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7(1 / 2)

村里这几日,人们到处捕风捉影,口耳相传。这让何宪惶惶不可终日,日日紧闭着大门,远离校外那满城风雨。

他们三人成虎,人云亦云,生怕没有乐子供他们在那无聊的冬日里起哄解闷。

消息越传越盛,好像一切证据都指向自己一般,人们把儿时何宪的偷窃、破坏庄稼行为,也拿出来说事,生怕缺了哪一盆屎没扣上去,导致证据不足,抓不走他。

他每日听着校外的疯言疯语,又害怕又期盼杨衍文或者哪一个身穿警服的人来将自己铐走。

怕当然是怕真将自己抓去枪毙,当了枪下冤魂;而期盼则是那逐渐扭曲致郁的心理作祟,比起挨上一枪子当那冤魂,也好过被人们用那深深的恶意化作的利剑,狠狠的凌迟般刺痛着他!

他不明白,一张嘴所爆发的暴力怎么能这么凌厉;更不明白,一张嘴所喷出的粪感染力怎么能那么强大。

他怕极了。

从小他便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比石头还冷漠,他们即恶毒又愚蠢,他们胆小怕事、毫无主见,别人做什么他们就跟着做什么,别人说什么他们就跟着说什么,他们巴不得世界上再多出一个乱子,再多爆发一处瘟疫,因为他们的日子真的很无聊,真的很需要拿别人的痛苦来当作消遣,而自己却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心甘情愿的当那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

他也曾幻想过能在大城市闯出一番事业,但当被发派到这里的时候,他便认定且欣然接受,简简单单得当那芸芸众生里的张三李四,教书育人,也没什么不好,本来就是个棘手的仙人掌,没办法像鲜花一样被捧在世界的手心里。可也绝没想到,偏偏在这么一个破村子里,自己“如鱼得水”,什么也没做,便闯出了一番“名声”。他觉得有那么些可笑,又有那么些凄惨。

……

太阳当空,天空放晴,姐弟二人抱着饭菜来到学校。

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他了,日日闭着门不肯开,他们日日怎么来,日日怎么回。

“小宪哥,吃一点吧。”黎光轻轻扣门,对着冷漠的木门轻语,补充道:“姐姐亲手做的,不吃总可以喝点汤吧。”

黎沐跟着他的声音说:“你开门啊,喂?”

房里传不出任何声音,早上他们托好久没来学校的柳大娘过来,却也无济于事,柳大娘在门口劝了半天也没能见他一面,把村上的人咒骂了个遍也没能听何宪出过一句声音。

后来崔炜来了,带着备用钥匙开了门,眼睛深凹进黑眼眶里的何宪被阳光刺痛了眼,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

黎沐扶起木头般的他叫黎光喂汤,姐弟二人一左一右服侍着他,让他们有种照顾爸爸的感觉。

等眼神渐渐回神的时候,他喷出一口热汤在碗里,喃喃自语着“不是我?……为什么?”

“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不怕不怕……”黎沐像抱孩子一样将他抱在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轻轻拍打他的背。

崔炜看着彻底颓废得何宪一时无语,年轻人始终禁不起雕刻。

因每日在学校与他相处,虽晓得他讨厌常老师,却万万不可能相信他会是一个去炸他们家的人,更不会挑唐老师也在的时候,他心知肚明不可能的事,却也挡不住流言蜚语侵蚀一个年轻人的心。

“行了,何老师,别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要我看,去看看常老师吧,叫他给你澄清一下,村子上的人也就彻底闭嘴了。”崔炜上前扒开黎光,用粗糙的手掌拍打何宪的肩头,何宪从他们进门至如今,头一次眼中闪过了光芒,缓缓抬头看他。

“他?”他低声轻喃。

崔炜刚要说话,又听何宪低着头传出声音,“难道不是他造的谣吗?让他澄清?说笑话吗?”

