被千锤百炼的钢铁一样,十足壮健。

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眉毛刷漆一般浓黑,栗色眼睛,轮廓明朗。

然而眉骨旁有一道疤痕,就显出狠厉。

水鹊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松开了异常沉默的荀定,低下头察看,“你……带着扳手来做什么?”

合金材料结构钢制造的扳手,闪着寒芒。

“你说你谈的男朋友,是哪……”荀定望向水鹊后方的知识青年们,语气一顿,调整用词,“是哪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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