崔炜皱起眉,和黎沐对视,双双交换了一下眼神,听崔炜开口:“不是常老师啊,他如今每天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靠他舅舅拎去吃的,可能都不知道村里在传些什么。”

何宪缓缓抬起头,和崔炜对视,那唯利是图又饱含沧桑的眸中却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紧张。

他愣了愣神,还是得不到释怀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不会释怀的,不是常民也不会释怀,谣言总要有人传,总要有人相信才会人尽皆知,而那些乐意去相信的人,对他来说都愚蠢、都无知、都恶心,村里的人!都恶心!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暗晦的眸子里流出两行凉泪,他感到一股不可抗力托起了自己,再抬头时,却已被崔炜和黎光一左一右拖出了寝室。

二人不由分说的抓着他往常民家走,一路上风风火火,黎沐紧张得跟在身后。

……

何宪摔在常民面前时,常民着实有点怕,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的面孔让他又想起了逝去的人,何宪就像被鬼附体一样,在他眼里恶狠狠的找上了他,前来索命。

他蹬开被子跳了起来,大叫着:“做什么?”

由于自己在杨衍文那儿将何宪分析的头头是道,所以现在一见何宪,就觉得他身上还藏着炸弹,时刻待命要往自己嘴里塞。惊心动魄一阵,又见站在面前的三人同是一脸淡漠,地上的何宪软虫一般才缓缓爬起来,气若游丝,虚弱的扛不住自己一拳,又来了勇气,大声问:“你们做什么?欺负我家没有门?”

几人闯进来的措不及防,叫他还来不及提起裤子,黎沐只一眼便惊得转身跑了出来,黎光把裤子嫌弃的扔给他,听崔炜开口。

“常老师你别激动,这几天在家待着,还好不?”

“还好。”常民套好裤子,见来问候自己的几人,绝不是常客,没好气的说,而且还不知道那随时要摔倒的何宪在搞什么鬼。

“好就行,是这样,村上这几天,有关何老师的话听到些没有?”崔炜抛开老套的嘘寒问暖,直击来的目的。

“何老师?何宪?没有啊?他的话?”常民捂着脑门一头雾水,把还亮着屏的手机朝被窝塞了塞,也没注意到自己关没关上彩信那一栏。

“哈,那就是没听到了。”崔炜凑近他:“这几天乱传,乱传啊!何老师被莫名其妙说成了凶手,你说搞不搞笑?哈哈哈。”他看一眼旁边虚弱无神,始终不出声的何宪,特意加强了语气,对着常民挤眉弄眼。

可常民闻言,如见大敌,一跃三尺高,直接跳上了床头,使得折叠床吱呀作响。

何宪被声音吵的厌烦,寒光向常民投去,让他扎扎实实一颤。

崔炜又说:“就是乱传的,不可能是真的,这不。”他拉下床头的常民,目光和自己平齐,才继续道:“才来找你,你给出去澄清一下。”

“我?”

“对哈,你是当事人,你一澄清,流言不攻自破。”崔炜恬着笑脸拍常民的后背,口气又像命令一般不容辩解。

常民被搞得云里雾里,当然,自己巴不得把何宪是凶手的消息传给全世界,但是他又怕杨衍文还没把他抓走,那鬼上身似得何宪立马把自己给掐死了,经历过爆炸掩埋,才开始贪生怕死的他,在崔炜的笑脸相迎、苦苦哀劝;也在何宪那虚弱阴冷的目光下,才答应下来。

下午便被崔炜拽着去了村委会,让他对着大喇叭在村里广播起来,“啊,我……我是常老师,呃……对于这几天村里的谣……啊,传闻啊,我说几句……就是,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何老师不是凶……啊……何老师和我关系很好,不会害我哈,大家不要乱猜,不要乱传……我和他是正常同事,以后还要一起给娃们上课,一起共事呢……”

在崔炜一次又一次的戳脊梁骨下,他断断续续得在广播站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又在黎沐给村委写了一大堆建议信之后——其实是投诉信罢了,身为罪魁祸首的村委会才强硬得让谣言平息下来,可私底下依旧少不了这次胡闹般的谈资。

听不到那一口一个的“杀人凶手”,可如被看过街老鼠的目光却还是没少几束,人人躲他远远的,只有纯稚的小孩子,一口一个“何老师”拿童真疗愈着他。

人言可畏,一次又一次的降温才让树叶变黄,一回又一回的冷漠终能把人心变凉。他以为自己在绝望时会有撕心裂肺地痛苦,可后来才知道,目光空洞、沉默不语才是真的心死。

……

那天是惊蛰,早晨一声春雷响过,震醒了睡意惺忪的春天。漫天花瓣,和着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洗刷着大地的一切污垢和罪恶。

漫山遍野都笼罩在轻纱般的雨雾中,村子仿佛换了一种颜色,从无尽的荒凉中生出绕春的情分,飞扬在泥土和雨水里。

杨衍文只觉春寒加剧,只凭一把伞,躲不过那潇潇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

终于踩着淤泥来到了常民家,他拍打身上的雨水,抖干净伞上的落叶,合上蓝黑色毒蘑菇般的雨伞,随意一扔。

“妈的!什么情况?”

……

早上醒来,看窗外还干燥,洗漱刷牙之后,何宪翻阅电脑想找部影片打发时间,雨是在十点左右下起来的,是又一声春雷霹雳之后下起来的。

越下越大。他听着雨声,那声春雷好像又将他带到了那天清晨,一声轰响,带走了自己那可怜的睡意,也带走了一条健康的生命,毫不留情;更带走了自己那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

中午时分,有警察找上门来,未曾见过,年纪不大,约莫还没有三十岁,身穿精干的警服,只是被雨水淋得笨重黏腻了不少。

雨是在半个小时前停下来的,想必三十分钟前,他还奔波在雨中吧。

他顾不得提醒警官刮去鞋上微微风干,一碰就掉的泥土,将人请了进来。

他长得面善多了,相比杨衍文而言,最起码胡子刮得干净。

警官告诉他是问一些东西,不用紧张,实话实说就行,何宪驾轻就熟,递给他一杯热水,点点头。

一些基本问题他已经游刃有余,都是些关于时间的问题,他似小学生背课文般工整的站立着一一做答,只有几个问题叫他生出疑惑。

“昨天晚上八点到今天早上十点前,你在哪?”

“在家……就是,在这儿,寝室。”

“有谁能作证吗?”

“啊?没有,好像。”

“哦。”警官拿笔在本子上飞速得记上什么,又接着问。

“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死者?呃……正月初五吧。”

“那么久?”警官记笔记的手骤然停住,抬头看他。

“啊?是啊,死了也挺久了啊。”何宪疑惑的看他,脸上不免又出现了遗憾和同情的神色。

警官立马反应过来,低头继续记,继续对他说,“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死者唐苏绘……是死者常民,今早死的……”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见得最后一面?”

凉飕飕的空气骤然凝结了起来,一阵暖风伴着醉人的春意从窗户吹了进来。安静了片刻,警官等不到回答,又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他。

只见他那骇人的棕黑色深眸中满是惊愕,面目早已失了血色,微微有些狰狞的抽动着嘴角,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喃喃细语:“常民?死了?”

警官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将他僵硬的身子推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死了,正在调查。”

“怎么死的?”何宪无神的目光中道不明的情绪,心跳剧烈加快,并不觉得常民的死给了他多大震撼和同情的情分,而是感叹生命的脆弱。明明昨天还口吐芬芳、一跃三尺的大活人就这样因为别人嘴里“死了”二字,所作所为的一切都随之消散了。

“疑似勒……正在调查,先回答问题。”警官下意识的回答,却觉得在没有任何定论的时候不便多言,蒙混过去,叫他先回答问题。

何宪僵硬的身子渐渐恢复了生息,望着他手里的笔记本,微弱的气息传来,“大概是昨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多……”

……

吃完午饭,何宪照常打算打开铺盖睡会午觉,可又被一个不速之客扰去了睡意。

实话实说他很烦来人,却又不得不感激来人,正是此人让流言蜚语停歇了下来,只能扰了困意,端茶倒水送到崔炜嘴前。

“校长,有什么事吗?”何宪递给一次性纸杯,问到。

“村委叫我来给你传声话。”他泯了一口白开水,是热的,这才大口大口往嘴里灌,“这几天不见你出门啊。”

“天寒地冻的,出去干嘛。”何宪耸耸肩,不觉得出门不出门有什么所谓。

他再泯一口开水,舌头从牙缝里舔舐着中午吃剩的肉丝,“这都三月多了,天气回暖了,明天就是惊蛰了,开春了,多出去转转吧。”

何宪不明所以,又不开学,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叫自己多出去转转是什么目的,还有先前说的村委传话?传什么话?

“嗯嗯,那个?您说村委传话?”何宪敷衍的答应着他,生硬的转开话题。

“哈,就是说,让你多出去转转,和村民亲近亲近,前段日子那档子事……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崔炜又开始挤眉溜眼得对着他暗戳戳内涵,心里一套嘴上一套,也知何宪明了,却似心中有鬼、房里有人一般绕起弯子。

何宪当然心知肚明,又觉得他大可不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院里就他们二人,实在没什么可避讳的。说起来,他们会觉得内疚?会不好意思?实在可笑至极,他们巴不得杨衍文现在来抓走自己,来证明他们那不可置否的聪明才智和未卜先知。

“哦,我一会出去转转。”他思索着有一段日子没去看看黎叔了。

“还有啊,就是,再去看看常民吧。”崔炜表现得有些难为情的接话,实则村委传的话在此,“村委也觉得前段日子做的不对,为了村里的团结性,所以想着,你去看看常民,那家伙现在还自称病在家里,大门不出的,你去看看……表示你们同事之间关系还不错,这不就,更能证明你的清白了嘛……是吧?”

何宪暗着脸色听他说了一大堆,弯子绕来绕去,就是要自己去看望看望“卧病在床”的常民嘛。心中有口的话,早就破口大骂起来,“无聊至极的村委,一件正事都办不成,在这种无聊的事上下功夫,做给自己看还是给那群无知的村名看!”

看自己试探的说完,何宪并没有断然拒绝,崔炜紧跟着说到:“这次村委掏钱,拿来了一提牛奶,在门口放着,你给带着去。”

何宪看他祈求的神色,又因自己欠他人情,犹豫片刻答应了下来,把牛奶扔在他家便走就是了,牛奶就是自己去过的证明,到时候村委那无聊的鬼心思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崔炜完成任务便开心的回去了,这次村委给了一篮水果、一提牛奶,反正村委不会知道,便将水果私饱囊中,将牛奶拿了过来。

何宪将放在门口的低价牛奶拿了进来,习惯性的看看生产日期,虽是最便宜的一款牛奶,生产日期却是最近的,便拿剪刀小心翼翼的撕开盒子,从里边掏出来五包牛奶,带去了黎叔家。

黎沐喂爸爸吃完了午饭便去小憩一会,黎光不知道在家捣鼓着什么,见何宪一来,便收起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哎呦,臭得哟,又在家搞实验呢?”何宪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这边瞧那边瞧,一堆字母符号整齐得贴在瓶瓶罐罐上“S”、“Na”、“C”之类的一堆,几张草稿纸上也是一对乱七八糟的符号“Na₂SO₄+2C→Na₂S+2CO₂……”之类的一堆。

黎光从刚才认真的模样中缓过来,夺过何宪手里的草稿纸,笑着说,“都是以前的东西。”

“学校不是有实验室嘛,还把自家屋里搞得这么臭,哈哈哈。”何宪打着哈哈开窗通风,将牛奶扔给黎光。黎光接过放在桌上,手下迅速的收拾起瓶瓶罐罐,挪出来坐的位置,叫何宪先坐,自己去叫姐姐。

黎沐慵懒得伸着懒腰起来的时候,掐着鼻子又将门打开,小声抱怨着黎光非得把家搞得和鸡窝一样。

见桌上的牛奶,问是何宪带来的吗?何宪点点头,说是村委给自己道歉拿来的。

黎沐笑笑,新鲜事,没听过村委还给谁道歉的。

几人越觉得受不了房里的味道,便关上了卧室门,尽量不让臭味串到卧室熏着父亲,便坐在院里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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